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只綠頭蒼蠅
為了給蟻群找到最安全的覓食路線,總會有一只螞蟻先單獨去探路。當這只螞蟻找到路線,它會沿途留下一種化學印跡,這樣其他螞蟻就可以順著印跡找到食物。如果你一腳踩在螞蟻們的路線上,或者換個正常點兒的說法,如果你用任何方式幹擾了它們的印跡,它們就慘了。那些落在後面的螞蟻只得驚恐慌張地四處亂爬,想要找回原路。我喜歡看著它們一開始完全喪失方向,四散奔逃地找路,不時互相撞到,然後重新組隊,重整旗鼓,最後突破障礙回到它們的原路上繼續前進,倣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它們的驚慌失措讓我想到老媽和自己。有人破壞了我們的路線,奪走了我們的主心骨,毀了我們前進的軌跡和我們的生活,使我們陷入了徹底的混亂。我想——我希望——隨著時間流逝,我們會再次找到正確的路。總要有一個人出來領著其他人走。我想,老媽現在這種置身事外的狀態,我只能獨自一人出去探路了。
昨天我看到一只綠頭蒼蠅。因為想要從客廳逃出去,它一直衝著窗戶飛,一次又一次地把頭撞在窗戶玻璃上。然後它不再像發射導彈似的把自己往玻璃窗上撞,而是貼著一小塊玻璃,嗡嗡地扇著翅膀,倣佛陷入了極度恐慌。這麼看著它真叫人喪氣,因為只要它再飛高那麼一點點,它就自由了。可它就是一再重復地幹著同樣的事情。我能想象
它的沮喪,那些樹木花草和藍天近在眼前,可它卻無法靠近。好幾次,我都想幫它出去,引著它朝開著的窗戶飛,可它總是躲開我,在房間里繞圈圈,最後又回到那塊玻璃前。我幾乎都聽到它說:“我就是這麼進來的呀……”
我不知道我坐在扶手椅里看著它飛是不是有點兒像上帝——假若真有上帝的話。他閒坐著,整個世界盡收眼底,就像我看到這只綠頭蒼蠅只要再飛高一點點,就能從這屋子出去,重獲自由。它壓根沒有被困住,只是找錯了路。不知道上帝是不是也能看到我們母女的出路。如果我能看到這只蒼蠅的出路,上帝應該也能看到我們母女的明天。這個想法讓我稍感安慰。可這安慰沒能持續多久。我離開了幾個鐘頭以後回到房間,在窗臺上發現了綠頭蒼蠅的屍體。死了的也許不是之前我看到的那只,可仍然……我哭了起來……然後生起上帝的氣來。因為在我的心里,那只綠頭蒼蠅的死意味著老媽和我永遠也找不到擺脫這混亂局面的出路了。
然而我轉而意識到,在那個時候,我就是上帝。我想要幫助那只綠頭蒼蠅,可是它不要我幫。所以,我又對上帝抱歉了起來,因為我了解他的沮喪。有時候當人們伸出援助之手,卻被推開。開始的時候人總是想靠自己的。
我以前從沒想過這些:上帝、綠頭蒼蠅、螞蟻。我死也不願被人看到自己竟然在禮拜六的時候坐在扶手椅里,手里拿著一本書,盯著玻璃窗上的一只臟兮兮的蒼蠅。也許老爸在他最後的時刻也有過類似的想法:我寧可死在自己的書房里,也不要經歷一切都被奪走的恥辱。
以前,我的禮拜六一般是跟朋友們一起去阿卡迪亞旗下的服裝店里閒晃,把所有的衣服通通試一遍,緊張地笑著看祖兒把各種飾品塞滿她的褲子然後偷偷帶出去。我們如果不在專賣店的話,就會在星巴克里坐著,要一份大杯姜餅拿鐵和香蕉蜜糖松餅。我想他們現在一定就在那里坐著。
自從我搬到這兒來,誰都沒跟我聯係過,除了勞拉在我的手機停機之前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告訴我一些八卦。最大的一條八卦莫過于祖兒和費亞卡又復合了,而且他們趁著祖兒爸媽去蒙地卡羅過周末的時候在祖兒家里幹了那件事。祖兒的老爸嗜好賭博,這讓祖兒和我們這群人都很開心,因為我們留在她家過夜的時候,她爸媽總比別人回來得晚。總之,祖兒顯然認為跟費亞卡上床比被薩頓曲棍球隊的那個“拉拉”拿球棍襲擊胯下還慘。那次是真的很慘,相信我——我親眼所見——而且她絕對不想再經歷一次。同時,勞拉讓我別告訴任何人,她跟費亞卡約好了要在周末上床。她希望我不會介意,也不要告訴祖兒。好像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告訴別人我在哪兒一樣。
