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加利福尼亞人,對地球的各種活動司空見慣。我們都清楚,地面可能會移動和抖動。我們的手電筒總是裝著電池,壁櫃里總貯存著好幾加侖的水。我們都相信,人行道可能會突然裂開,遊泳池有時會像碗里的水一樣晃動。我們都能迅速地爬到桌子底下,都知道要小心提防飛來的碎玻璃。每學年開學時,我們每人都要備好裝滿幹糧的密封袋,以防大地震把我們困在學校。然而,和生活在地震少發地帶的人們一樣,加利福尼亞人對目前這場特殊的災難也是毫無防備的。
那天早上,弄明白發生什麼事之後,漢娜和我衝到外面四處張望,想找出地球轉動變慢的蛛絲馬跡。但天空還是老樣子——湛藍的天空萬里無雲,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海邊吹來熟悉的海風,空氣聞起來還是那個味,混合著青草清香、金銀花香和氯氣的味道。桉樹依舊像海葵那樣迎風飄舞。我媽那壺陽光茶看起來近乎黑色,可以飲用了。離我家後院很遠的地方,高速公路依然車來車往。電線繼續嗡嗡作響。如果我們把足球拋向空中,可能不會注意到它的落地速度比以前更快,撞擊地面時更有力。那年我11歲,住在郊外。我最好的朋友就站在我身旁。我沒有發現任何事不對勁或出差錯。
在廚房里,我媽正在查看架子上的必需品,擰開碗櫃的門,翻看抽屜里的物品。
“我只想知道應急物品放哪兒了。”她說,“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我該回家了。”漢娜說。她依然穿著紫色的睡衣,雙臂環在細腰上。她還沒有梳頭,她的頭發需要細心打理,因為從二年級起她就沒剪過頭發。不知為什麼,我認識的摩門教女孩都留著長發。漢娜的頭發長及腰部,發尾像火焰逐漸變得尖細。
“我媽可能也抓狂了。”她說。
漢娜家全是女孩,我家只有我這一個孩子。少了漢娜,房間就會靜悄悄的,我舍不得她走。
我幫著她卷起睡袋。她收拾背包。
如果知道要過多長時間我們才會再見面,我一定會用另一種方式和她道別。但漢娜和我只是揮揮手,然後我爸開車送她回家。她家與我家隔著3條街。
電視里沒有出現連續鏡頭,沒有燃燒的建築物,沒有坍塌的橋梁,沒有變形的金屬或燒焦的土地,沒有倒塌的房子。無人受傷,無人死亡。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大災難。
這說明了為什麼剛開始時我感到的不是害怕而是興奮。它有點令人激動——平淡生活里的一抹亮色、意料之外的驚喜。
但是媽媽嚇壞了。
“怎麼會發生這種事?”她說。
她不停地把發夾取下又別上去。她把頭發染成了黑棕色,所以頭發黑油油的,很好看。
“會不會是流星隕石?”我說。我們上科學課時一直在學習有關宇宙的知識,我可以按順序背出行星名,知道飄浮在太空中所有物體的名稱。那里有彗星、黑洞和一堆堆巨石。“說不定是核爆炸?”
