4.
我不會算賬,一切都變得越來越糟糕。我想是不是正因如此,我才一直拖著不去處理那些賬單和文件。從爸爸的舊書桌上擠到地上的賬單堆積如山,感覺像顆原子彈,隨時都會爆炸,里面藏著什麼可怕的銀行來信,怒斥我如何不誠信,通知我已經觸及貸款底線。在辦公時間,我不敢再接電話,很可能是討債的。
我從來就不善理財和處理文書工作,那是媽媽的強項。她過去常常坐在書桌前,咕噥有聲,不時轉身,眼睛透過她的一側鏡片看著我,問一些只需直接回答的問題:“種子的事處理好了嗎?你給獸醫付錢了嗎?”
其他一切事宜都由她照看,我只需告訴她我需要多少現金。她從不問問題,甚至在我打算給安妮特買只寬邊金手鐲時,她也沒有問東問西。我和安妮特處過一段時間,安妮特總是嘮叨著她有多喜歡俾斯麥牌手鏈——對于她,我幾乎只記得這個了。
媽媽臨終前有一次對我說,我應該給農場管理機構打電話,請它來代我管理。當時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盡管手臂上還挂著點滴,卻滿腦子考慮的都是諸如此類的事情。挂瓶意味著她需要便盆,她為此感到很難堪,每當護士端著便盆進來,我總是借口說我要出去抽口煙。我不忍心告訴媽媽我付不起錢請農場管理機構,牛奶的收入在日漸萎縮。
不管怎樣,它也已經不叫管理機構了,如今,他們雇的全都是些華而不實的年輕證券經紀人一般的人物,哪怕是去他們的辦公室都讓我感到渾身不自在。
對于癌症,媽媽感到最沮喪的莫過于她不能起床做點有用的事情,化療真的把她打垮了,然而無論我什麼時候進來,她總是對我說:“這種病真折磨人。太糟糕了!我恐怕你得原諒我。”
噢,她又來了,那個穿著灰色衣服的女人!她難道就沒有更好的事情做?她看似還是待字閨中和父母同住,從事著一份不錯的工作,一心想嫁給銀行經理。看她那樣子,很可能就在我欠債的那家銀行工作。
她坐下了,斜睨了我一眼,就好像我是張巨額支票——真令人尷尬,但那不是她的問題。然後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從一個花里胡哨的大提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很費勁地擰開鋼筆蓋——那是鋼筆沒錯吧?自從圓珠筆問世後還有誰會用鋼筆?——她開始寫什麼,寫得很慢,蝌蚪似的細長小字。
當然了,我好奇得心癢癢,這個在墳前做筆記的女人到底是誰?她是不是每和一任丈夫結束都要做記錄?突然,她蹙起了眉頭,我聽到一聲清晰的、無禮的冷哼:她發現我坐在這里看她了。為了報復她的傲慢,我試著想象她穿網眼長襪戴淡紫色尼龍假卷發的形象:白面粉一樣的酥胸,用力擠出的深乳溝,一對奶子從繃緊的蕾絲漆皮緊身胸衣里鼓出來。我讓她留著白色的眼睫毛和那頂上面有傘菌圖案的毛茸茸的傻氣羊毛帽。
這形象太好笑了,以至于我怔怔地坐在那里,眼瞪瞪地瞧著她,嘴角的弧度都拉到了耳邊,她又看了我一眼——我還沒來得及調整神態,她衝我粲然一笑!
這真是她嗎?那個穿得灰頭土臉、坐在那里敬拜一塊舊花崗岩,撅著沒有血色的嘴唇的女人,笑起來居然會這麼好看?
像一個在度暑假或剛得到第一輛自行車的孩子?嘴咧得那麼大,笑得那麼開心,就像另一側的墳墓旁邊那個拎著粉紅色噴壺的小女孩。
我們就這樣定格在那一瞬間,兩人的頭燈釋放出馬力十足的光,誰都不讓步。
這會兒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是不是要做點什麼?是不是該說:“你經常來這里嗎?今天墓地人很多,對不對?你認為那個小教堂怎麼樣?”
然後突然像有人拔掉了插座,我們倆同時扭頭目視前方。
我們呆坐了片刻,一動不動,好像長凳下埋著地雷,接著我開始擺弄鑰匙,以防自己被炸成碎片。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她被我的手嚇到了,卻竭力掩飾。我已經訓練了多年,當人們開始朝我的手看時,不立即把手藏進口袋里,此刻我也沒有。三根手指的班尼,那就是我,寶貝。要麼接受,要麼滾蛋!