我在哪兒?我還沒告訴你我在哪兒,是不是?之前我提到過老媽的嫂嫂羅莎琳。老媽曾經把自己衣櫥里所有一時衝動買下的連價簽兒都沒拆的衣服一麻袋一麻袋地打包送給她。羅莎琳嫁給了老媽的哥哥,我的舅舅亞瑟。他們住在米斯郡鄉下一棟孤零零的門房里,那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又荒無人煙的地方。亞瑟他們管它叫門樓。好吧!那算是一棟樓吧!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們只去過他們家幾次,每次我都覺得無聊死了。到那兒要花一小時十五分鐘,長途跋涉以後卻總是感到失望。我覺得他們就是鄉下的土包子。我曾經給他們取了個綽號,叫做“驅邪二人組”。這是唯一的一次,老爸被我的笑話逗笑。他從來不跟我們一起去看羅莎琳和亞瑟。我倒不覺得他們之間有過什麼爭吵或不愉快,他們就像企鵝和北極熊,相隔十萬八千里,根本不可能彼此接近。不管怎樣,這就是我們現在待的地方——跟“驅邪二人組”一起住在門樓里。
這是一棟還不錯的房子,有我們“老”家的四分之一大,讓我聯想到《奇幻森林歷險記》里的那座糖果屋。房子是用大理石蓋的,窗戶和房頂的木頭都漆成橄欖綠色。樓上有三間臥室,樓下是廚房和客廳。老媽一個人獨享一個帶浴室的套間,而羅莎琳、亞瑟和我共用二樓的那間浴室。對于曾經擁有自己浴室的我來說,這一點實在是有些難以忍受,尤其是當我不得不在亞瑟舅舅的“讀報時間”之後進去的時候。羅莎琳有潔癖,過分講究整潔。她從來沒有坐下過。她總是不停地收拾,打掃,在屋里噴各種化學藥品,還把上帝和他的旨意挂在嘴邊。有一次我跟她說,我希望上帝的旨意能比老爸留給我們的爛攤子好一點。她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急匆匆地走開去別的地方撣灰了。
羅莎琳的見識跟子彈杯一樣短淺。她談論的每一件事情都毫不相幹、毫無必要:天氣、地球另一邊兒某個窮人的悲慘消息、住在這條街上的她的朋友某某某摔斷了胳膊,或者某某某的父親只有兩個月好活了,或者誰家的女兒嫁給了一個混蛋,那混蛋丟下她和兩個孩子跑了。一切聽來都令人絕望和沮喪,而且她總會搬出上帝作結尾,比如“上帝愛他們”,或者“上帝是仁慈的”,或者“讓上帝保佑他們吧”之類的話。倒不是說我所談論的事情更重要,只是如果我試著跟她詳細討論她的話題,比如說推敲問題的根源,羅莎琳就完全沒法繼續說下去了。她只是想談論那些倒霉事兒,但對它們為什麼發生、怎麼解決,絲毫也不感興趣。每到這時候,她就會搬出她的上帝那套說辭來讓我住嘴,讓我感覺自己好像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或者覺得是由于自己太年輕所以沒法面對現實。我想事實應該恰恰相反吧。因為是她提起的這些話題,所以她不覺得自己在逃避這些問題,可是一旦話題偏了方向,她就再也不會繼續談論下去了。