“不是核爆炸。”爸爸說。他盯著電視屏幕時,下巴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他沒有坐下,而是雙臂交叉,兩腳分開站著。
“從某種程度來說,我們能適應這種變化。”電視里有位科學家正在發言,他的衣領上別著一枚小小的話筒。一個新聞播音員向他詢問,情況會不會變得更糟。“如果地球轉動繼續變慢——這僅是猜測——我認為可以預測天氣會有全新的變化。地震和海嘯會頻繁發生,植物和動物可能會大量死亡,海洋可能開始向兩極轉移。”
在我們身後,垂直百葉窗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遠處傳來直升機的轟鳴聲,螺旋槳葉發出的嗒嗒聲穿過紗門涌進屋里。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什麼?”媽媽問。
“海倫,”爸爸說,“我知道的並不比你多。”
我們全都把那天的足球賽忘得一幹二凈。整齊疊放的足球服在抽屜里待了一整天,護脛紋絲不動地躺在壁櫥下面。
後來我聽說只有米凱拉出現在球場上。她和平常一樣遲到,手拎釘鞋,披頭散發,穿著短襪一路跑上山來到球場。紅色的卷發不時飄進她的嘴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球場空無一人,沒有做熱身運動的女生,沒有風中擺動的藍色運動衫,沒有左右晃動的法式發辮;草地上沒有一個父母或教練,沒有戴著太陽鏡、啜著冰茶的母親,沒有在場邊走來走去的父親;沒有冰箱,沒有沙灘椅,沒有切成4瓣的橙子;停車場空蕩蕩的,沒有一部車子。唯有球門上的網靜靜地在風中搖擺,證明在這塊場地上曾經進行過足球比賽。
“知道我媽怎麼做的嗎?”幾天後,她模倣七年級那些性感的女生靠牆吃午飯時的姿勢對我說,“等我跑到停車場時,她已經走了。”
米凱拉的媽媽是我同學的媽媽中最年輕的。其他同學最迷人的媽媽那時至少已有35歲,我媽媽已經40歲。米凱拉的媽媽只有28歲。即使米凱拉矢口否認,我們也知道這是真的。她媽媽身邊的男友走馬燈似的換了一個又一個。她皮膚光滑,身體結實,雙峰高聳,雙腿修長,這一切是某些可恥的勾當的源頭,雖然我們只是模糊地覺察到她做了可恥的事情,但我們敢肯定確有其事。米凱拉是我認識的同學中唯一住在公寓里的人,而且她沒有父親。
米凱拉年輕的媽媽錯過了那條新聞,當時她正在呼呼大睡。
“你在電視里沒看到什麼消息?”那個星期晚些時候我問米凱拉。
“我家沒有電視,你忘了?我從沒看過電視。”
“汽車收音機呢?”
“壞了。”她說。
即使在平時,米凱拉也要搭順風車。在地球轉動變慢的第一天,我們其他人都待在客廳看電視,米凱拉卻被困在足球場上,撥弄一臺已經停止服務的舊投幣電話(電話制造商都早已忘了有這麼一臺電話了)——那時其他同學都有手機了——後來,教練開車到球場通知去那里的隊員球賽被取消或至少被推遲時,才把她從困境中解救出來。教練開車送她回了家。
到了那天中午,各家電視臺沒能更新有關地球轉動變慢的信息。雖然沒有新消息,電視臺還是繼續對地球轉動變慢進行報道,翻來覆去炒著各種相同的小道消息。沒關係,我們全都看得入了迷。
我和爸媽一整天都坐在地毯上,離電視只有一兩米。我還記得如何度過那感覺怪異的數小時。那天過得很充實:渴望了解更多有關地球轉動變慢的消息。
媽媽定期在房子里巡視,打開一個個水龍頭,檢查水的顏色和潔凈度。
“水沒問題,親愛的。”爸爸說,“這不是地震。”
他手持眼鏡,用襯衫下擺擦著鏡片,好像我們要面對的純粹是個視力問題。我發覺爸爸取下眼鏡後,眼睛不僅很小,而且有點斜視。
“你怎麼滿不在乎啊。”她說。
那時候我父母之間的分歧還不算大。
爸爸把眼鏡拿到燈光上照了照,然後小心地戴上。“告訴我你想讓我做什麼,”他說,“我會照你說的去做。”
爸爸是個醫生,信奉“出現問題,解決問題,診斷疾病,治好疾病”的原則。在他看來,對未知的事憂心忡忡根本是徒勞無益。
“人們張皇失措。”媽媽說,“負責看管供水係統和電網的人會怎麼辦?食物供應怎麼辦?如果這些人臨陣脫逃又怎麼辦?”
