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條消息在星期六那天傳開了。
我們家沒有一個人發現地球發生了變化。那天早上太陽出來時,我們還在呼呼大睡。當它升起時,我們並沒有意識到它與往日有什麼不同。聽到消息之前幾個小時發生的事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好像被玻璃器皿罩住了,即使過了許多年也揮之不去。
前一天晚上,漢娜在我家過夜。我們在客廳里扎營,把睡袋鋪在那里睡覺。漢娜和我曾像這樣度過了許多夜晚。早上,我們在割草機馬達的嗡嗡聲、狗的汪汪聲、隔壁那對雙胞胎跳上跳下時蹦床發出的柔和的吱吱聲中醒來。不到一小時,我倆就穿好了藍色足球服,扎好頭發,抹上防曬油,穿上足球鞋。鞋釘在瓷磚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昨晚我做了個很怪的夢。”漢娜說。她趴在睡袋里,一只手撐著頭,長長的金發松松地從耳後散落下來。她是個骨感小美女,我也希望長得像她那樣。
“你總愛做怪夢。”我說。
她拉開睡袋拉鏈坐起來,雙膝攏到胸前,纖細的手腕戴著一條綴滿各種飾物的手鏈,所以老在叮當作響。在那些飾物中,有一枚小小的心形黃銅飾物。不過,那枚飾物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在我這里。
“在夢中,我在家里,但那不像我家。”她繼續說,“我和媽媽在一起,但她不像媽媽。姐姐也不像姐姐。”
“我幾乎想不起自己做過的夢。”我說,起身到車庫把關在那里的貓放出來。
那個早上,我父母和往常一樣,坐在餐桌旁讀早報。往事歷歷在目:媽媽穿了件綠色的浴袍,頭發濕漉漉的,正快速地瀏覽著報紙;爸爸則衣冠楚楚,一言不發,從頭版開始逐一閱讀報上的每篇文章,每篇映在他厚厚鏡片上的文章。
後來我爸把那天的報紙保留了很長時間——像件傳家寶似的收起來,整齊地疊放在我出生那天的報紙旁。星期六的那份報紙在消息公布之前已經印好,所以只是報道城里的房地產價格在上升、好幾個地區的沙灘遭到進一步的侵蝕、計劃在高速公路建一座新立交橋等。那個星期,一名本地衝浪者被一條大白鯊襲擊,邊防巡邏隊在美國與墨西哥的邊境發現一條長約4公里、深約1.8米的地下販毒通道,一位失蹤已久的年輕姑娘的屍體被人發現埋在東部空曠荒涼的沙漠里一堆白岩石下面。那天太陽升起、落下的時間在報紙尾頁用圖表顯示出來。當然,也少不了沒有應驗的預測。
在聽到消息前半小時,我媽出去買百吉餅。
我認為貓要比人類更早意識到地球的變化。我家的兩只貓都是暹羅貓,但品種不同。克洛伊總打瞌睡,身體柔軟,非常可愛。托尼恰好相反:老態龍鐘,焦慮不安,可能精神不太正常。托尼經常撕扯身上的毛,房里到處都是它扯下的毛,像細細的風滾草在地毯上飄來滾去。
聽到消息前幾分鐘,我正用勺子舀些貓食放進它們的碗里,突然兩只貓猛地朝前院豎起耳朵。不知怎的,它們也許察覺到氣氛的改變。它們都聽到我媽那輛沃爾沃車開進車道的聲音。但我後來懷疑它們能否聽出她慌里慌張停車時輪子異常快速的旋轉聲,或者她用力拉下手剎時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中透出的驚慌。
從門廊上的跺腳聲以及鑰匙撞擊門時雜亂無章的聲響中,我很快就能判斷媽媽心情的好壞——從餅店回家的途中,她通過車載廣播收聽到有關地球轉動變慢的最早報道。壞事傳千里,現在這件事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馬上開電視。”她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說,“發生了極其可怕的事情。”她都顧不上把鑰匙從門鎖里取出來,結果鑰匙在那里吊了一整天。
對我媽的一驚一乍,我們已經見慣不怪。她愛說大話,喜歡虛張聲勢,常常誇大其詞,言過其實。“極其可怕的”可能指任何事情,它是一個極其寬泛的概念,包羅萬象,大部分事情並沒什麼大不了的,比如炎熱的天氣、堵塞的交通、漏雨的管道、長長的隊伍等,甚至是香煙的煙霧——如果飄近她,也可能是“非常非常可怕的”。
我們反應遲鈍。我爸穿件單薄的黃色帕德雷斯牌T恤,坐在原先一直坐著的位置,一只手握著咖啡杯,另一只手擱在頸背上。他剛讀完當天報紙商業版的一篇文章。我走上前打開一包百吉餅,把紙袋弄得沙沙響。漢娜也很了解我媽的性格,所以繼續做她的事——尋找掉在冰箱底下的奶酪。
“你們在看這個嗎?”媽媽問。我們沒有看。
媽媽曾是一名演員,她拍的商業廣告——大多數是護發和廚房用品——埋在一堆沾滿灰塵的黑色錄像帶中,堆放在電視機旁。人們總愛跟我說她年輕時有多麼漂亮。從她臉上光滑的肌膚和高高的顴骨上,我仍能找到她昔日美麗的影子,但媽媽中年發福了。現在她在一所高中教書,每周上1節戲劇課和4節歷史課。我家離好萊塢150多公里遠。
她正站在我們的睡袋上,離電視屏幕只有半米多遠。我現在想起這件事時,還記得她用手捂住嘴的樣子,媽媽焦慮不安時就會做這個動作。但是當時我感到很尷尬,她穿雙黑色華夫跑步鞋,鞋在漢娜的睡袋上挪來挪去。漢娜粉紅色的棉睡袋做工精致,上面綴有波爾卡小點點。那是專為裝有暖氣、鋪有豪華地毯的家設計的,不適于野外露營用。
“你們聽到我的話了嗎?”媽媽問,轉身看著我們。我嘴里塞滿了百吉餅和奶酪,一顆芝麻籽兒卡在我的門牙中間。“喬爾!”她衝爸爸大叫起來,“我是說真的。這件事太可怕了。”
爸爸從報紙上抬起頭來,食指仍然用力按在他讀到的位置上。我們如何能料到,地球的運行最後真的與媽媽大驚小怪的話語相吻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