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巴士
廚房已經清掃幹凈。經過這番擦洗,估計它已經丟了半條命。唯一沒有被堆起來放到架子上的,就只剩下我了。
我從沒見過哪個女人打掃起來這麼有精力,這麼有目標,倣佛這是她人生的寄托。羅莎琳卷起衣袖,露出健美的手臂肌肉,揮汗如雨地擦拭著。這里的每一絲生活痕跡都被清除殆盡。所以我就坐在那兒,一邊饒有興致地看著,一邊覺得她有點兒可憐——這麼拼命的擦洗有什麼必要呢?
清掃完畢後,她就拿了一袋剛出爐的黑面包出門去了。那面包實在是香,刺激得我的味蕾和早已吃撐的胃也抽起筋來。我從客廳的窗戶里看著她大步流星、像男人婆一樣地穿過馬路,走向對面的那棟平房。我在窗前等著,想看看來開門的是誰,可她卻繞到了房子背後,真讓我掃興。
趁著沒有羅莎琳在一旁死死地盯著,我在房子里四下走了走。一整個早上,我的目光移到哪兒,她就開始解釋那樣東西背後的歷史。
“噢,那是櫥櫃。橡木的。有一年冬天一棵樹倒了,那時候雷電交加的,我們好幾天都沒有電。亞瑟救不活它——我是說那棵樹,不是電;我們就把它拖回來了。”緊張地傻笑,“他用它做了這個櫥櫃,很適合儲存東西。”
“亞瑟可以靠這個做點小生意。”
“噢,不。”羅莎琳看著我的表情好像我剛說了什麼褻瀆神明的話,“那是個愛好,不是什麼賺錢的計劃。”
“不是計劃,是生意。這沒什麼不好的。”我解釋說。
羅莎琳嘖嘖了兩聲。
聽聽我的這些話,真像是從老爸口里說出來的。即使我一向很討厭他這一點——他想要把一切事情都變成生意——我心里還是涌起一絲暖意。小時候,如果我把在學校畫的畫兒帶回家,他就會認為我應該成為藝術家,一件作品要價上百萬的藝術家。如果我據理力爭什麼問題,他立刻就會認為我該去當律師,一個每小時收入好幾百的律師。我唱歌很好聽,他就會馬上計劃讓我去他朋友的錄音棚錄音,成為下一顆巨星。他並不只是對我這樣,他對周圍所有的事情都這樣。對他來說,人生充滿了機會。我並不認為那一定是件壞事,可我覺得他想要抓住這些機會的出發點是錯的。他對藝術毫無興趣,不在乎律師怎麼幫助人,甚至也不關心我的歌聲,一切都是為了賺更多的錢。所以我想,最後,是因為失去了所有的錢,他才走上了絕路。那些藥丸和威士忌只是給他的棺材釘上了釘子“而已”。
“你是在看這張照片嗎?”隨著我眼神的移動,羅莎琳繼續說,“這張照片是我們去巨人之路旅遊的時候亞瑟拍的。那天一整天都在下雨,在去那兒的路上我們的車胎還被扎破了。”
她滔滔不絕地說著。
“你在看這些窗簾吧。它們需要洗一洗了,明天我就把它們取下來清洗。這些布我是從一個上門推銷的女人手上買的。我以前從不買上門推銷的東西的,不過她是個外國女人,不太會說英文,也沒什麼錢,只有這些布。我喜歡這上面的印花。我覺得它跟那邊的靠墊很配,你覺得呢?這布還剩了很多,放在後面車庫里了。”
然後我看向後院的車庫,她說:“那是亞瑟自己蓋的,我搬進來的時候還沒有呢。”
這奇怪的措辭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搬進來的時候。“這兒以前住著什麼人?”
