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去了。每過1小時就新增好幾分鐘。現在是星期一,沒有任何新消息。
我一直盼著不用上學——所有孩子都有這種想法。不過事與願違,學校只是推遲上學時間。他們臨時調整計劃,把上課時間往後推了90分鐘,大體上與一天多出來的時間一致。
當局要求大家繼續照舊生活。後來看來,這個做法是不現實的。不過現在,身穿黑西裝、係著紅領帶的國家領導人站在麥克風前發表講話,別在翻領上的美國國旗胸針閃閃發光。他們多半在談論經濟:上班、花錢、把錢存銀行。
“他們肯定不會把什麼都告訴我們。”星期一早上在公交車站等校車時,特雷弗?沃特金說。平常在這里等車的孩子中,有超過一半的人待在家里,或與家人一起出城了。
我念念不忘漢娜,就像手腳被截肢後還幻想著它們長在身上一樣。
“就像電影《51區》,”特雷弗啃著書包上磨損的黑背帶說,“他們從不告訴公眾真相。”
那時我們的生活過得平淡無奇。女生穿著涼鞋和背心裙,男生穿著沙灘褲和衝浪衫。我們在退休人士的夢想之城中長大——一年330天陽光燦爛——每次下雨我們都會歡呼雀躍。大災難也像糟糕的天氣,攪得我們心神不寧,亢奮不已,神經兮兮。
從公交車站的另一頭傳來滑板摩擦路沿的聲音。不用看我就知道他是誰,但是我還想看:塞斯?莫雷諾——高個子,不愛出聲,總是獨來獨往——正小心翼翼地從滑板上下來。當他走過來時,黑發不時飄進他的眼里。雖然上數學課時他坐在我前面,但我從沒有和他說過話。我有辦法看著他,卻不讓別人知道我在看他。
“相信我。”特雷弗繼續說。他骨瘦如柴,沒有朋友,背上背個沉重的綠色大書包。為了保持平衡,他只好像個老人似的佝僂著背。“政府了解到的信息比他們說出來的要多得多。”
“閉嘴,特雷弗。”達里爾說。達里爾剛來這里不久,品行很壞。每天第四節課他都要到醫務室服下一劑利他林。大家都盡量避開他。“沒人在聽你胡說八道。”
公交車站一貫是校園生活開始的前奏。在這里,惡語傷人是家常便飯,秘密隱私會不脛而走。我們站在平常站立的地方,在同一塊空地旁的同一塊泥地上。斜陽照在與以往大致相同的位置——手表派不上用場了,但晨光依然如故。
“大夥兒,我是說真的。”特雷弗說,“這是世界末日。”
“校車兩分鐘後再不來,”達里爾說,“我就離開這里。”
他懶洋洋地靠在旁邊圍著一塊空地的鐵絲網上。許多年前,那塊空地上的房子隨著部分石灰岩壁崖滑到峽谷里了。現在那里仍然可以找到房子的殘骸、散落在灌木中的木塊、埋在泥土里的碎瓦片。除了一條四面不通、到處開裂的車道外,那塊地上並沒有留下多少東西。過去當作草坪的地方現在雜草叢生,黃色標示牌警告人們小心搖搖欲墜的懸崖。
“事情是這樣發生,”特雷弗說,“首先,莊稼會枯死,然後所有動物會相繼死去,再後來就輪到人類。”
此刻我更擔心自己目前的處境:沒有漢娜做伴,我獨自站在路邊,感到渾身不自在。沒有朋友相伴,即使在平時,公交車站也是個可怕的地方,肯定會被人欺負。這里可沒人管。
我決定站在米凱拉旁邊。我們上小學時很要好,只是現在不常來往了。
“嗨,朱莉亞,”她看見我時說,“你很聰明。你覺得這鬼東西能扎緊我的頭發嗎?”她在重新扎馬尾辮。她有一頭濃密卷曲的紅發。“今天我的頭發要造反了。”
她一副準備到海邊玩耍的裝扮:身上穿著緊身背心和迷你裙,腳上套雙鑲有亮片、走起路來劈啪作響的拖鞋。我媽從不讓我穿那種拖鞋去學校。
“不知道。”我說,後悔自己穿著實用的外衣,一條普通牛仔褲和一雙白色帆布網球鞋,“也許吧。”
