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轉動變慢後的第二周,不幸的事開始降臨到禽鳥身上。
鴿子耷拉著翅膀,羽毛拖地,在人行道上步履蹣跚地走著。麻雀紛紛落在草坪上。有人看見成群的鵝徒步到遠方。海鷗的屍體被衝到海灘上。街上、屋頂上、網球場和足球場上隨處可見死去的禽鳥。空中的飛鳥不斷掉在地上,這種現象席卷全球。
不管什麼時候發現了死禽,我們都應該打電話給動物收容所,但爸爸沒這麼做。他說死禽太多了,我們只好把它們扔掉,像處理露臺上發現的第一只藍鳥那樣。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那些鳥以及其他事情:腐爛的羽毛、烏紫的眼睛以及把街道弄得臟兮兮的黏液。
西爾維亞,我的鋼琴老師飼養雀鳥,她把它們養在客廳角落的鐘型金屬籠里。小小的鳥兒長得胖乎乎的。每個星期三的下午,我都會花半個小時在她的客廳里學習彈鋼琴,但通常都沒能學會。繼我之後是塞斯,他的上課時間總是緊接著我的上課時間,他的手指掠過我剛彈過的琴鍵,他的腳踩著我剛踩過的踏板。平時上課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他。那天,雀鳥讓我走了神:我想從它們發出的每個響聲判斷它們是否生病了。
“你沒有練習,對嗎?”西爾維亞問。當時我試圖緩慢連貫地彈奏《致愛麗斯》。
西爾維亞和我一起坐在光滑的黑長凳上,她那雙細長的赤腳放在鋼琴下面的銅踏板旁。她穿件白色亞麻連衣裙,脖子上挂著一串大木珠項鏈。我喜歡她的裝扮。她不僅教鋼琴,還在一家健康俱樂部教瑜伽。
“我練了一下下。”我說。
我的鋼琴課一向以這種方式開始。如果知道以後只有幾次機會坐在那張凳子,這是其中的一次,我會更加努力些。
“你不練習如何能提高呢?”
角落里傳來一只雀鳥尖厲的叫聲,像生鏽的鉸鏈突然吱吱作響。它們平時不是這樣叫的。
起先,政府官員不願意把禽鳥的死亡與地球轉動變慢聯係起來,他們說沒有證據表明這兩種現象有任何關聯。專家認為禽鳥死于某種疾病,類似于禽流感這種肆虐全球的流行病。不過,檢測結果否定了禽鳥染上各種已知病毒的可能性。
當然,我們不需要更多的證明,我們不相信虛假的聯係,我們也不相信這是偶發事件。我們知道禽鳥大量死亡是因為地球轉動變慢,然而,像地球轉動變慢一樣,無人能解釋禽鳥死亡的個中原因。
“你現在應該多加練習。”西爾維亞說,手掌輕輕地按在我後背下方好讓我坐直,坐久了我的姿勢就會變形,“在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時期,人們往往寄情于藝術。”
學鋼琴是媽媽的主意。我並不太喜歡彈鋼琴,可是我喜歡西爾維亞,喜歡她家。她家房子的格局和我們家完全一樣,但是走進房子里面,我一點也認不出來。她不用地毯,房間全部鋪上硬木地板,長得枝繁葉茂的多葉室內植物點綴著房子每個角落。西爾維亞不喜歡化工產品,也不使用空調。她的家彌漫著茶香、鳥食和熏香的味道。
“我把曲子從頭到尾彈一遍。”西爾維亞說,“我彈琴時,你閉上眼睛記住曲子的旋律。”
她把節拍器調到一個速度,節拍器發出一串悅耳的滴答聲。我怎麼也學不會跟著幹脆穩定的節拍正確地彈出音符。
她開始演奏。
我盡量去聽,可是我沒法集中精力,我在擔心那兩只雀鳥。它們好像比平時安靜多了,看上去也消瘦不少。西爾維亞用音樂術語給它們取名。那只叫強音的雀鳥在棲木上搖搖晃晃,淡橙色的小爪子似乎有些發軟,站不穩。較小的那只鳥兒叫柔板,正在鋪著報紙的籠子里閒蕩。
世界末日論者把禽鳥集體死亡事件看作末日到來的預兆。那天早上,我在一個訪談節目中看到一個體格魁梧的電視傳道者在討論此事。他認為,這次禽鳥死亡是上帝發出的警告,疾病蔓延到人類身上是遲早的事情。
“你沒閉上眼睛。”西爾維亞說。當我辜負了她期望時,她總是一副相當吃驚的神情。這是她的魅力之一。
“對不起。”我說。
她發現我盯著鳥籠看。