羅莎琳瞪著好奇的大眼睛看著我,跟先前我吃早餐時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樣,卻一言不發。她經常這樣,隨時都有可能在交談中停下來,只是看著你不說話,好像腦子突然短路了一樣。
她這麼嚇我太多次了,所以我低頭看向地毯,那應該是什麼人跟她交換什麼東西的時候給她的,我不知道……不過那天早上,當我一個人留在房子里,沒有她在旁邊嘰里咕嚕說個沒完地打擾我的時候,我終于可以好好地四下看一看了。
客廳非常舒服,只是有一點舊了。其實是很舊了,不像我原來的家,又時尚又幹凈,線條明快,一切都是對稱的。這間客廳里到處都是東西,藝術品跟沙發一點也不搭調,裝飾品可笑得要死,兩張沙發用了完全不一樣的沙發罩—— 一張是藍底象牙色印花,另一張像是被貓蹂躪過——還有一張咖啡桌可以兼作棋盤。地板好像不怎麼平整,從壁爐那里開始向書架傾斜,讓我覺得有一點暈船的感覺。最繁忙的地方好像是壁爐周圍,壁爐里面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來自中世紀的刑訊室,讓我渾身發抖:一端裝飾著獸頭的鍛鐵撥火棍,各種大小的煤鏟,一個古老的風箱,一個黑色的鑄鐵爐擋,正面雕刻著某種動物的圖案。我轉過身背對著壁爐,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個從地板到天花板的書架上。一架跟牆一樣高的梯子搭在旁邊。書架上擺滿了書、照片、罐子、紀念品盒和沒用的小飾品之類的東西。大部分書都是關于園藝和烹飪的,非常專業,完全不合我的口味。它們都很舊了,一看就是被讀過很多遍,有的已經被扯破了,有的沒了封皮、書頁發黃,有的上面還有水漬,可是沒有看到一丁點兒灰塵。有一本紅色封皮的書,看起來非常古老,書頁都是黑色的,染著紅邊。書名是《勞埃德船級社1919-1920第二卷》,里面總共有好幾百頁,按字母順序排列著各種船只的名稱,詳細說明貨艙和固定燃料艙的載重量和容積。我把書插回原處,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我可不想沾上1919年的細菌。還有一本書講的是這世界的信仰,封面上印著一枚金色紋章,圖案是一個插在地里的十字架,上面還盤著一條蛇。挨著這本書的是一本關于希臘烹飪的書,不過我很懷疑在羅莎琳的灶臺旁邊還有沒有地方弄一個烤肉的架子。再旁邊是一本《馬類大全》,不過它肯定名不副實,因為書架上還有另外十二本關于馬的書。
菲奧娜在老爸的葬禮上送給我的那本書我只讀了第一章,那已經比我以往一年讀的書還多了。所以架子上的那些書我都沒什麼興趣。讓我感興趣的是一本插在書堆里的相冊,它跟那些大部頭,比如字典、百科全書、世界地圖集什麼的,放在一起,樣式很老,看起來跟印刷的書沒什麼兩樣。它包著紅色天鵝絨的封皮,還鑲著一道金邊。我把它取出來,手指在封皮上劃過,在天鵝絨上留下一道深色的痕跡。我蜷著身子窩在皮椅里,打算好好地在別人的記憶里漫遊一番。剛翻開第一頁,門鈴響了,又長又尖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嚇了我一大跳。
我待著沒動,期待著羅莎琳從馬路對面衝過來。我想象著她邊跑邊把裙子拉到大腿,腿筋緊繃到吉米?亨德里克斯都可以在上面彈奏。可她並沒有衝回來。四周一片寂靜,老媽在樓上也沒有動靜。門鈴又響了一次,我把相冊放到桌上,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這時,我突然感到這房子有了一點點家的感覺。
透過模糊的彩色玻璃,我看出門外是一個男人。打開門,一個帥氣逼人的小夥子站在面前。他二十出頭,我猜,暗棕色頭發,前面的頭發用發膠豎起來,身上馬球衫的衣領也豎著,看樣子很像是個橄欖球員。他上下打量著我,面帶微笑。
“嗨。”他說,咧開嘴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他的下巴上有一圈胡渣,眼睛碧藍碧藍的。他手里拿著一塊寫字板,上面夾著一張表格。
“嗨。”我說,弓著背斜靠在門上。
“伊格內修斯爵士?”他問。
我微笑,“不是我。”
“有沒有一位伊格內修斯?鮑爾爵士住在這里?”
“現在不在。他跟卡斯帕爵爺一起出去獵狐了。”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露出懷疑的神色。“他什麼時候能回來?”
“等他抓到狐狸以後吧,我想。”
“這樣啊……”他緩慢地點了點頭,向四周看了看,“這附近的狐狸跑得快嗎?”
“你顯然不是這附近的人,這兒人人都知道狐狸的事兒。”
“嗯,我的確不是。”
我咬住嘴唇忍著不笑。
“所以他會很久以後才回來?”他覺察到我在胡扯。
“很久很久以後。”
“我知道了。”
他靠著門廊的柱子,看著我。
“怎麼了?”我防備地問,覺得自己快要融化在他的目光下。
“說真的。”
“說真的,怎麼了?”
“他住在這周圍什麼地方嗎?”
“絕對沒有。”
“那你是誰?”
“我是古德溫。”(英文Goodwin諧音good win,聽起來像“贏了”。)
“我知道你贏了,可你姓什麼?”