那段時間米凱拉總把嘴唇抹得亮晶晶的,走路時不停地扭著屁股。每次練完球後,她的睫毛膏都會沾到面頰上,留下一道道黑痕。她提起過許多男生的名字——我根本記不住誰是誰。相比之下,我怎麼好意思向她吐露我那卑微的願望?我又怎麼可能向她解釋幾個月以來我只希望和一個男生說話,而這個男生當時就在公交車站和我們一起等車,正在來回緩慢地滑著滑板?塞斯?莫雷諾這個名字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
“我沒有開玩笑,”米凱拉說,一把抓起馬尾辮參差不齊的發尖,“看看這些該死的發結吧。”
她走動時,頭發飄出一陣水果味洗發液的芳香。
“哎喲!”米凱拉好像被蜜蜂蜇了一下,猛地轉過身。達里爾正用手鉤住她胸罩的一根肩帶。“放手,達里爾。”她說。
她的胸罩其實沒能托住什麼。米凱拉的胸部和我一樣平,但她照穿不誤,有點賣弄風情的意味。透過白色棉背心,她的胸罩清晰可見。即使現在沒有實質性的內容,兩只空空的杯罩至少寄托著她的期盼。我猜,光是對女性成熟身體的遐想、渴望、向往就足以吸引不少男生圍著她轉。
“我是來真的。”她說。這時達里爾又勾住了她的肩帶,我聽到彈性肩帶啪一聲落到她身上。“你惹毛我了。”
在不遠的地方,塞斯用力把石頭扔過鐵網,扔到山谷里。我覺得塞斯只對大事感興趣。對于心中的悲傷,他從不隱藏。從他扔石頭時猛然甩動手腕、疲憊地擺動頭部和一直瞇著眼仰望天空的這些動作,他的悲傷一覽無余。
塞斯對災難並不陌生。他媽媽生病了,而且已經病了一段時間。我曾在藥店遇見過他們一兩次。他媽媽頭上裹著紅頭巾,遮住掉光頭發的腦袋,瘦骨伶仃的腳上穿雙笨重的矯正鞋。她患乳腺癌已經有好幾年了,情況似乎沒多大變化。但最近我聽說她真的快要死了。
突然,我感到後背被人狠掐了一把。我回過頭,看見達里爾站在我後面。他正不懷好意地笑著。
“真惡心!”他扭頭對其他孩子說,“朱莉亞居然不穿胸罩。”
我頓時滿臉通紅。
碰到這種情況,漢娜知道該怎麼辦。我們在一起時,她是頭兒,總是由她打頭陣,發號施令。每當有人惹惱她時,她的嘴巴絕不饒人,也許有姐姐教她。在這個時候,她會站出來狠狠地反擊達里爾。
那天我獨自一人,被人取笑卻手足無措。
幾個月前,我和媽媽一起路過百貨大樓的女內衣店,有位售貨員問我們是否想看看運動胸罩。我媽盯著她,好像她在說些與性有關的事。我只好低頭望著地板。“哦,”媽媽說,“我想不必了。”
達里爾正盯著我。他的皮膚極其蒼白,尖尖的鼻子上布滿了雀斑。我感到其他孩子全都扭頭看著我,像一群蒼蠅聞到腥味似的,被殘暴行徑所吸引。
我盼著校車快點到來,把我從困境中解救出來,但是除了山谷花叢里忙上忙下的昆蟲微弱的叫聲、塞斯的滑板反復碰撞路沿的單調聲外,別的什麼也聽不到。和平時一樣,電力線在我們頭上嗡嗡作響,電的流動並沒有因為地球轉動變慢而中斷。我後來聽說,即使地球上的人全死光了,所有的機器可能還會繼續運轉一段時間。
情急之下,我編了個謊,它像顆壞牙一樣骨碌碌地滾了出來。“我也穿了胸罩。”我說。
一輛銀色小型貨車從街角轉出來,一直往前開,然後消失不見了。
“哦,是嗎?”達里爾說,“那就讓我們看看。”
除了塞斯外,其他人都望著我們倆。大一點的男生,那些八年級學生,停止打鬧,等著看好戲上演。特雷弗也不說話了。黛安也在看,兩根手指一直搓揉著挂在她胖乎乎的脖子上的十字架。吉爾伯特雙胞胎一言不發地盯著我們。我意識到塞斯是唯一置身事外的人。我希望他沒注意到發生了什麼事。他站在滑板上,臉朝另一邊。當他慢慢地在那一頭來回滑動時,滑板輾在泥地上嘎吱嘎吱直響。
“要是你穿了胸罩,”達里爾靠近我說,“那就證明給我們看。”
我摸著脖子上的項鏈。這條細細的小金鏈是用60年前爺爺在阿拉斯加淘到的金子打制而成的。在爺爺所有的手工藝品中,它是我最珍愛的東西。
“別打她的主意。”米凱拉終于說話了,但她說得太晚,聲音也太小。