“我們能做的只有努力渡過難關。”他說。
“噢,真是好點子,”她說,“一個絕妙的點子。”
我看著媽媽光著腳匆匆向廚房走去,不一會兒,那邊就傳來開關酒櫃門的萩嗒聲和嘎吱聲、冰塊在玻璃杯里的碰撞聲。
“一切會好起來的。”我很想說些令人高興的事——它像咳嗽一樣不由自主地從喉嚨里冒出來,“一切會好的。”
各種瘋子和天才紛紛從荒郊野嶺鑽了出來,揮舞著知名學術刊物拒絕發表的學術論文出現在電視脫口秀節目上。這些“孤獨的狼”聲稱已經看到災難的來臨。
媽媽端著一杯酒回到客廳的沙發上。
在電視屏幕下方,有一個用紅色大寫字母顯示的問題不停地閃爍:
末日臨近了嗎?
“噢,得了,”爸爸說,“純粹是耍噱頭。看看公共電視臺有什麼?”沒人響應他的話,沒人去換臺。他轉而對媽媽說:“我認為她不應該看這些東西。”隨後他又問我:“朱莉亞,想去踢球嗎?”
“不想,謝謝。”我答道。我可不想錯過任何一條消息。
我穿件長及膝蓋的運動衫。托尼躺在我旁邊的地毯上,爪子向外伸,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它瘦骨嶙峋,脊椎上的骨節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克洛伊躲在沙發底下。
“來吧,出去踢會兒球。”
爸爸從客廳的壁櫃里找出一個足球,用手摁了摁。
“球有點癟了。”他說。
我看著他擺弄打氣筒,好像它是件醫療器械。他用外科醫生做手術的精準度,小心翼翼地把針插進球的氣孔,開始有條不紊地給球打氣,像吸呼機那樣,總是等到上一次的氣完全進入球里才再次用力按下氣筒。
我很不情願地係好鞋子,然後和他一道出去。
我們倆一言不發,來回踢了一會兒球。我仍然聽得見電視播音員在屋里喋喋不休地說個不停。他們的聲音和幹凈利落的踢球聲混在一起。
隔壁幾家的後院冷冷清清的。秋千像報廢了似的一動不動。雙胞胎的蹦床也不再發出吱吱聲。我心不在焉。我想回屋去。
“好球,”爸爸說,“傳得很準。”
不過,他並不太了解足球,踢球的動作不正確。接下來那一下我踢得太猛了,球飛到院子角落的金銀花叢里。于是,我們停止踢球。
“沒事吧?”爸爸問。
不少巨鳥在空中盤旋。它們不是平時郊區常見的鳥兒,而是些貓頭鷹、老鷹和烏鴉,它們強壯有力的翅膀證明東部這里還有未被開發的野地。巨鳥們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響亮的叫聲淹沒了平常落在後院里那些鳥兒的啁啾聲。
我知道動物常常能察覺人類意識不到的危險,比如在海嘯或野火襲來之前,動物總比人類早幾分鐘或幾小時逃離危險地帶:大象有時會掙脫鐵鏈,向高處奔去;蛇會爬行到數公里外躲避災難。
“鳥兒知道有危險嗎?”我問爸爸。我抬頭望著它們,感到脖子上的肌肉變緊了。
爸爸研究著它們的外形,沒說什麼。一只老鷹落在我家松樹的冠頂上四處張望,隨後拍打著翅膀朝著海岸線向西飛去。
媽媽透過紗門衝我們喊道:“他們說地球轉動變慢可能影響地球引力。”
“我們馬上回去。”爸爸說。
他用力捏了捏我的肩膀,然後仰起頭望著天空,像個查看有沒有下雨徵兆的農民。“我希望你想想人類是多麼的聰明,”他說,“想想人類發明的每件東西,如火箭、飛船、電腦、人造心臟等。我們能解決問題,知道嗎?我們總能解決大難題。我們能做到。”
我們穿過玻璃門走進屋里。進門前,爸爸堅持要我在門墊上把鞋底擦幹凈——似乎做這些常規的事情能確保我們的安全——才能回到客廳,回到媽媽媽身邊。但是,在他說話、我們走動時,我清楚地意識到,雖然我們的世界目前還完好無損,可是周圍的一切很快就要分崩離析了。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我們憂心忡忡地等著,疑神疑鬼,胡思亂想。我們從科學家和政府官員嘴里聽到新詞語、新方法。他們頻頻出現在電視屏幕和網絡視頻上,說什麼我們會以前所未有的方式追蹤太陽在空中運行的痕跡。媽媽喝著加冰的蘇格蘭酒,爸爸在客廳走來走去。我給漢娜打電話,但她沒有接。那個星期六過得迥然不同,早上像是昨天的延續。當我們坐著等待西邊的太陽慢吞吞地落山時,我覺得一天長似好幾天,似乎這天的長度突然爆增,遠不止多了區區一個小時。
傍晚,爸爸上樓到他的臥室,換上有領襯衫和黑襪後走下來,手上還拎著一雙皮鞋。
“你要去哪兒?”媽媽問他。
“我6點要值班,忘記了?”