“別擔心。”她說,“染上瘟疫的都是野鳥,家養禽鳥不會受到影響。”
在當時,這話說得沒錯。但是,全國從事禽鳥養殖的農民已被告知密切注意家禽是否出現奇怪的症狀。
關于禽鳥集體死亡的原因,專家們各持己見。有人把罪狀怪到地球引力產生變化上。也許引力變化影響了平衡,妨礙了飛行和導航。也有可能是晝夜節奏的問題,禽鳥原有的日夜感被打亂了,導致新陳代謝混亂。它們完全不知道何時該睡覺,何時該吃東西。它們不是餓肚子就是缺少睡眠,變得糊里糊涂,警覺性降低。
真正的鳥類學者卻保持沉默: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太早。
西爾維亞說:“放心,它們沒事。”
雀鳥很安靜,只聽到小爪子刺穿報紙時發出輕微的卜卜聲。
類似的事件以前曾發生在蜜蜂的身上——那是地球轉動開始變慢之前的事。幾年前,好幾百萬的蜜蜂莫名其妙地死去。蜂巢被無緣無故地遺棄,里面什麼也沒有。整群蜜蜂消失得無蹤無影,沒人能說明蜂群遭受滅頂之災的原因。
“知道我在想什麼嗎?”西爾維亞問。
西爾維亞有雙烏黑的眼睛,眼神嚴肅。她從不化妝,曬成褐色的皮膚很光滑。她的四肢布滿雀斑,雀斑顏色很深,看上去像沉在牛奶里的面包屑。
“我認為,地球轉動變慢是加在鳥兒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它們再也受不了了。多年來人類一直在污染這個星球以及其他生物,現在我們正為此付出代價。”
我在電視上聽過這種說法,即導致禽鳥死亡的原因是人類長期在多方面犯的錯誤:濫用殺蟲劑,污染環境,改變氣候,造成酸雨頻降。此外,手機信號發射塔持續不斷地產生輻射也是導致禽鳥死亡的原因之一。有人說,地球轉動變慢剛好以錯誤的方式打破了生態平衡,使得禽鳥更容易受到人為的威脅。多年來它們一直和這類威脅進行抗爭。
“我相信地球失去平衡已經很長時間了,地球轉動變慢是它自行修正的方式。”西爾維亞繼續說。她在溫室里種麥草,然後自己擠麥草汁。“我們能做的就是俯首稱臣,我們必須讓地球引領我們。”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但是,緩緩轉動的門把手引出另一件尷尬的事情——西爾維亞的下一個學生到了。我知道他是誰,自從日食後我還沒有和塞斯說過話。
門廊那頭傳來貝殼風鈴的叮當聲,接著是門輕輕彈回門框時的聲音。我感到心快要跳出來了。通常我都會在這里遇見塞斯,然後我倆在過道擦身而過,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塞斯說。他的網球鞋走在木地板上吱吱直響。他不時把頭向右揚,甩開遮住眼睛的濃密劉海。他剛剛洗過澡,頭發濕漉漉的。我是從之前的足球訓練中碰巧知道這事的。“因為時鐘全亂套了。”
客廳里的一座胡桃木老鐘在鳴報著毫無意義的時間——10點整——但是現在是下午3點鐘左右。那時我養成了不看鐘表的習慣。
“所以我只好亂猜。”他說,把夾在腋下的音樂書換到另一邊。
“沒事,塞斯。”西爾維亞說,“我們還有幾分鐘就結束了。”
塞斯在鳥籠旁的一張舊皮沙發上坐下。一盆蕨類植物挂在有流蘇花邊的繩網上,從他頭上方的天花板垂下來。我肯定想不起房里有哪些細小的物品了,但是直到今天,當我閉上眼睛時,整個房子以及它的擺設原封不動地浮現在腦海里,就像保留犯罪現場那樣。
西爾維亞清了清嗓子,我們繼續上課。“《致愛麗斯》,”西爾維亞說,重新設好節拍器,“從頭到尾再彈一次。”
我剛彈了前面的幾個音符,這時廚房的電話響了。西爾維亞沒去接電話,可是它響個不停。鈴聲好像激怒了鳥兒,它們在籠子里尖叫起來。西爾維亞站起來正要接電話,電話機啟動了自動應答功能,頓時一個男人刺耳的聲音在整個房里回響。
西爾維亞拿起電話,關上自動應答功能,她好像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
“我在上課,”她說,好像有點生氣,“不記得了?”