到目前為止,我對生活的理解是這樣的:這個世界有惡霸也有受氣包,有獵手也有獵物,有強者、強強者也有弱者。至今為止,我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類——我是個另類,一個性格安靜、長像普通的女孩,既不去傷害別人,也不被人傷害。突然間這種平衡好像被打破了。我的腦海閃過一個自私的念頭:受氣包不應該是我,而應該是那些長相醜陋的女生,如黛安、特蕾莎、吉爾或雷切爾。雷切爾在哪里?她是我們之中最怪的人。今天她被留在家里做些準備工作以及祈禱——他們是耶和華的見證人,相信現在是世界末日。
因為許多孩子不來上學,原有的秩序發生了變化。
又一輛車從街角飄然而至。這次是我爸開著綠色的旅行車上班經過這里。他朝我揮揮手。我不想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雖然他不可能從平常的場景中看出我陷入了麻煩。
“要不你自己動手,”達里爾說,“要不我親自動手。”
文獻證實,謀殺和其他暴力犯罪在地球轉動變慢開始後的幾天、幾個星期呈上升的態勢。空氣中彌漫著某種氣息,似乎地球轉動變慢也降低了我們的判斷力,釋放了體內的抑制因子。然而,我一直覺得這件事應該產生相反的效果。我這麼說是有道理的:地球轉動變慢後,人們每做一個動作都要比過去多花點力氣。物理性質已經改變了,打個比方,現在我們用手握住刀或用手指扣動板機時要更用力。從這時起,我們多了一點時間考慮不做什麼。馬後炮能跑多遠呢?後悔藥吃了有用嗎?但是,新的地球引力不足以壓倒某些力量。它們更強大,更不為人所知——沒有物理定律能解釋某些犯罪的衝動。
我聽到校車轟隆隆拐過街角朝我們駛來,剎車閘發出刺耳的聲音,發動機萩萩作響。就在這時,達里爾抓住我的衣擺向上一掀。我慌忙轉身,但太遲了。轉身時,我看見塞斯。他擺著長長的手臂,正朝我們這個方向走來,剛好看見了我裸露的胸部。
接下來我只記得T恤蒙在我臉上,眼前一片發白,潮濕的空氣嗖一下撲向我裸露的胸骨和肋骨,其他孩子興奮地尖叫。這種情形持續了幾秒,但對我來說卻極其漫長。我扭來扭去,拼命掙扎,但達里爾一直扯住我的衣服不放。我們像在跳怪異的舞蹈,我能感覺到寒氣落在皮膚上,項鏈滑到頸背。
終于,達里爾把我的衣擺放了下來。
“騙子。”他說,“你沒穿胸罩。”
校車在路邊停了下來,發動機在空轉著。空氣中沁著柴油散發出來的淡淡甜味。我覺得頭暈目眩,眨著眼強忍住淚水。
“天哪,達里爾,”塞斯說,走上前使勁地推他的肩膀,“幹什麼呢?”
幾個月之後,米凱拉的媽媽在我們面前攤開星象圖,向我解釋地球轉動變慢改變了每個人的星象位置。每個人的命運改變了,個性也改變了。倒霉蛋即將走好運,幸運兒開始走背運。長久以來寫在星象書上所有人的命運在一天內被改寫。
“別擔心。”我們上車往里走時,米凱拉小聲對我說,“沒人看見什麼。”
她的話其實正好與事實相反:每個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塞斯最後一個上車。他經過我身邊,像往常一樣走向後排時朝我淡淡一笑。與達里爾不懷好意的表情相比,塞斯臉上的表情更令我感到不安。從他的黑眼睛、緊閉的嘴唇,我讀到某種不同、更糟的東西——我讀到了憐憫。
我當時想馬上衝下車去,但來不及了,車門正在徐徐關上。
“我敢說,他們早已把總統和最聰明的科學家送到太空站了。在那里,他們會很安全。”坐在前排的特雷弗繼續說,好像他的理論意識流從未被打斷。破天荒第一次,我很高興聽到他的說話聲。
汽車搖晃著駛離路邊,司機是個大胖子,身上係著根粗大的黑色安全帶。他不斷地瞄著擋風玻璃查看太陽,樣子有點慌里慌張,心煩意亂。
我伸手去摸項鏈,就在這時,我發現項鏈不見了。爺爺送給我的小金鏈,掉到泥地的某個地方了。
“我的項鏈,”我扭頭問米凱拉,“我的項鏈呢?”