我想,從出生到現在,我只聽到亞瑟舅舅說過五個詞。好像老媽一輩子所講的話都是為他倆發言——並不是他跟老媽對事情的看法一致。這段日子以來,亞瑟說話比老媽多。他有他自己的一套完整的語言,我慢慢地也開始能揣摩出意思了。他通常靠嘟囔、點頭或者吸鼻涕來表達意思。每當他對某件事表示反對的時候,就會從鼻子里發出一種混著黏稠鼻涕的呼哧聲。當他發出“啊”的一聲並把頭往後靠的時候,意思是他完全不介意某件事情。舉個例子吧,我們的早餐時間一般是這樣的:
亞瑟和我坐在餐桌前,羅莎琳像往常一樣在廚房里忙來忙去地擺弄那些堆著吐司片兒的陶瓷盤子和盛著果醬、蜂蜜和橘子醬的小碟兒。收音機嘈雜的廣播聲,像往常一樣,從我房間里傳過來,聲音大到播音員的每個字我都能聽清——有些煩人的家夥用毫無起伏的語調廣播著世界上發生的倒霉事兒。然後羅莎琳端著茶壺走到桌前。
“要茶嗎,亞瑟?”
亞瑟把頭往後一靠,就像一匹馬在甩開趴在它鬃毛上的蒼蠅一樣。他想要茶。
收音機里那個男人在講著愛爾蘭又有一家工廠倒閉了,一百號人失業的事情。
亞瑟倒吸一口氣,你能聽到濃稠的鼻涕從他的鼻腔抽到了嗓子眼的聲音。他不喜歡這個。
羅莎琳又端來一盤堆得高高的吐司。“噢,這真是太可怕了不是麼,上帝愛他們的家人。那些可憐的孩子,爸爸的工作都丟了。”
“他們的媽媽也丟了工作,你知道的。”我說,拿了一片吐司。
羅莎琳看著我咬了一口吐司,我每嚼一口,她的綠色眼珠子就瞪得更大。她總是看著我吃東西,真讓人崩潰。她就像是《奇幻森林歷險記》里的巫婆,等我長到足夠肥,就會把我雙手綁在背後,嘴用蘋果塞住,扔到她的廚房里。我不介意嘴里塞個蘋果,那應該是她給我吃的熱量最低的東西了吧。
我咽下嘴里的東西,把剩下的吐司放到盤子里。
她失望地走開了。
廣播里在討論新一輪政府增稅的事情,亞瑟又一次大吸鼻涕。如果他聽到更多壞消息,他的肚子就該被鼻涕佔滿,塞不下任何早餐了。他才四十多歲,可他的言行舉止、身形樣貌都倣佛比實際年紀老得多。從他的肩膀往上看,他就像一只蜷著身子的大蝦——總是埋著頭,不論面前是他的飯碗還是他的工作。
羅莎琳又端了一盤愛爾蘭早餐過來,盤子里的東西要喂飽那一百個剛丟了工作的工人的所有小孩都不成問題。
亞瑟把頭往後一靠。他對這個很滿意。
羅莎琳站在我旁邊,給我倒茶。我只想要一杯姜餅拿鐵,不過我還是往茶里倒上牛奶,喝了一小口。她的眼睛一直盯在我身上,直到我吞下這口茶。
我不知道羅莎琳到底多大年紀了,不過我猜她應該四十出頭不到四十五。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我相信不管她到底多少歲,她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老十歲。她看起來像是生于40年代似的,穿著印花連衣裙,中間一排紐扣從上到下扣得緊緊的,里面還穿著襯裙。我老媽從來不穿襯裙,甚至連內衣都很少穿。羅莎琳有一頭灰褐色的頭發,總是披散著,從頭頂正中間筆直地往兩邊分開,露出灰色的發根。她的頭發並不長,只到下巴而已。她總把頭發挽在耳朵後面,露出老鼠一樣的尖尖小小的粉紅耳朵。她從來不戴耳環,也不化妝,脖子上總戴著一條十字架吊墜的細金鏈子。她正是我的朋友祖兒口中的那種看起來像是一輩子都沒有過性高潮的女人。羅薩琳看著我把培根上的肥肉切掉,眼睛越瞪越大,這時我心里想的卻是,不知道祖兒在跟費亞卡幹那事兒的時候有沒有高潮。然後我想象了一下曲棍球棒的慘劇,立刻產生了懷疑。
門樓對面是一棟平房。我不知道住在里面的是誰,不過羅莎琳每天都要帶著一小包吃的,往那兒走好幾趟。順著這條路往前兩英里的地方有一間郵局,就開在某戶人家的房子里。在郵局對面是一間我所見過的最小的學校。我以前的學校一年到頭幾乎每個小時都有活動,這里卻截然不同,夏天的時候幾乎空無一人。我問過那兒是不是有瑜伽或別的什麼課程,羅莎琳卻說她來教我怎麼做酸奶。我拿她的文字遊戲沒辦法,這讓她非常開心。第一個禮拜我看她做了草莓酸奶,一直吃到第二個禮拜都沒有吃完。
