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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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2012-09-13 19:47   來源:中國臺灣網

  日子一天天過去,越來越多人離開郊區,他們逃回故鄉去了。這就是加利福尼亞——幾乎所有人都是從別的地方移民到這里。我們沒有走,我們是本地人,這里就是我們的家鄉。

  第三天放學後,媽媽和我一起去看望爺爺。

  “他說他沒事,”媽媽一邊開車,一邊說,“可我還是不放心。”

  他是爸爸的爸爸,不過最挂念他的人是我媽。我也開始為爺爺擔心——他一個人住在東部。

  在路上,我們在一間加油站停下來加油。在那里等著加油的車子排成長龍,幾十部小型貨車和越野車組成一條長鏈,從加油站一直繞到街的拐角。

  “我的媽呀,”媽媽驚呼道,“這架勢像在逃難。”

  一位身穿粉色印花連衣裙的婦女在車輛中間繞來繞去,把黃色傳單插到雨刮片下面。車里的人都避而不看她。傳單上寫著:

  末日到了!悔過自新,拯救自我!

  當她狂熱而自信地經過我們的車子時,我避開她的目光,但她不放過我,在車窗邊停了一下,衝著我喊道:“耶和華神說‘在那天,我要讓太陽在中午落下,地球在大白天變得一片漆黑。’”

  媽媽萩嗒一聲把車門鎖上。

  “那句話是出自《聖經》嗎?”我問。

  “記不得了。”她說。

  我們像蝸牛般緩慢向前挪動。我數了數,前面還有19輛車在等著加油。

  “大家要去哪兒?”媽媽問,她揉揉額頭,嘆了口氣,“能上哪兒?”

  爺爺住在一個高檔住宅小區的中間,他那棟破舊的房子與周圍簇新的一切構成強烈的反差。拐下高速公路後,我們的車子在縱橫交錯的黑色街道中穿行。街的每個拐角都有條亮閃閃的人行橫道,停車標志是新的,減速帶是新的,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路邊石尖利扎人,沒有任何磨損。消防水龍頭嶄新麰亮,沒有一丁點兒鐵鏽。人行道旁的幼樹整齊排列——閃亮逼人的人行道也是新的。所有的房子都帶有草坪,上面的草長得像濃密的頭發。

  在這些全新的房子、街道、樹木中間,有一畝布滿沙塵的荒地。那塊地屬于我爺爺,它像塊暗物質一樣不可見:你從外面看不見它,但可以根據四周的公路判斷它的存在。你只能感覺到它的存在。開發商在荒地的四周種上一層厚厚的松樹,以免爺爺的四鄰瞥見它。

  車子穿過爺爺家敞開的木大門後,平整的瀝青路面變成了沙石路面,精心設計的綠化帶變成了自然景色:深褐色的土地凸凹不平,四處龜裂,到處荒蕪,極不養眼。爺爺在這片土地上長大,靠養雞、養馬過日子。現在馬廄里早已見不到馬,看上去像是古代某時期的遺物。木柵欄柱子和橫木經過多年的風吹日曬早已泛白。雞舍也是空空如也。爺爺今年86歲,他的朋友全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長壽給他帶來的不是福氣而是痛苦。

  “你最好祈盼不要遺傳我的基因,朱莉亞。”他經常對我說,“活得太久真遭罪。”我喜歡他直來直去的說話方式。

  幾年前,開發商想買下爺爺那塊地,但爺爺就是不賣。“他媽的,”他說,“我在地里埋了東西。”據我所知,木柴堆後至少埋有兩只貓。我懷疑這些年來他在地里還埋有其他值錢的東西。後來,開發商把爺爺撇到一邊,自顧自地實施他們的計劃:在荒地的四周修馬路,建噴泉,造房子,給街道立標志。一個新住宅區出現在爺爺那畝地的周圍,像洪水一樣把一塊高地團團圍住。

  我們沒有敲門,徑直走進廚房。當你在這座老房子里四處走動時,各種架子會發出輕微的嘎嘎聲,擺放在上面的小玩意搖搖欲墜。爺爺穿件紅色運動衫坐在桌子旁,面前放著報紙和放大鏡。

  “嗨,吉恩,”母親說,“你還好吧?”

  “我在電話上說了我很好。”他頭也不抬地說,“奇普在這里。”

  奇普是他的鄰居,十來歲,幫他打理家務事。奇普天天都穿黑T恤、黑牛仔褲。他戴了個唇環,所以下唇有點下垂。他倆在一起極不相配。我覺得奇普雖然和父母一起住在小區的一棟新房子里,但他和我爺爺一樣憎惡開發商。

  “簡直在胡說八道。”爺爺說。

  “怎麼了?”母親問。

  “我認為那是個騙局,想轉移我們對中東的注意力。”

  爺爺的藍眼睛淡得幾乎看不到藍色,爸爸的藍眼睛像爺爺,但爺爺的藍眼睛要淡得多。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的藍眼睛似乎在退色,像棉織物在陽光下曬久了一樣。幾綹白發不時掉到他的額頭上。

  “好了,吉恩。你說有人操縱這件事?”