米凱拉沒有聽我說話,她正用電話和別人聊得火熱。
“我跟你們說,”特雷弗說,“現在是絕世天劫。”
以前我並不太在意世界末日之類的說法,那天我幡然醒悟:漢娜是我在學校唯一真正的朋友。我需要她。
在學校,老師告訴我們不用理睬鈴聲,因為鈴聲係統已經和時間脫節,聽起來很不正常。
早上,沒有鈴聲的約束,我們變得毫無目的,沒有時間概念。我們東遊西逛,像飄忽不定的鳥兒。這群鳥比平時更野、更難控制。我們大聲喧嘩,興奮不已。我躲在人群邊上。老師拼命想把我們趕回教室,但沒有成功,我們如潮水般涌來的吵鬧聲蓋過他們微弱的喊聲。
這就是中學——產生奇跡的時期。在這個時期,男孩女孩一個夏天能躥高8厘米;女生的胸部會從平坦變得日漸豐滿;我們的說話音調由高變低,再變平;我們開始犯錯誤,但錯誤得到及時糾正;我們模糊的視力可以用隱形鏡片奇跡般不露痕跡地修復,歪斜的牙齒可以用牙箍糾正,長斑的皮膚可以用化學方法清潔幹凈。有些女孩變漂亮了,有些男孩長高了,可我仍然像個小孩子。
現在,大霧消散,天空明亮清朗。旗桿上的旗子被風吹得啪嗒直響。
孩子們之間盛傳一個嚇人的謠言。以前的各種消息也是通過同樣的傳播渠道傳出去,比如德魯是個小偷、科思的舌頭很靈活、裝在密封塑料袋的大麻被發現藏在史蒂夫的背包里,以及後來史蒂夫在專為不良少年而設的庫雅馬卡山營地里的詳細生活。在這些無聊的小道消息中,有一條消息與眾不同,它的來源也同樣可疑:1562年,有位名叫諾查丹瑪斯的科學家曾預言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是不是覺得毛骨悚然?”米凱拉說,用肩膀輕推了我一下。
我很想逃走,想混進人群中,但是又害怕離開米凱拉。
“我猜他有特異功能什麼的。”她說。
我T恤上的拖拽痕跡依然隱約可辨。
“喂,”她四處張望,“漢娜呢?”
“在猶他州。”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她全家當時就離開了。”
我想象在猶他州的沙漠上,許多摩門教徒用車子把巨大的糧窖圍在中間,而他們就睡在車里。
“我靠,”米凱拉說,“永遠離開?”
“我想是吧。”
“怪胎。”她說。
米凱拉想抄我的歷史作業。
“沒想到今天會上課,”她說,“所以我沒有做。”
我知道米凱拉那年老早就不做作業了。她在學習另一套不同的技能。如何護理頭發和皮膚的學問可大了,要學的東西很多,光是怎樣優雅地用手夾住香煙就很有講究。還有女生不是生來就知道如何手淫的。她什麼時候問我要作業本,我都借給她。
上自然課時,我們制作新的日晷,取代在上學第一周制作的那些舊日晷。我很高興與一群早上不和我一起等公交車的孩子擠坐在一個教室里。
“適應是自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延森先生分發新刻度後對我們說。他說話時不停地把雙手合攏又分開。“這是十分自然的。”
我們努力地把牙簽插進濕黏土里,訣竅是準確地在正確的角度插入。我們原先制作的大部分日晷所指示的時間誤差太大,顯然沒法用了。
“想想恐龍吧。”他說,“恐龍滅絕了,因為它們沒法適應環境的變化。”
延森先生扎著條馬尾辮,留著絡腮胡。他愛穿扎染的衣服,總是騎車來學校。據傳,他在教室後面用本生燈做飯,把睡袋鋪在講臺下睡覺。他天天都穿著登山靴,看上去像個僅靠一只指南針、一把折疊小刀和一個行軍壺就能在沙漠里生活好幾個月的人。
“當然了,”他緊握著雙手補充了一句,“我們與恐龍不同。”我明白他不希望嚇著我們。不過事情卻是這樣的:我們並不怎麼害怕。我們太小,還不懂得害怕,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太相信人類會永存下去。
有謠傳說,延森先生實際上是個百萬富翁,他為國家航天局發明了重要的東西,他在中學教科學課只是因為他熱愛教學。這些說法比較令人信服。他是那一年我最喜歡的老師,我知道他也喜歡我。
那天他設了一個問答箱,我們可以對發生的事情匿名提問。
“沒有蠢問題這種說法。”他把克里內絲面巾紙盒倒過來,取出我們放在里面的字條。
這個盒子我們之前用過。那天老師把男生和女生分開,有個護士來給我們女生上生理衛生課。“你們身上將會發生一件特別的事。”她說得很慢,像個看手相的算命先生,“它來自希臘詞‘月份’,因為它將每個月來一次,像月亮的運行周期。”只有塔米和米歇爾與我們分開坐。她們在座位上挪來挪去,好像什麼都懂似的,她們的月經已經來過了。
延森先生把手伸進盒子里,掏出一張紙條。他很小心地打開紙條,讀道:“有位科學家預言今天是世界末日,這是不是真的?”