亞瑟和羅莎琳的這幢房子在16世紀的時候曾經是基薩尼城堡側門的門樓。城堡的大門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哥特式城門,看起來有些恐怖,每次從那兒經過的時候我都會想象有砍下的腦袋挂在上面。這座城堡曾經是愛爾蘭東部諾曼人和英格蘭人統治地區的一座高塔要塞,建于有“強弓手”之稱的威爾士諾曼男爵入侵以後——應該是在1100年和1200年之間,確切的時間我記不清了。這是我和我的半人半機器人的曾曾曾曾孫子的區別。不管怎樣,這座城堡是為一位諾曼軍閥而建的,這也是為什麼我總想到砍下的腦袋,因為他們真的砍過人腦袋,不是嗎?
這座城堡所在的地方叫做米斯郡,它曾經分成東米斯和西米斯。讓人驚訝的是,它形成了一個單獨的行省,也就是愛爾蘭的第五個行省,是王中之王的領地。王中之王之前的領地是塔拉山,離這兒只有幾公里遠。現在新聞里反復提到這個地方,因為在那附近要修一條高速公路。幾個月以前,我們在學校里針對這個問題開了個辯論會。我是支持修路的“正方”,因為我想王中之王在他那個時代也會想要一條這樣的公路,這樣他去辦公的地方會更方便,不用再穿過滿是大便的野地。想象一下,那時候他的鞋底會有多臟啊。而且我覺得這對遊客們來說也更方便,他們可以直接開車,或者坐敞篷巴士去那兒拍照。我只是開個玩笑,可我們的代課老師急了,以為我是當真的,因為她是一個反對修高速公路的委員會的委員。要讓代課老師精神崩潰實在太容易了,尤其是那些相信自己能幫助學生的代課老師。我告訴過你吧,我很壞的。
在那個諾曼瘋子之後,城堡里又住過很多位領主和夫人,他們加蓋了不少馬廄和廁所。引起人們爭議的是,有一位領主跟天主教徒結婚以後,竟然改信了天主教,還蓋了一座禮拜堂給夫人娘家作禮物。我和老媽曾經收到過一個遊泳池作禮物,不過蘿卜白菜,各有所愛。這塊地周圍環繞著一堵“饑荒牆”,愛爾蘭土豆大饑荒時期,領主們為了阻擋饑餓的人群衝到家里來,雇人修了不少這樣的牆。不過這樣的修牆工程也讓不少饑民掙到了一點填肚子的東西。牆緊靠著亞瑟和羅莎琳的花園和房子,每次我看見它,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覺。如果羅莎琳去我們家吃過晚飯的話,她沒準也會在我們周圍砌一堵牆,因為我們家沒有人吃碳水化合物。至少,我們以前從來不吃碳水化合物,不過到這兒以後已經吃了太多,我想我的能量都足夠讓那些倒閉的工廠重新啟動了。
基薩尼的子孫們一直住在城堡里,直到20世紀20年代年代有人來找他們是天主教徒的記錄卻沒有找到,于是一把火燒了房子。從那以後,他們只能窩在城堡里的一小塊區域,因為他們沒錢修繕,也沒錢給那麼大的房子供暖。最後,他們在90年代終于搬了出去。我不知道城堡現在的主人是誰,不過它已經嚴重破敗了:房頂沒了,圍牆塌了,樓梯垮了,你懂的。城堡里頭雜草叢生,還有各種蛇鼠蟲蟻跑來跑去。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曾經寫過一份關于這個的報告交給學校。當時老媽讓我來羅莎琳和亞瑟這兒過周末,順便做些調查。那天她跟老爸正吵架吵得天翻地覆,她讓我離開家,卻惹得老爸更加火大。當時的氣氛實在是太糟糕了,所以我也很想走。她送我出門的時候,老爸簡直快要氣死了,覺得我這個女兒就是生來折磨他的。不過當我到了這兒,我並沒有什麼興趣去四處探尋這里的歷史。我只是跟羅莎琳和亞瑟一起吃了個午飯,然後跑到廁所去打電話給我的菲律賓奶媽阿梅,讓她過來接我回家。我跟羅莎琳說我胃抽筋了,她緊張地問是不是因為吃了她的蘋果派,我費了好大勁兒忍著才沒有笑出來。