爸爸是婦產科醫生,專門給高危孕婦接生。他經常隨叫隨到,有時在醫院值夜班,周末常常加班。
“別去,”媽媽說,“今晚別去。”
我希望她能說服爸爸留在家里,但爸爸繼續係鞋帶。他喜歡把兩只鞋子上的蝴蝶結係得一模一樣。
“你不去的話,他們會理解的。”她說,“外面亂成一團:交通堵塞,人心惶惶。”
爸爸的一些病人為了保胎,要在醫院住上好幾個月,直到她們生下健康的寶寶。
“別鬧了,海倫,”他說,“你知道我不能待在家里。”
他站起來,拍拍衣服的前兜,我聽見鑰匙發出沉悶的響聲。
“家里需要你。”她側頭靠在爸爸胸前——爸爸比媽媽高約三十多厘米,“我們真的不希望你走,對吧,朱莉亞?”
我也希望爸爸留下來,但作為他們唯一的孩子,我學會了“和稀泥”。
“我希望爸爸不必去,”我小心翼翼地說,“但是我想他不得不去。”
媽媽把臉轉過去,柔聲說:“求你了。我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好了,”父親說,撫平她的頭發,“別這麼誇張。從現在到明早這段時間里,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相信整件事會過去的。”
“如何過去?它如何能過去?”
爸爸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在玄關處朝我擺擺手,然後走了出去,關上門。很快,我們聽到車道上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
媽媽撲通一聲坐在我旁邊。“至少你沒有拋棄我。”她說,“我們只好相依為命了。”
我真想逃到漢娜家去,但是我知道要是我也走了,媽媽會傷心的。
孩子們的說話聲從外面飄進客廳。透過百葉窗,我看見卡普蘭一家走在人行道上。星期六是他們的安息日,他們這一天不開車。他家共有6人:卡普蘭先生和太太、雅各布、貝絲、艾倫和躺在手推車里的嬰兒。大一點的孩子在北面的猶太人學校上學。他們幾乎人人穿著一身黑衣服,那種樣子讓我想起了老電影里的那些人物——長裙黑褲,衣袂飄飄。貝絲和我同年,她不太喜歡與人交往,我不太了解她。她穿件長袖襯衫,一條長長的矩形黑裙,但配雙時尚雅致的紅皮鞋。我認為她全身上下最出彩的地方就是鞋子。當他們從我家門前魚貫而過時,我意識到他們可能還沒有聽說地球轉動變慢的消息。
很久以後,我從雅各布那里證實了我當時真的猜對了:卡普蘭一家直到太陽下山後才發現——當安息日結束後,他們的上帝再次允許他們開燈、開電視時——這個世界和他們誕生時的世界有所不同。如果你沒有聽說過地球轉動變慢,地球上的景色在你看來沒有絲毫改變。當然,後來事情不是這樣的。可是現在,在地球轉動變慢的第一天,地球似乎還是老樣子。
我家住在一條胡同的盡頭。我們所在的住宅區建于上世紀70年代,佔地10公頃。這里房子的式樣千篇一律,外牆是拉毛粉刷,里面的天花板和牆壁都鋪著石棉。每家前院都種有一棵橄欖樹,樹木曲折盤旋向上。當然了,前提是這棵樹沒被砍掉,沒被其他更普通、更耐旱的樹所取代。這條街所有的院子都修剪得很整齊,但並不過分。小菊花和蒲公英點綴著稀疏的草地。差不多每家的牆上都爬有粉紅色的三角梅,花兒在微風中輕輕顫動,在陽光下一閃一閃。