“準確地說,諾查丹瑪斯不是科學家。”延森先生說,顯然他也聽說了學校里流傳的謠言,“你們應該知道,無人能預測未來,無人能斷言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更別說知道500年後的事了。”
下課鈴響了,但我們全都坐在實驗室的凳子上不動。午餐鈴現在和我們用餐的時間不同步了。
外面的天空依然很明亮。陽光穿過窗戶傾瀉進來,一排排幹凈的燒杯和試管被照得閃閃發亮,像是擺放在架子上的酒杯。
延森先生從盒里取出另一張紙條,有人問他,地球轉動變慢是否是污染造成的。
這個問題似乎讓他很沮喪。
“我們還不知道發生這種事的原因。”延森先生說。
他取下眼鏡,用手背擦了擦前額,在魚缸旁停了一下。9月份以來,魚缸一直空著。有一天,教室里魚缸的過濾係統突然罷工了。此事發生在一個周末。星期一早上我們回校後發現魚缸里的5條魚像樹葉一樣浮在水面上,小魚的鱗片里還有不少血跡。在我們眼里,魚缸里的水仍然清澈透明,但對魚來說,水已變質,變得有毒了。
“人類活動對地球造成很大的破壞。”延森先生說。我們繼續制作日晷。“我們要為全球變暖、臭氧層變薄、成千上萬種植物和動物物種滅絕負責。但說我們造成目前這種變化還為時尚早。”
下課前,延森先生更新了教室牆上的太陽係圖。在牆上,一張寬5米半的黑色不透水的厚紙和9個用厚紙做的行星整齊有序地代表外太空。圖上還有太陽和月亮,散落在角落里、用彩虹色表示的是目前尚未發現的行星。那里應該有成千上萬顆,也許有上百萬顆。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我們對宇宙的了解是那麼少。
在地球上方,延森先生把寫著“24小時”的指示牌換為“25:37”,他在粘貼條上寫上新的數字,我們如果需要的話,可以再更新。
一整天,所有的教室基本上有一半座位是空的,換句話說,坐滿了一半的人。許多課桌沒人用,考勤表上不少名字上沒有打鉤,似乎真的像某些基督徒希望的那樣,一些孩子升上了天堂,把科學家、無神論者和不那麼虔誠的人的孩子撇在地球上。
上課時,老師們極力勸阻我們不要收聽新聞,但有個同學有收音機,我們全都有手機。
世界各地突然爆發了第一輪地球引力病。好幾百人出現頭暈眼花、四肢乏力的病症。上體育課時,有幾個同學在一千五百米賽跑時中途退出。他們緊捂著肚子,說惡心想吐並伴有莫名的疼痛。“我們沒辦法,”他們說,“是地球引力病。”
老師假裝不擔心,可是吃午餐時,他們全都待在教師休息室里看電視。看得出來,他們臉上的表情、疲憊的眼睛、皺起的額頭都寫滿了恐懼。
直到上第五節課時我才見到塞斯,我們在一起上數學課。他的座位正好在我前面,我每天都盼著靠他近些。我對他腦後勺長什麼樣一清二楚——卷曲的頭發、弧形的耳朵、線條清晰筆直的下巴。即使到了傍晚,他身上仍然散發出一股香皂味,這點讓我非常喜歡。
我們從不搭訕。我從不大聲說出他的名字,即使對漢娜也沒提過。“說吧,”過去當我們晚上躲進睡袋里時,漢娜經常小聲嘀咕,“你心里肯定有人了。”我總是搖頭並撒謊。“沒有,”我低聲回答,“沒有人。”
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盼著塞斯朝我這邊看,但今天我不希望他這麼做。早上在公交車站時他看得夠多的了。
平克絲太太將地球自轉變慢現象當作課題,在黑板上出了一道數學題:
地球一天的長度在兩天內增加了90分鐘,假設以平穩速度增加的話,從現在起,一天擴成兩天需要多長時間?一天擴成三天又需要多長時間?一周呢?