最後我從網上抄了一篇關于城堡的報告交上去。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她給了我一個不及格,理由是抄襲。這太可笑了,因為祖兒寫的關于馬拉海德城堡的報告也全是從網上抄的,只不過改了幾個詞和日期,把它們改成錯的,讓報告看起來不像是抄來的,可她的分數竟然比我高。天理何在啊?
圍繞著城堡,是一片一百英畝的土地。亞瑟是這里的園丁,工作就是看顧這一百英畝土地。他每天一大早就出門,下午五點半準點回來,弄得渾身臟兮兮的像個煤炭工人。他從不發牢騷,從不抱怨天氣,每天就是起床、在嘈雜的廣播聲里充耳不聞地吃早餐、然後出門幹活。羅莎琳會給他準備一瓶水和幾個三明治,所以他中途很少回來,除非是忘了什麼東西要回車庫取,或者是要上廁所。他是個頭腦簡單的人,只不過我不怎麼相信他是。像他那樣少言寡語的人,沒有誰是看起來那麼簡單的。讓自己少說話得花不少工夫,因為不動嘴的時候,腦子就會動起來。如此說來,亞瑟腦子動得很多。我的老媽老爸就話很多。愛動嘴的人很少動腦子,他們不停地說,以至于聽不到自己的潛意識在問,為什麼要說這個?你到底在想什麼?
以前,上學的日子我會在床上賴到快要遲到才起來,周末會賴得更久,通常是阿梅把又踢又叫的我拽出被子。可是在這兒,我每天很早就醒來了。這地方周圍巨樹環繞,鳥兒成群,嘰嘰喳喳地叫得很響亮,我醒來的時候也不覺得累。我一般七點前就起床了,這對以前的我來說簡直是奇跡。阿梅應該也會為我驕傲的。這里的夜晚非常漫長,所以白天的時候我常常感到必須讓自己忙一點,不然那麼長的時間卻無所事事,簡直讓人發瘋。
5月的時候,老爸認為自己受夠了,那恰好是在我的中學畢業考試之前。這有點不公平,因為那個時候,我覺得我才是那個該自殺的人。不管怎樣我還是去參加考試了。也許沒及格吧,不過我也無所謂了,而且我想其他人應該也覺得無所謂吧。到9月自然就知道成績了。全班同學都參加了我爸的葬禮,我想他們一定很高興,因為那天他們不用上學了。發生了這麼多事情,你相信嗎,在他們面前大哭還是讓我覺得很丟臉。不過我還是哭了。祖兒和勞拉也跟著哭了。班上有個叫菲奧娜的女生,平時沒有人跟她說過話,那天她緊緊地抱了我一下,還代表她家人送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寫著他們都想著我。菲奧娜給了我她的手機號碼和她最喜歡的一本書,說如果我需要找人談心,她會陪著我。那個時候我覺得這有點兒遜,她竟然想在我老爸的葬禮上巴結我,不過事後想想——我現在正在回想——那是在當天我收到的最貼心的禮物和最誠心的話了。
搬到米斯郡的第一個禮拜,我就開始讀那本書了。它有點兒像一個鬼故事,講的是一個世界上任何人都看不見的女孩——她的家人和朋友也看不見她,盡管他們知道她存在。她天生就是個隱形人。我不會透露情節,不過她最後跟一個能看見她的人做了朋友。我喜歡這個故事,覺得菲奧娜想要通過它對我說些什麼。不過當我在祖兒家過夜,把這事兒告訴她和勞拉的時候,她們覺得這是她們聽到過的頂頂古怪的事情,而菲奧娜更是一個怪人。你知道嗎,我覺得我越來越不懂她們了。
我搬來的第一個禮拜,亞瑟開車帶我去了一趟都柏林,那天我在祖兒家過了一夜。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可我們一路都沒有交談。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是:“廣播?”