從那時的衛星地圖上看,這里的一排排胡同整齊劃一,相互平行,每條胡同尾都像燈泡。整體看上去,那些胡同猶如拴在一條繩上的10只體溫計。我家就在這些網狀的普通街道上。雖然這些房子靠近大海,但比較便宜,沒有另一側臨海的房子貴。
那時,每到早上,我家就會灑滿陽光。廚房正對著東面,當咖啡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浴室傳來嘩啦啦的衝澡聲的時候,或當我刷牙、挑上學穿的外套的時候,陽光穿過廚房的窗戶照射進來。下午屋里涼爽宜人,因為每到傍晚,太陽在山頂的豪宅後面緩緩落下,要一個小時後才能完全落到那邊的海里。今天,我們帶著新的懸念等待著太陽落山。
“我覺得它動了一點。”我瞇起眼說,“我是說它當然會落山。”
沿街的一些電動車庫門緩緩打開,旅行車和越野車魚貫駛出。車里坐著孩子和狗,塞滿衣物。鄰居三三兩兩雙臂抱胸,站在草地上。每個人都望著天空,似乎在等待一場盛大焰火表演的開始。
“別直視太陽。”媽媽說,“強光會刺傷眼睛。”
她正在拆開一包在抽屜里找到的電池,旁邊的水泥地板上放著3把手電筒,像個小型燈具展覽。雖然太陽仍高高挂在天上,但是一想到可能要度過一個格外漫長的夜晚,她就心神不寧。
在遠處街的盡頭,我發現老朋友嘉比獨自坐在她家的屋頂上。自從她父母把她轉到一所私立學校後,我就很少見到她。和平常一樣,她一身黑色裝扮,染成黑色的頭發在天空的反襯下很引人注目。
“她為什麼染成那樣?”媽媽問。她也看到了嘉比。
“不知道。”我說。距離太遠,我看不見嘉比戴在耳朵上的一對三圈耳環。“我猜她只是喜歡那樣。”
我們旁邊的便攜式收音機傳來喋喋不休的說話聲。每過一小時,一天就增多幾分鐘。他們在談論小麥點——我一直搞不清這個術語是在教科書的詞匯表里潛伏了幾十年,還是那天新造出來的——一個急需回答的新問題是:如果沒有陽光,人類賴以生存的主要農作物還能存活多久?
媽媽把手電筒開了又關,窩起手挨個檢測它們的光束強弱。她從手電筒里取出舊電池,換上新的,神情好像在整理一組槍支里的彈藥。
“真搞不懂你爸為什麼不給我回電話。”她說。
她把無線電話也帶到了門廊。電話挨著她,悄無聲息。她快速地呷了幾口酒,沒有發出一點聲響。我記得媽媽當時喝酒的樣子、冰塊在玻璃杯里相撞的叮當聲,以及杯里滲出的水珠沿著杯緣往下掉的情景,還有水珠在水泥地上留下的相互交叉的圓環。
當然了,不是所有人都被嚇得六神無主。我的鋼琴老師,住在街對面的西爾維亞,一如既往地侍弄她的花園,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她手里握著一把亮閃閃的剪子,平靜地跪在泥地上。後來,她繞著街區悠閒地散步時,木拖鞋在路面上發出啪嗒聲,胡亂辮起的紅頭發散落下來。
“嗨,朱莉亞。”她走到我家院子時叫了我一聲,朝我媽笑了笑,但沒有喊她的名字。她們年紀相倣,但西爾維亞看上去仍像個少女,而我媽卻不像。
“你好像不怎麼擔心。”媽媽說。
“順其自然,”西爾維亞長嘆一聲說,“我一向都這麼說。聽天由命吧!”