“我們非得做嗎?”雅各布懶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問道。他總是問同樣的問題。
“這輩子你非做不可的事就是死掉。”平克絲太太說,這是她最喜歡的口頭禪之一,“其他一切都有得選。”
平克絲太太樣子極嚇人,令人不寒而栗。要是有同學在她上課時打嗝,她會把他們叫到講臺。等到打嗝的同學走到教室前面時,打嗝就止住了——和其他突如其來的驚嚇法一樣,這個方法能卓有成效地止住打嗝。
她在過道走來走去,說:“別只顧寫答案,把算式列出來。”橙色連衣裙褶邊拂到我們坐的鉻色椅子腿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不許亂猜,運用你們學過的代數知識。”
她上課的教室牆上貼滿了勵志標語:“永不放棄”、“有備無患”、“一切皆有可能”。
平克絲太太點名叫幾位同學在黑板上寫下答案。塞斯和我都被叫到了。我們肩並肩站著,把寫在筆記本的答案抄到黑板上。我清楚地記得他站在我左邊,伸長右臂抄寫答案,伴著粉筆刮擦黑板的聲音,他寫的數字不斷向右下方傾斜。我腳下硬邦邦的棕色地毯有些年頭了。36年來一屆屆六年級的學生就站在相同的位置做著各種各樣的數學題。
塞斯把兩個黑板擦對碰在一起,揚起的粉筆屑讓他不停地打噴嚏。他打噴嚏的樣子也很討人喜歡。他有雙漂亮的手,你可以看到潛伏在他的手腕、靜脈、手背肌腱上的力量。塞斯的媽媽待在家里快要死了,而塞斯卻一天比一天強壯。
我核對答案時,發現塞斯的答案是錯的。我心里突然涌起保護他的欲望,想修改他的答案或說些什麼,但他把粉筆丟進盒里,走回他的座位。
從教室敞開的窗戶,我們聽到一輛消防車從附近某個地方呼嘯而過。過了一會兒,又有一輛消防車朝同一方向飛馳而去。我們上課時經常聽到這種尖嘯聲。學校對面有個消防站,整天都有警報聲響起。一開始,我常常被警報聲攪得心神不寧,但後來慢慢習慣了。我們所有人都習慣了。
最初,幾乎沒人察覺到空氣產生了變化:緩緩地變化著,給人的感覺像是看到一片雲從太陽前面緩緩飄過。
“外面有怪事發生。”坐在教室後排的特雷弗說。他一直在把玩一個金屬羅盤,現在他葌當一聲把它扔在桌上。“很怪的事。”
“如果你要發言,特雷弗,請舉手。”平克絲太太說。她正在用幻燈片準備這節課的其他內容。突然一陣涼風吹來,我聽見平克絲太太的鋼筆在塑料片上發出吱吱的摩擦聲、投影儀的風扇轉動時發出的嗡嗡聲。其他老師都使用電腦備課、上課,只有她還在使用古老的幻燈機。
“我靠。”雅各布說,他的桌子靠窗戶最近,“我的媽呀!”
“雅各布,注意你的用語。”平克絲太太說。
隔壁教室也傳來叫喊聲。
“快來看,”亞當說,“天變黑了。”
窗戶在教室的另一頭,我們一齊衝向那里。那情形就像船只傾斜時甲板上所有物品一股腦兒滑到另一邊。前面高個子同學的頭擋住我的視線,我什麼也看不到,可是我感覺到光影的變化。一團突如其來的奇怪黑影像暴風雲般快速移動,但天色晴朗,沒有一絲雲彩,絲毫沒有暴風雨來臨的徵兆。
隨後,事情發生得極快——僅用了30秒。
“回到你們的座位上。”平克絲太太大聲命令大家,但沒人聽她的,“我說回到你們的座位上。”
還是沒人聽她的話,她幹脆自己走出去看個究竟。一回到教室,她的語氣馬上變得緊迫起來。
“好了,好了。保持鎮定,大家都保持鎮定。”
她一把抓起哨子、擴音器、萬能鑰匙和步話筒。這些工具在消防演習、地震演習以及模擬學校發生槍戰時派得上用場。
色彩斑斕的天空頃刻之間只剩下幾縷昏暗的光線,教室籠罩在一片淡淡的暮色中,倣佛太陽早已落山,夜幕即將降臨,人們正想伸手開燈之前的時刻。太陽突然落山——以極快的速度。現在是下午1點23分。
有同學跑出教室,開始是零星幾個人,後來是蜂擁而出。
有人抓住我的手腕,我抬起頭,看見塞斯,我非常震驚。在模糊的光線中,他的臉輪廓分明,更加可愛。
“跟我來。”他說。倣佛有股電流從他的掌心傳到我的手腕,我的心在劇烈跳動。即使是這樣,我還是注意到,他拉著我的那只手汗津津、熱乎乎的。
我們一起衝出教室。
“回來。”平克絲太太喊道,可是沒人聽。她又喊了一次,這次動用了擴音器。無人向她跑去,我們四散而逃,大部分人跑到學校後面的那座綠草如茵的小山上。
幾秒鐘不到,外面變得和傍晚一樣黑,而且越來越黑。天空變成了黑藍色,整個地平線被橘黃色的光包圍著。塞斯和我朝草地猛撲過去,覺得躺在地上會更安全。
“這可能是世界末日。”他說,聲音中流露出絲絲的興奮。
在我們周圍,孩子們在尖叫。黑暗中,我聽到有人哭泣。照相手機萩嚓萩嚓地響,閃光燈在不停地閃爍。我們能看見天上的星星。
學校旁邊的馬路上,停著幾十輛車。司機們站在路中,車門像翅膀一樣大開著,前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所有人都望著天空。一陣涼爽的夜風吹過草地。
山腳下,延森先生在科學實驗室的門口大聲叫喊,他在揮手。都處是尖叫的人群,我聽不清他在喊什麼。可是我看得出他很驚慌。如果延森先生也慌了神,其他人還能鎮定自若嗎?