我點了點頭,他打開收音機,調到一個只談國家大事不放音樂的電臺。一路他都在呼哧著他的鼻子,不過這至少要比沉默來得好。跟祖兒和勞拉過了一夜——講了一夜亞瑟的壞話——之後,我的信心回來了,好像回到了過去的自己。我們都同意,他和羅莎琳叫做“驅邪二人組”絕對名副其實,而我絕對不能被他們拖進那種怪異的生活方式。也就是說,我在車里應該要求聽我想聽的廣播。不過到了第二天,亞瑟開著臟兮兮的路虎來接我,祖兒和勞拉毫不掩飾地大聲嘲笑的時候,我突然替他感到難過,真的很難過。
坐不是自己的車,回不是自己的家,睡不是自己的床,跟不像自己媽媽的媽媽講話,這一切讓我想緊緊抓住哪怕一件我所熟悉的東西,凡此種種,讓我更想拼命抓住哪怕是一件我曾經諳熟的東西。過去的那個我,就是我此刻想要拼命抓住的東西——也許這毫無道理,根本就不值得,但對我來說,過去的那個我,至少對我還有意義。我在車里大吵大鬧,對亞瑟說我想聽點別的東西。他把收音機轉到了我最喜歡的一個音樂臺,可是聽“小野貓”組合唱《想要咪咪》實在讓他煩躁,又嘟囔著把臺轉了回去。我怒氣衝衝地盯著窗外,既恨他,同時也恨自己。接下來的半個小時,我們都在聽著一個女人給節目主持人打電話,邊哭邊說她丈夫丟了電腦工廠的飯碗又找不到其他活幹,可他們有四個孩子要養。我的頭發覆在臉上,我只希望亞瑟不要發現我在哭。現在這些悲慘的事情真的讓我難過。我以前也聽過這樣的事,可是都沒什麼感覺。現在我明白了,只是那些事沒有發生在我身上而已。
我不知道我們會在這兒生活多久,沒有人會給我回答這個問題。亞瑟就是不說話,老媽現在不能溝通,而對于羅莎琳而言,這個問題太有難度了。
我的人生完全不像我曾經設想的那樣了。我十六歲,本應該已經跟費亞卡上過床,本應該在我家的馬貝拉別墅里每天遊泳,吃烤肉,每天晚上去天使惡魔酒吧泡著,再找一個男孩來當替補,讓我幻想還跟他上床。如果我的第一個男人就是我未來結婚的對象,我想我會死。可是,我住在鄉下的一幢門樓里,周圍是三個不正常的瘋子,離得最近的是一棟不知誰住在里面的平房,一間開在人家客廳里的郵局,一所空蕩蕩的學校,還有一座荒廢已久的城堡。我已經徹底跟我的人生脫節了。
至少我是這麼想的。
我想就從我到這兒來的時候說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