我喜歡西爾維亞,但我媽不喜歡她。西爾維亞身體纖弱但頭腦冷靜,身上有一股潤膚露的味道。她的手腳像桉樹一樣瘦長,常常戴著粗粗的綠松石手鐲或腳鏈。為了與琴鍵有更近距離的交流,上課前她會脫下手鐲和腳鏈。她總是光著腳彈琴。
“我腦子可能不太清醒。”她說,“我在排毒。”
“什麼是排毒?”我問。
“排毒就是禁食。”西爾維亞說。
她彎下腰向我解釋時,我聽到媽媽把手電筒悄悄推到身後的聲音,可能她突然為自己的驚慌失措感到難堪吧。
“不吃東西,不喝酒,只喝水。要持續3天。我相信你媽以前也做過排毒。”
媽媽搖搖頭。“我才不搞這種玩意。”她說。我注意到她的飲料,杯中滲出的水珠滴到她旁邊的路面上。有一陣子,大家都不說話。
“不管怎樣,”西爾維亞繼續往前走,“別讓這件事妨礙你彈琴,朱莉亞。星期三見。”
隨後幾個下午,西爾維亞都戴頂太陽帽在花園里修剪玫瑰或除雜草。
“知道嗎,太瘦無益健康。”我媽在西爾維亞走回去侍弄她的花園後說。媽媽有一個櫃子,里面塞滿小一號的衣服,全部用塑料袋套住。它們在等著她減掉10斤體重後重見天日。這件事她挂在嘴邊已經很多年了。“你能看見她身上的骨頭。”媽媽說。她說得沒錯,是能看見。
“看哪,”我說,“路燈亮了。”
路燈與定時器相連,到黃昏時分便自動點亮。但太陽繼續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想象著在世界的彼岸,比如在中國,在印度,人們蜷縮在黑暗中,像我們一樣等待——但他們是在等待黎明的到來。
又過了好幾分鐘。
“他至少應該讓我們知道他安全到達醫院了。”媽媽說。她又在撥電話,等了一會兒,再把電話放下。
我和爸爸一起在醫院工作過一次。我在那里時事情並不多。孕婦們坐在床上看電視,吃零食。爸爸問她們一些問題,檢查記錄。她們的丈夫在一旁陪著。
“我沒有叫他打回來嗎?”媽媽問。
“他可能只是太忙而已。”我答道。
在遠處,我看到湯姆和卡洛塔——一對住在街尾的老夫妻——也坐在外面。湯姆穿件退了色的扎染T恤;卡洛塔穿著勃肯牌涼鞋,一根長長的辮子搭在肩上。晚上這個時候,他們倆總是坐在擺放在車道的沙灘椅上,手里握著瑪格麗特酒或夾著香煙,身後的車庫門敞開著。湯姆家的電動車軌道看起來像彎曲的腸子。那時,這條街上的許多房子被重新改造,或起碼被修繕過,像舊牙套上新牙罩。但湯姆和卡洛塔的房子仍維持原樣。在向他們推銷女童子軍餅幹時,我看到他們最早用過的勃艮第粗毛毯還鋪在地上。
湯姆朝我揮揮手,因握著飲料,他的手顯得很粗大。我和他並不太熟,但他一直對我很好。我也向他揮手致意。
現在是10月,感覺卻像6月:空氣像夏天的空氣,天空像夏天的天空,傍晚過了7點還亮如白晝。
“我希望電話正常工作。”媽媽說,“一定在正常工作,對嗎?”