塞斯牽起我的手,我們十指交叉。我從沒有這樣和一個男生拉過手,幾乎喘不過氣來。
放在口袋里的手機嘀嘀直響,我希望是漢娜打來的。可惜,電話是媽媽打來的,我沒有接。
“要是我們就這樣死了怎麼辦?”塞斯低聲說。他看上去很嚴肅,似乎並不害怕。
隨著時間一秒秒地過去,大家安靜了許多,黑暗和寒氣讓我們平靜下來。遠處傳來狗的狂吠聲,聲音此起彼伏。時間在流逝,氣溫繼續下降。
不知不覺,我在喃喃自語:“千萬,千萬要保佑我們平安無事。”
那天,我們這些現代人和古人一樣,都被廣闊無垠的天空嚇得魂飛魄散。
後來我們知道那次天黑持續了4分27秒,但是當時好像要漫長得多。那幾天,時間過得很不同。要不是有時間記錄在案——成百上千的人拍下那一事件——我仍會發誓說起碼過了1個小時天空才重現光明。
“快看,”我聽見塞斯說,“看哪,看哪!”
我們頭頂上方很快有了亮光,一小部分太陽又奇跡般回到了天空。現在我們能看個大概了:空中出現一個淡淡的光圈,光圈的一側有塊耀眼的光區,整體看上去,很像一枚鑲嵌著璀璨寶石的鑽戒。
我看見延森先生匆匆穿過人群,當他走到我們面前時,我終于知道他在喊些什麼了。
“聽我說,”他說,“這只是日食而已,不會對人造成傷害,是月亮在太陽面前經過。”
我們後來得知,延森先生是對的:人們預測到太平洋的中部會出現日全食現象,只有在過往船只的甲板上或幾個人煙稀少的島嶼上才能觀看到日食。但是地球轉動變慢改變了原來預測日食出現的坐標——以前的人把日食出現的坐標全算出來了,甚至繪制出未來出現日食的詳細時間表。這次日食令我們大吃一驚,美國西部一大片地區都可以觀測到日食。
我松了一口氣,我們沒事了。我還活著,和塞斯一起躺在小山上。
聽到這個消息,塞斯似乎有點失望。
“就這樣?”他說,“只是日食而已?”
我們沒有回教室,仍然一起待在山上,觀看太陽重新出現。我們肩並肩躺在草地上,瞇起眼望著太陽。我離他非常近,他前臂上的汗毛都一目了然。
“你想過當個英雄嗎?”他問。
“你的意思是?”我說。
“我希望有朝一日能救人一命。”
我想起他媽媽。爸爸曾經對我說過癌症是如何破壞人體,它是如何永不言敗,醫生不得不殺死它的每一個細胞,但仍沒有十足的把握贏它。癌症總能殺個回馬槍,大多數時候它確實死灰復燃。
“我可能會做個醫生。”我說。這話不全是真的。我實在不知道自己能否像爸爸那樣當個醫生,能否承受那些血淋淋的場景,以及人們失去親人時悲痛欲絕的情形。
塞斯說:“每次在銀行時,我都暗自希望有個持槍的搶劫犯衝進來,然後我會對付他,救出所有人。”
有一陣子,遠遠看上去,塞斯的媽媽似乎不會死于癌症。去年,為了給桑德森太太籌款購買聖誕禮物,她還做了不少核仁巧克力餅用于義賣。她表現得很活躍,似乎癌症和超重或白發一樣,只是她身上的一個特徵。不過,我有好一陣子沒見到她了。
斑斕的色彩重新回到天上,速度雖然緩慢但很穩當,像昏厥後蘇醒的人,蒼白的臉色逐漸紅潤起來。
“我長大後要當突擊隊員。”塞斯說,“他們是部隊中的精英。”
“太酷了。”我說。
站在路上的人們重新鑽進車里。喇叭響成一片。狗繼續叫個不停。一些孩子走回教室,另一些則四處遊蕩。他們離開學校,消失在人海中。孩子們過于緊張,顧不上遵守紀律或慣例。
塞斯和我在山上,待在原地。我們倆沉默不語,卻不覺得尷尬。我們很相像,屬于喜歡安靜、愛思考的那類人。
我看到他在觀察天空。一片薄薄的卷雲從西邊飄過來,它是那天出現的第一片雲朵,也是唯一的一片。我突然想說些有實際意義的話。
“我為你媽媽感到難過。”我說。
“什麼?”他轉身看著我,愣住了。
一瞬間,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我把頭扭開,望著天空。
“她病了我很難過。”我說,“生病一定很不好受。”
塞斯坐起來,用手拍了拍牛仔褲的正面。
“你究竟知道什麼?”他說。
他站起來。太陽差不多全露出來了。光線太強,刺得我沒法抬頭——在亮光中很難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你根本不了解我媽媽的情況。”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不許提她,永遠不許提起我媽,永遠不許再提起她。”
他說的每個字都像針似的扎得我難受極了。
我想道歉,只是我當時驚呆了。塞斯走了,他離開學校,混入人潮中。我看著他穿過街道,一副氣急敗壞、不顧危險的樣子,邊走邊躲閃來往的車輛,離我越來越遠。
那時,天空變得湛藍,黑暗消失得無影無蹤,下午又回來了。我坐起來,發現山上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慢吞吞地走回數學教室。在路上,我從米凱拉身邊走過。她當時正和一幫我不認識的大孩子一起朝學校大門走去。
“我們要去海灘。”她經過我身邊時說。
“下節課呢?”我問。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
米凱拉大笑起來。
“哦,我的上帝,朱莉亞,”她說,“你這輩子從來就沒做過一件壞事嗎?”