  “我說,誰知道它是真的?誰丈量過它?現在他們能胡作非為。”

  “吉恩——”

  “我們只能等。我只知道他們胡編亂造。他們搞亂鐘表或某件該死的東西。我才不相信他們說的話,我一點也不信。”

  媽媽的手機嘀嘀直響。從她說話的語氣我知道電話是爸爸打來的,她走到外面和他說話。我在桌子旁坐下來——就在這張桌子上,爺爺過去常和我玩老姑娘紙牌遊戲,我們一玩就是好幾個小時。後來他的視力變差了,幾乎看不清手上的牌。我懷念過去那些美好的時光。

  “朱莉亞,”爺爺說,“看中這里的什麼東西了嗎?”

  他指著那些鑲著古舊玻璃的架子,上面擺著一排排有著百年歷史的可樂瓶、奶奶用過的銀茶具、她收藏的裝飾性的頂針、小銀勺、白墽器皿和陶瓷小雕像——她過去經常把它們擺在鋪著花邊桌布的桌子上。那時爺爺的家應該漂亮整潔,比現在好多了。

  “你知道,我不想把這些東西帶進棺材。”他繼續說,“你想要什麼就拿什麼,等我死後,露絲會想方設法把它們全給弄走的。”

  露絲是爺爺的妹妹,現在住在東海岸。

  “不用了,謝謝爺爺。”我說,我希望他沒有發現我沒戴那條金鏈,我把它弄丟了,“你應該留著這些東西。”

  爺爺在得關節炎之前,常常整個早上都在海灘上溜達,用金屬探測器在沙地、沙丘上尋找硬幣和財寶。現在他卻想處理掉辛苦找來的東西,似乎這些財物把他拴在這個世界上,把它們送掉後,他就剪斷了拴住他的那些線。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到廚房料理臺前又倒了一杯咖啡。他在窗前站了一會兒。我媽在外面走來走去,打電話時手不停擺動,風把她的頭發吹向一邊,她不斷用手撥開臉上的頭發。

  “我說過看見一個家夥在那個院子死掉的事嗎?”

  “好像沒有。”我說。

  “他還不到17歲,”他搖搖頭說,“一匹馬正好踏在他身上。”

  “真可怕。”我說。

  “是的。”

  爺爺微微點點頭,倣佛沉浸在當時的情景之中。許多可怕的事件他可以信手拈來。我聽到屋內不遠處有個水龍頭在滴答漏水。

  “這件事讓我想起在阿拉斯加時的情形。”爺爺說,阿拉斯加是他最喜歡聊的話題,“整個夏天,不管白天黑夜,太陽都高高地挂在天上。夜里2點還能看見太陽。太陽從不落山,幾個星期都不落山。到了冬天,有2到3個月每天漆黑一片,完全沒有太陽。”

  他的聲音漸漸變小。穿過松樹的縫隙,我看見附近的一個屋頂上有臺電視衛星接收器在晃動。我聞到空中有些煙味。

  “相信我,整件事是胡扯。”他說,“我只是沒法弄清他們是怎麼搞的。”

  “你真的這麼想?”

  他嚴肅地盯著我。

  “1958年,美國政府在這里進行一項秘密的核能試驗,你知道嗎?他們在正常人身上測試核物質對人造成的影響。”他說,“他們把鈾放進水里,然後監測癌症的生成率。你聽過這事嗎?”

  我搖搖頭。在後院底下的某個地方,有個廢棄的防空洞,那是爺爺在上世紀60年代自己建造的。

  “你當然沒聽說過。”他說,“那是他們一貫的行事風格,他們就喜歡那麼做。”

  一陣大風呼嘯著從房子後面刮過,一只紙袋子被風吹起,呼地掠過窗外。

  “你爸媽帶你上教堂做禮拜嗎?”爺爺問我。

  “我們有時去。”我答道。

  “你們應該每周都去。”他說,拿起裹在一張失去光澤的薄銀紙里的一對小靴子,“想要嗎?”

  “可以。”我說。

  “這是我4歲時穿的鞋子。你還想要點什麼?”

  他喘氣時,我能清楚地聽見他肺部的鳴音、氣流穿過窄小的氣管時發出的呼哧聲。

  “等一下,我知道你喜歡什麼。”他指著廚房另一頭的一個矮櫃,然後叫我跪在地板上。

  “把手伸進去。”他說,“摸到了嗎?”

  “什麼?”