從那晚開始,我養成了媽媽的許多習慣,比如一件小事也會在腦子里翻來覆去地想,無法忍受懸而未決的事,但像她的寬臀、高顴骨這些特徵在我身上潛伏多年後才會顯露出來。那晚,我還沒法把那些特徵與她聯係起來。
“媽媽,冷靜一點好嗎?”我說。
電話終于響了,媽媽急忙接通。看得出來,電話那頭的聲音令她很失望。她把電話遞給我。
電話不是爸爸打來的,是漢娜。
我從門廊站起來,把電話靠近耳朵,走到草地上,瞇起眼望著太陽。
“我不能和你聊,”漢娜說,“我只想告訴你我們要走了。”
我能聽見電話那頭傳來漢娜姐妹們的說話聲。我倣佛看到她站在和姐妹們合住的臥室、她媽媽縫制的黃色條紋窗簾、擺滿了她床鋪的各種毛絨動物玩具、散落在梳妝臺上的發夾。
“你要去哪里?”我問。
“猶他州。”漢娜說。
聽起來她很害怕。
“你什麼時候回來?”我問。
“我們不回來了。”她說。
我感到一陣驚慌。那一年的大部分時間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有時老師也分不清我們倆誰是誰,把我們的名字張冠李戴。
我後來得知,成千上萬的摩門教徒在地球轉動變慢後聚集到鹽湖城。漢娜曾告訴過我,教會在猶他州的某個地方標出約260公頃,作為下次耶穌返回地球的準確位置。她說,教會在那里建了一個巨大的谷倉,在世界行將毀滅之時給教徒們提供食物。“我不應該跟你提起這件事,因為你不屬于我們這一教派。”她說,“但這是真的。”
我的家人信仰不流血的路德教——我們沒有秘密可守,不相信有世界末日的說法。
“你在聽嗎?”漢娜說。
我說不出話來,在草地上站了1分鐘,努力忍著不哭出來。
“你要永遠離開這里?”我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
在電話里我聽見她媽媽在呼喚她。
“我得走了,”漢娜說,“以後再打給你。”
她挂上了電話。
“她說些什麼?”媽媽在門廊那邊大聲問我。
我的喉嚨好像被硬物堵住了。
“沒說什麼。”我說。
“沒說什麼?”她反問了一句。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幸好我媽沒有看見。
“我想知道你爸為什麼不給我們回電話。”她說,“是不是他的電話沒電了?”
“天哪,媽媽,”我說,“什麼事都被你搞砸了。”
她不再說話,看著我。
“別自以為了不起。”她厲聲說,“不許說‘天哪’。”
收音機傳來一陣輕微的雜音,媽媽調整頻道直到收到清晰的聲音為止。一個來自哈佛大學的專家正在講話。“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他說,“對所有的農作物,對全世界的糧食供應可能是個致命的打擊。”
我們悶聲不響地坐了一會兒。
突然,我們聽到房里砰一聲響,是某種柔軟的東西撞到玻璃時發出的沉悶聲。
我們嚇得跳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我媽問。
難以想象並非不可想象,難以置信並非不可相信。我覺得現在危機四伏,威脅無孔不入。
“不像是好事。”我說。
我們急忙衝進屋里。廚房沒有收拾,一片狼藉。我早上吃了一半的百吉餅原封不動地在碟子里放了8個小時,餅邊的奶酪已經變硬了。一只裝有酸奶的瓶子被貓打翻,里面的酸奶被貓舔得幹幹凈凈。有人忘了把牛奶放進冰箱。這時,我發現漢娜把足球服遺落在一把椅子上。
響聲是一只鳥發出來的,一只藍鳥撞上廚房一扇寬大的窗戶,然後落在廚房後面的露臺上。顯然,它的細頸折斷了,翅膀對稱地耷拉在身體兩旁。
“也許它只是受驚了。”媽媽說。
我們站在窗前。
“我看不像。”我說。
我們很快了解到,地球轉動變慢影響了地球引力。在那之後,地球在轉動時變得有點搖晃,運動的物體不太可能保持原先的運動狀態。地球上的生物及所有的物體更易受到地球引力的影響,或許這種物理轉變讓那只鳥徑直撞到我家的玻璃窗上。
“也許我們應該把它拿走。”我說。