哈,結果是“滾蛋”,她站起身,跌跌撞撞地逃走了,就好像我要用我可憐的三根手指抓住她似的,她為什麼看起來那麼生氣?
虛情假意的班尼又打贏了一場大勝仗,我想。
在我沒完沒了追求女孩的那些日子里,結果總是這樣。我的老二是我的指揮棒,它指引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而它就像根佔卜棒,總把我帶到女孩子們身邊。我只需抓緊它,跟著它走就行了。去露天舞會,去冬天有人跳舞的某個地方,就算有時候要進行長途跋涉也在所不辭。沉悶的大廳,里面挂著條形的熒光燈,白天當地學校用它作健身房,晚上戒酒協會用來開會,然後在周五和周六,他們給熒光燈包上縐紙,帶來一支跳舞樂隊,那里就成舞池了。我很少開車去城里參加這些聚會,部分原因是我知道我已經落伍了——當人們開始將帽子前後反戴時我就意識到了——也因為男女那樣分開站著輕輕搖晃身體,對我來說毫無意義。我只想把女人抱在懷里。我覺得用手臂攬著剛認識的女孩的腰,帶著她在舞池里翩翩起舞那才叫棒,那感覺就好像每次買彩票都會中。她們身上的氣味真好聞,我覺得她們個個貌若天仙。我愛她們中的每一個,當一支舞畢,我不想放開她們。我根本不想費勁蓋過樂隊的聲音,和她們說點兒什麼,我只想抱住她們,聞她們的氣味,閉上眼睛,在舞池里滑行。
我從來沒有想過不是我想要什麼就能得到什麼。在高中的最後一年,我屁股後頭總是跟著成群的女孩,女孩子的課桌上到處都寫著我的名字,但自從我接管農場後,就鮮少看到女孩了,而且也沒有注意到時光如流水,一晃多年。我沒有意識到自己多久沒有戀愛了。
剛開始的時候都很好,我想要怎麼轉就怎麼轉,大部分女孩都會及時收腳,躲過我的霹靂腿。有時候她們做得更好,她們無法抗拒地隨音樂移動,我們似乎是在自動跳舞,那感覺真是棒極了。當舞一結束,她們就開始對我側目而視,我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著她們,面帶傻笑,卻從來不會說“你經常來這里嗎?……你認為樂隊怎麼樣?……今晚這里很擠……”諸如此類的話。我對閒聊並不反感,閒聊能讓人保持友好的心境,可惜我根本不擅此道。跳過幾支舞後,有些女孩會離我而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女孩子們總愛聚在一面牆邊嘰嘰喳喳,但是大部分會繼續跳。
有一次我張嘴對一個女孩說:“什麼能讓你開心?”
我們跳舞的時候我感到有點兒好奇。
“讓我感到什麼?”她大聲喊道,聲音蓋過了所有噪音。
“開心!什麼能讓你……噢,見鬼,算了吧!”我迅速地放她回到了那群女孩當中,我的耳根都紅了。
但那次還不是最難堪的。有一次我和一個女孩歡快地連續跳了五支舞,她身上的氣味好聞極了,第五支舞畢,我情不自禁地朝前探過身去,想都沒想就在她脖頸里磨蹭。
她立即後退了三步,她該不是認為我是吸血鬼吧?我想象我嘴里慢慢長出無用的、被氟化物鞏固的毒牙,它們越來越長,越來越尖,我忍不住咧開嘴笑了。看到我這副模樣,她像只憤怒的天鵝一樣發出噓聲,腳跟一轉,把我獨自晾在那里。
後來我碰巧在門廊上站在她身後。“那個喜歡討好的家夥到底想幹什麼?”她的朋友問道。“大概是喝多了,屁都不放一個,就會一個勁咧著嘴傻笑,像個白癡。”她說。
討好的家夥,這個稱謂讓人想起絲質襯衣和過多的須後水。某個太著痕跡的人。
討好的班尼,一亮出他秒殺的微笑,人們就嚇得抱頭鼠竄。她該不是也因為這個才逃跑的吧,那個穿得灰頭土臉的女人?
但是,好吧……她笑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