但是她的樣子既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臉上容光煥發,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西爾維亞那時快40歲了。
我從來沒見過她和什麼男人在一起。我想象著一個留著馬尾辮和胡子、常在野外工作、風塵仆仆的男人在小卡車或貨車上用手機給她打電話。
西爾維亞把電話擱在肩上,向塞斯和我示意她很快就會回來,然後把聽筒夾在耳邊朝樓上走去。當她走動時,白色的亞麻裙邊輕撫著她的腿肚。
客廳里只剩下塞斯和我,我們兩人都沒有動。他擺弄著放在膝上的音樂書,把一本書的書頁插到另一本書里。我坐在琴凳上研究琴鍵。
後來,塞斯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開始玩起遊戲來。手機里傳出低低的音樂聲,像遠處隱隱傳來的狂歡節的聲音。我猜,在醫院當醫生給他媽媽動手術或打點滴時,他就是這樣打發時間的。
我把頭發上的橡皮筋取下來,重新梳理馬尾辮,把亂糟糟的頭發理順。我的呼吸加快,但是我盡力掩蓋住。
外面很遠的地方傳來小孩子的叫喊聲。有只紅色小球在人行道上跳來跳去。穿過窗戶,我看到某樣黑乎乎的東西從天上掉下來。
一只雀鳥突然尖叫一聲。塞斯把臉轉向籠子,仔細地觀察了幾秒鐘,他手機上的遊戲音樂還在響。
終于,我問了一句:“它們還好嗎?”
塞斯聳聳肩,什麼也沒說。
我從琴凳上溜下來,自己去看個究竟。
一小碗切成細塊的蘋果在籠里原封不動地放著,原本新鮮的水果已經氧化,變成了棕色。兩條黃粉蟲在碗里扭來扭去。我從西爾維亞那里得知它們也是雀鳥愛吃的食物。
“它們不吃東西。”我說。
“說不定她剛喂過它們。”塞斯說。
“也許它們染上怪病了。”
塞斯離我近在咫尺,我聞到他身上有股洗滌劑的味道。他的T恤皺巴巴的——倣佛折疊衣服這門手藝在他家過時了,被廢棄了,失傳了。
我聽到西爾維亞在樓上來回走動。節拍器還在滴答作響,以古老的方式分割著時間。
柔板像只迷你母雞似的趴在鋪著報紙的籠里。
“那只看上去情況不太妙。”我說。
塞斯用手指輕叩籠子上的鐵欄。
“嗨,小家夥,”他說,“到這里來,哈羅?”
叩擊聲令稍健康的那只鳥很不安,它扭頭朝發出聲音的這邊看了看。不過柔板沒有任何反應。
塞斯回頭瞥了一眼,看看西爾維亞在不在,然後他拔下籠栓,把籠門打開,慢慢把手伸進籠里,輕輕撫摸著鳥兒的背部,鳥兒像只雞蛋那樣晃動。塞斯把手縮回來。
“糟了,”他說,“它死了。”
“真的?”
“千真萬確。”
“是得那種病了。”
“也許是,”他說,“也許不是。可能是得了一般的病然後死了。”
我們聽到樓上臥室門吧嗒一聲打開。塞斯關上籠門。我們對看了一眼,什麼也沒說,在無聲中突然達成一致意見。
另一只鳥還站在籠子上方,徒勞無益地拍打著翅膀。我為那只鳥感到難過,它現在形單影只。
我們聽到西爾維亞走下樓梯的聲音。她扶著樓梯扶手走下來,把無線電話放在廚房臺面的臺座上。
“怎麼了?”她走進客廳時問我們,同時把發夾取下來,重新夾上。
“沒事。”塞斯說。
他坐在舊皮椅上,長長的手臂垂在兩邊。
“我們剛剛看了你的鳥。”我說。
“別為它們擔心。”她說,像趕走蟲子似的擺擺手,“它們很好。”
西爾維亞為縮短我的課道歉,她覺得最好還是開始給塞斯上課。
我收拾東西時,我努力想吸引塞斯的注意,可是他把臉轉到一邊不看我。我收好書,離開西爾維亞的家,沒想到以後上她家去的機會變得寥寥無幾。
慢慢地,我對無生命的東西習以為常。自從地球轉動變慢後,我對禽鳥死後的變化有所了解:鳥兒死了幾天後,身體會癟下去,身上的水分會流失,身體變得越來越扁,到後來它們身上只剩下羽毛和腳。
在外面,蔚藍的天空飄著兩朵薄雲。上科學課時,我們開始學習大氣層。我記得所有不同類型的雲朵的名稱。天上那兩朵雲是卷雲,是位置最高、形狀最美的那類雲。
在比卷雲還要高的位置,我頭頂320公里遠的地方,有6個宇航員——4個美國人,2個俄羅斯人——被困在空間站。計劃去接他們回來的航天飛船被無限期地延遲發射。由于涉及復雜的計算、巨大的宇宙彈弓效應,幾十年來宇航員往返太空的活動現在被認為過于危險,不宜嘗試。那段時間,每當我仰望太空,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們的家人正在盼著他們回來。
我穿過馬路時,海風吹過桉樹和松樹沙沙作響,一只麻雀孤獨地在空中掠過。我在院子里摘下一朵蒲公英,在空中輕輕晃動。托尼四腳朝天躺在門廊上睡大覺。人行道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附近的某個地方,有只狗在汪汪叫著。我想起漢娜,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在猶他州做些什麼。這個下午,自然時間與時鐘時間基本同步,然而,這樣的下午少之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