“別碰它。你爸會處理的。”
我們讓鳥兒照原樣躺在那里。
我們離開廚房時,那里依然臟亂如故。前不久我家裝修了廚房,現在還能聞到油漆的味道。不過現在那種化學味與酸奶味混在了一起。媽媽又倒了一杯酒。放在杯底的兩塊冰在冒著氣泡的蘇格蘭酒里劈啪作響,然後浮了起來。我從未見過她一天內喝這麼多酒。
媽媽走回前門門廊。
“過來吧。”她說。可是我和她待膩了。
我沒去她那里,而是走回房間,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20分鐘後,太陽終于落山了,證明地球雖然轉得慢,但還在繼續轉下去。
到了晚上,風向來了個180度大轉彎,逆著吹,從沙漠方向而不是從海邊吹來。風咆哮著,尖叫著。屋外,桉樹在勁風中掙扎翻滾。繁星點點表明空中沒有一絲雲彩——這是一股毫無來由、不會帶來暴風雨的風。
不知從何時起,我聽到櫥櫃門嘎吱嘎吱響。我辨出媽媽穿著拖鞋走路的踢踏聲、擰開藥瓶蓋的摩擦聲,以及玻璃杯在水槽里慢慢裝水的聲音。
我希望爸爸在家。我努力想象他在醫院工作的情形,此時此刻,他也許正在給新生兒接生。我無法想象在這樣的夜晚誕生到這個世界上意味著什麼。
不久,路燈熄滅了,我的房間陷入一片黑暗。路燈熄滅應該標志著黎明的到來,但整個社區仍然漆黑一片。我覺得這是一種新的黑暗,像鄉村濃黑的夜晚,在城市和郊區是看不到的。
我在黑暗中離開房間朝父母的臥室走去。透過門底的縫隙,我看見電視機發出的淡藍色的光傾瀉到走道的地毯上。
“你也沒睡著?”我推開門,媽媽問。她穿件白色的舊睡衣,看起來無精打採的,眼角露出了一排細細的魚尾紋。
我爬上床,緊挨著她。“怎麼刮那麼大的風?”我問。
我們低聲說話,倣佛旁邊有人在睡覺。她關掉了電視的聲音。
“是聖塔安娜風。”她說,“現在正是聖塔安娜風肆虐的季節。到秋天就總是如此,你忘了?至少這個現象是正常的。”
“幾點了?”我問。
“7點45分。”
“應該是早上了。”我說。
“是的。”媽媽說。但天空仍然漆黑一團,沒有一絲黎明到來的徵兆。
關在車庫里的貓變得狂躁不安。我聽到貓爪的抓門聲和托尼堅持不懈、反復無常的哀嚎聲。它因為患上白內障,眼睛快瞎了。但是,我能斷定,雖然看不見,它已意識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你爸爸打電話回來了嗎?”
“打了。”媽媽點點頭,“因為有人不去上班,他要再值一班。”
外面狂風大作,我們默不做聲坐了很長時間。電視機的亮光在白牆上忽閃。
“你爸爸到家後讓他休息,好嗎?”媽媽說,“他工作得很不順。”
“發生了什麼事?”
她咬著下唇,眼睛盯著電視。
“有個產婦死了。”她說。
“死了?”
我可從來沒聽說過由爸爸負責接生的產婦死于難產。在我看來,女人死于難產就像女人死于前線、小兒麻痹症以及瘟疫一樣完全是不可能的。靈敏的監視器和機器、潔凈的雙手、強力洗滌劑、品種繁多的藥物、各式療法、豐富的醫療護理知識等使女人死于難產的風險降為零。
“你爸爸覺得要是人手夠的話,這種事是不會發生的。他們的人手太少了。”
“她的寶寶怎樣了?”我問。
“不知道。”媽媽說,淚水溢出她的眼眶。
不知為什麼,就在那時而不是更早,我真的開始擔心起來。我在爸媽的床上翻了個身。被單上散發出爸爸用的古龍香水味,有一股泥土的芳香。我盼著他回家。
在電視屏幕上,一個記者正站在沙漠的某個地方,在她身後,天空慢慢變成粉紅色。他們在跟蹤日出,就像他們過去跟蹤暴風雨一樣——陽光照到內華達東部邊緣,但加利福尼亞還不見它的一絲蹤影。
後來,我把地球轉動開始變慢那段日子看作是醒悟期。在那期間,我們人類終于明白自己過于擔心臭氧層破洞、冰川融化、西尼羅河病毒、豬流感、殺人蜂等事情。其實,我們最害怕的事到頭來往往最不可能發生。真正的大災難總是與眾不同——無法想象、無法準備、無法預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