  我的整個肩膀已經伸進矮櫃里,印著佩斯利圖樣的油氈抵住我的膝蓋骨。我實在不想找下去,但又不想讓爺爺失望。

  “它的背面是活動的,摸到了嗎?把它推到右邊。”

  在爺爺家里,裝麥片的碗從不裝滿麥片,裝湯的罐總是裝著比湯更值錢的東西,怪不得他極其相信無形的力量。在矮櫃活動板後面擺著一排排咖啡罐。罐子太舊了,我認不出上面的標簽。

  “福爾傑牌咖啡,”他說,“把它給我。”

  他皺著眉想拉開蓋子,他似乎比平常更虛弱。

  “我來吧。”我說。

  我一下子就打開了蓋子,但是為了不傷他的自尊,我假裝費了很大勁才把它扯開。罐里塞了好幾層皺巴巴的報紙,罐底有個小小的銀盒。盒里有一塊硬邦邦的絨布,絨布上面放著一只毫無光澤的金懷表,表鏈盤繞著放在表殼後面。

  “這是我父親的表。”爺爺說,“給它上發條,它就會走的,它會永遠走下去。表的齒輪質量一流,過去的人就是這樣制造東西的,一流的質量,知道不?我敢說你從來沒見過做工這般精細的東西。”

  我不想要懷表,只會把它塞到他送給我的那堆物品里。那些東西款式老舊、顏色暗淡:裝在塑料盒里不流通的紀念銀幣、4副奶奶用過的夾式舊耳環、用鏡框鑲起的100年前的老城地圖,但爺爺非要我收下不可。我不敢告訴他,我把他的一件傳家寶、我最喜歡的一件東西弄丟了。我到等校車的地方找過金項鏈,但沒找著。

  “謝謝。”我接過懷表說,“它很漂亮。”

  “你把它擦亮後,它更加漂亮。”他用運動衫的袖口擦了擦表面,“朱莉亞,保管好它。”

  紗門砰一聲關上了,我媽走了進來。她看到我手里的懷表。“哦,吉恩,別把你的東西全送光了。”

  “讓她留著吧。”他說,“我不想把它帶進棺材。”

  “別胡說,你會長命百歲的。”她說。

  他擺擺手讓她別管。

  “把這個也帶上。”我們離開時他小聲對我說。他遞給我10美元,臉上閃過一抹淺淺的笑意。這種情形極為少見,分外珍貴。我能看見他的假牙抵住牙床的輪廓。

  “用它找些樂子。”他說。

  我拉著他的手,點點頭。

  “朱莉亞,”他說,“不要過分相信你聽到的東西,好嗎?你冰雪聰明,能明白言外之意。”

  我們從一條向來被我們戲稱為風景怡人的小路回家,這條路的車流量少些。一路上我們都在聽收音機的新聞。世界各地的記者正在描述人們對地球轉動變慢的反應。來自南美洲有關地球引力疾病的報道尤其多,疾病控制中心正在進行調查。

  “我的媽呀,”媽媽說,“你要是覺得不舒服什麼的,趕快告訴我。”

  “有些人似乎更容易受到這種疾病的影響。”一位官員說。聽了他的話,我不禁覺得頭暈起來。“這種疾病的名稱叫多疑症。”

  廣播里說,在我們國家,成群的“再生”信徒在安排後事,希望隨時被主從床上召走,扔下空空的房子和一堆堆他們穿過的皺巴巴的衣服。

  “真搞不懂,”我說,“為什麼他們不穿衣服走?”

  “我也不明白,寶貝。”媽媽說,“你知道我們不信那一套。”

  我們是一群安靜、理智、提到奇跡降臨之類的事就會感到尷尬的基督徒,與他們不太相同,

  有人正在採訪一名電視傳道者。“天啟的徵兆多年前就已初露端倪。”他說,“以色列復國後,我們就知道它即將來臨。”

  車子拐彎時,從前面兩座山的間隙,我看到銀色的海洋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那時政府已轉移所有住在海濱的人家——沒人知道會不會發生海嘯。

  一個個住宅區從車窗外一閃而過。當我們接近海岸時,那些房子和停車場變得越來越小。靠近海邊的地價非常昂貴,不少房子的一面用大柱子撐著,懸空建在峽谷邊上。

  媽媽在有停車標志的地方把車停下來。她回頭查看後面是否有車子時,我注意到她染黑的頭發里時不時露出幾根白頭發。她35歲時頭發就開始變白了,我不喜歡看見她有白頭發,那是身體衰弱的最早徵兆。

  突然,我心里涌起一陣孤獨感。車子顛簸著向前行進時,我也許是第一次想到:如果爸媽有什麼不測的話,我將孤零零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我們正經過遊樂場。鄉村集市原定一周內開幕,漢娜和我打算在開幕那天去那里玩。現在看來,那一天不會有了。

  通常來說,建築工人們都在日夜不停地趕工。今天經過工地時,我看到工地停工了。我猜工人和巡回演藝團全都跑回家鄉去了——人人都想和親人待在一起。建了一半的雲霄飛車聳立著,五顏六色的框架在風中晃動;激流勇進項目尚未完工,在激流中飛躍而下無異于自殺;弗累斯大轉輪只豎起了一部分,唯一的一根輪輻上僅挂著一只紅輪,像夏天的最後一顆果實,或秋天的最後一片葉子。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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