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感冒發燒一樣,夜晚終于退去。星期天清晨,天空露出一抹淡藍。
因為昨晚刮大風,我家後院落了一地松針。兩盆萬壽菊被掀翻在地,里面的土灑了出來。陽傘和草地椅被刮到露臺上。桉樹被吹得東倒西歪。只有死去的藍鳥還是老樣子,沒什麼變化。
在遠處,一團煙霧從地平線上升起,很快又隨風向西散去。我想起來,現在也是風幹物燥、火災頻發的季節。
一架報道新聞的直升機像只蒼蠅似的繞著煙霧盤旋。知道有新聞記者去報道這類最為普通的災難著實令人安心了許多。
早餐過後,我又試著給漢娜撥電話,回應我的只有響個不停的鈴聲。我知道,對漢娜來說,情況稍有不同:漢娜的姐妹很多,家里總是吵吵鬧鬧的,房間亂七八糟,到處都有雙層床、共用的洗滌槽。水槽旁的洗衣機忙個不停,盼著把每天晚上堆在洗衣籃里的衣服洗完。她們全家外出時需要兩部旅行車才裝得下所有人。
在我家,我能聽見地板開裂的聲音。
等到傍晚爸爸從醫院回家時,風已平息下來,霧氣貼著地面從海邊一路蒸騰過來,吞沒了空中緩慢移動的太陽。
“回來時我一路都開著前燈,”爸爸說,“霧太濃,前面約1.5米外的路根本看不清楚。”
他看起來疲憊不堪,但是見到他站在廚房里,我們感到松了一口氣。
他站著吃了半個三明治,然後開始清理昨天我們扔在料理臺上的臟碟子,用海綿把廚房里的東西擦了一遍。給我媽的蘭花澆過水後,他站在洗手盆旁,反復搓洗著手。
“睡會兒覺吧。”媽媽說,身上套著昨天穿過的灰毛衣。
“我不困。”他說。
“那就躺一躺吧。”
他朝窗外望去,打量著露臺,然後指著那只死鳥。
“什麼時候的事?”
“昨晚。”我說。
他點點頭,拉開一個抽屜,里面放著他做家務活時戴的外科手套。我們一起走出去。
“真遺憾。”他走近死鳥並蹲了下來。
一群螞蟻發現了死鳥,現在正沿著露臺的邊緣來回忙碌著。它們鑽進羽毛里,等它們再出來時,背上多了一小塊鳥肉。
爸爸在空中用力抖一下白色垃圾袋,它啪一聲張開,鼓了起來。
“可能是因為地球引力改變的緣故。”我說。
“我不太清楚。”他說,“鳥兒一直不適應我們的窗戶。它們的視力不太好。”
他套上手套,一股橡膠味從手套口飄散出來,從我站的地方都能聞到那股味。
爸爸抓住鳥兒的肋骨把它拎起來,這時它的翅膀耷拉著,樣子有點像樹枝,兩只胡椒籽般大小的黑眼睛一動不動。幾只找不到大部隊的螞蟻在爸爸手腕上驚慌失措地繞圈子。
“很遺憾工作中發生那種事。”我說。
“你說什麼?”他松開手,死鳥撲通一聲掉進袋里。他吹了吹手腕,把螞蟻趕走。
“有個產婦死了,是嗎?”我說。
“什麼?”
他吃驚地望著我。我馬上明白不應該提起那件事。
爸爸靜默了一會兒。我感到臉頰又熱又紅。他的兩根手指像鑷子一樣把落在露臺上的最後一根羽毛撿起來,放進垃圾袋里,然後用手背擦了擦額頭。
“沒有,寶貝,”他說,“沒有人死。”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撒謊——或者說是我第一次知道他撒謊,但這既不是最後一次,也不是最明顯的一次。
在死鳥原先躺著的地方,許多螞蟻在團團轉,尋找突然失蹤的美食。
爸爸拉緊袋繩,在袋口牢牢地係了個結。
“你和你媽太愛操心了。我說過晚上不會有事的,瞧,什麼事也沒有。”
我們朝著放在房子另一邊的垃圾箱走去。當爸爸大踏步向前走時,袋子隨著他的步伐來回晃動,鳥兒慢慢縮成一團,黑色的輪廓透過白色的袋子隱約可見。
隨後,爸爸拉了一條水管來到露臺,把螞蟻和血跡衝走,但有團油脂怎麼也衝不掉,附在玻璃窗上好幾個星期,像車禍發生後留下的劃痕。
做完這些事後,他才去睡覺。媽媽陪著他一起上樓。
我獨自坐在客廳看了很久的電視。父母關上門在臥室里低聲說話,我聽見媽媽問了爸爸一個問題,他抬高聲音厲聲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關小電視的聲音,豎起耳朵想聽他們說些什麼。
“我當然在工作。”他說,“我還能去哪兒?”
我們在新的地球引力下生活。這種變化過于細微,我們的頭腦還沒有感覺到它的變化,但身體已然受到了它的影響。接下來的幾個星期里,隨著日子的長度不斷增加,四分衛發現橄欖球飛得不如過去那麼遠,本壘打的擊球人數銳減;我覺得要把足球一腳踢過球場變得越來越難;飛行員不得不停飛;物體的下落速度也比以前更快。
在我看來,地球轉動變慢還引發另一些變化,最初不那麼明顯,但影響越來越大,它擾亂了某種更細微的軌跡。可是,我憑什麼說,在地球轉動變慢之前我的童年遠未定型?也許我的青春期過得很平淡,叛逆期並不明顯。世上就有如此巧合的事:兩件或更多看似無因果關係的事情串成一條線。也許後來發生的一切與地球轉動變慢毫無瓜葛,我想,這是有可能的。不過,我懷疑,非常懷疑這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