那天下午的足球訓練被取消,媽媽來學校接我,她看起來怒不可遏。
“為什麼不接電話?”
我坐到車子後排座位上,然後砰一聲關上車門,隔開了公交線路上令人頭昏腦漲的吵鬧聲。
“只是日食而已。”我說。媽媽把車子駛離路邊時,我扣上安全帶,然後向後一靠。
“你應該接電話,”她說,“你應該給我回電話。”
車里的空調在呼呼吹著,收音機正連續不斷地播放有關日食的新聞。
“你在聽我說話嗎?”媽媽抬高嗓門問我。我們在一長排緩緩移動的車流中,等待路口的警衛揮手讓我們把車子開出學校停車場。
我透過窗戶看著一群孩子,站在車外的他們突然變得很遙遠。我用手指在玻璃窗上亂畫著。我突然發現,這些孩子不是我的朋友,一個也不是。
“漢娜搬到猶他州去了。”漢娜已經走了兩天了,我還是第一次向媽媽提起這事。
她扭頭看著我,表情變得柔和起來。一輛紅色的奔馳車從我們車子邊上擠了過去。
“她搬走了?”
我點點頭。
“哦,朱莉亞。”媽媽說,伸手過來捏了捏我的肩膀,“真的?你肯定她不再回來了?”
“她是這麼說的。”
我們的車子朝高速路駛去。我感到媽媽一邊開車,一邊不停地打量著我,她關小收音機的音量。
“對不起,”她說,“他們也許會回來的。”
“我不這麼想。”我說。
“人們被嚇得六神無主。”她說,“他們沒法冷靜思考。”
到家後,我們發現早上爸爸推到路邊的垃圾桶仍然堆滿垃圾,清潔工沒有來。螞蟻和蒼蠅在那里忙得不亦樂乎,死鳥也還在。我和媽媽把垃圾桶推回院子的邊上,然後把車上的雜貨搬下來。媽媽買了好幾箱罐頭食品,6罐瓶裝水。她擔心很快會出現物品短缺現象——有這種想法的人遠不止她一個。
那天晚上,爸爸說他當時就明白日食就是日食,僅此而已。
“這麼說來你一點也不害怕?”媽媽問。
“不全是。”他在樓梯上解鞋帶,“我知道是怎麼回事。”
晚間新聞全部與日食有關。有個專題講述了一群日食發燒友的故事。他們在地球轉動變慢之前就到了一個偏僻的太平洋小島,島上有幾個地方被認為是觀測全日食的最佳位置。他們的行李里備有昂貴的攝像設備和為抓取日食圖片而設計的特殊過濾網。沒想到,特殊濾網毫無用武之地,工具原封不動地躺在有護墊的箱里,保護鏡放在上衣袋未曾動用——日食在西海岸出現。
當晚,棒球季後賽不受幹擾,繼續進行——面對變幻莫測的局面,打棒球似乎是美國人唯一能做的事。球員們還不習慣地球的物理變化,7個投手被封殺出局。每過1小時,地球上的各種物體受到地球引力的影響就會越大。
股市似乎也受到地心引力的影響,跌至歷史的新低。相反,油價卻像火箭般飆升。
晚上到我上床睡覺時——我努力想忘記白天發生的事——一天又增多了30分鐘。所有的電視臺都在電視屏幕下方增加滾動字幕,當然不是為了播報股價,而是播報地球當天的長度:26小時7分鐘,而且時間還在增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