我想忍著不笑,但沒忍住。
“哎呀,我知道了,抱歉。”他誠心地道歉,一臉困惑地看了看手上的表格,伸手撓了撓頭,把頭發弄得亂七八糟的。
在他背後,我看到一輛白色巴士,車身上印著“活動圖書館”幾個大字。
他終于從寫字板上抬起頭來。“那好吧,我肯定迷路了。單子上沒有古德溫這個名字。”
“噢,應該不是用我的名字登記的。”伯恩斯是老媽娘家的姓,亞瑟舅舅的姓,這幢房子應該也是登記在這個名字之下。亞瑟?伯恩斯和羅莎琳?伯恩斯——聽起來不怎麼對勁。好像老媽應該一直是古德溫家的。
“那這里一定是基薩尼家吧?”他從表格里抬起頭來,滿懷希望地問。
“啊,基薩尼家。”我說,他看來松了一口氣,“他們住在往左邊走的下一棟房子,穿過那片樹林就到了。”我微笑著。
“太好了,謝謝你。我以前從沒來過這附近。我遲到了一個小時。他們人怎麼樣,基薩尼家的人?”他揉了揉鼻子,“他們會跟我胡扯嗎?”
我聳了聳肩。“他們話不多。不過別擔心,他們喜歡書。”
“好。你要我回來的時候在這兒停一下嗎?你可以看看這些書。”
“好啊。”
我關上門,放聲大笑。我興奮地等著他回來,心里蝴蝶在繞圈圈,好像我還是個玩捉迷藏的小鬼。我起碼有一個月沒有這種感覺了,心里好像有什麼東西重新打開了。還不到一分鐘,我就聽到車子回來了,停在門外。我打開門,他正從車里出來,臉上咧著大大的笑容。他抬起頭,對上我的眼睛,搖了搖頭。
“基薩尼家沒人嗎?”我問。
他笑了,朝我走過來,謝天謝地臉上不是生氣而是好笑的表情。“他們不想要什麼書,因為看起來……”
我咯咯直笑。
“非常有趣,古德溫小姐。”
“是女士,謝謝。”
“我叫馬卡斯。”他伸出手來,我握了一下。
“塔瑪拉。”
“很美的名字。”他溫柔地說,靠向門廊上的木頭柱子,“所以,不開玩笑,你知道慈善修女會的伊格內修斯?鮑爾爵士住在哪兒嗎?”
“等等,讓我看看那個。”我從他手上抓過寫字板,“這不是‘Sir’(爵士),而是‘Sr’,Sister的縮寫,是姐妹。”我慢慢地說,“你這個笨蛋。”我拿著寫字板敲了敲他的頭,“她是個修女。”原來不是什麼變裝癖。
“噢。”他笑了起來,抓住了寫字板的另一頭。我緊緊地抓著不放。他用力一拉,把我拽到了門廊上。近距離一看,他更帥了。“所以是你嗎,修女?”他問,“你收到了主的召喚嗎?”
“我唯一被召喚的時候是吃飯的時候。”
他笑起來。“那麼,她是誰?”
我聳了聳肩。
“你是故意要把我搞暈,是不是?”
“呃,我昨天剛到這兒,所以我跟你一樣暈。”
我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笑,他也沒有衝我笑。他懂的。
“好吧,看在你的分上,我真希望那不是真的。”他抬頭看了看這棟房子,“你住在這兒?”
我聳了聳肩。
“你甚至不知道自己住在什麼地方?”
“你是個開著一輛裝滿書的巴士過來的陌生人,你覺得我會告訴你我住在哪里嗎?我聽說過你這樣的人。”我邊說,邊離開房子朝著車子走過去。
“哦,真的嗎?”他跟在我後面。
“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用棒棒糖引誘小孩子上他的車,等他們上車以後,他就鎖上門,開車跑了。”
“噢,我聽說過他。”他說,眼睛一亮,“又長又油的黑頭發,碩大的鼻子,皮膚蒼白,總是穿著緊身褲跳來跳去的,很愛唱歌。”
“就是他。是你的朋友?”
“這兒。”他把手伸進上衣口袋,掏出身份證,“你沒說錯,我早該把這個給你看。我這是公共圖書館,有證的,公家的。所以我保證不會把你困在車里。”
除非我請他這麼做。我認真看著他的身份證。“馬卡斯?桑赫斯特。”
“就是我。想看看書嗎?”他指著巴士,“你的戰車等著你呢。”
我朝四周看了看,一個人也沒有,老媽也不在這兒。對面的平房也死一樣地毫無動靜。反正沒什麼可損失的,于是我上了車。馬卡斯唱起歌來:“孩子們。”學著抓小孩的人的聲音。我也笑了。
車里左右兩邊都擺著上百本書,分門別類地放著。我伸著手指劃過它們,並沒有真的在讀那些標題,心里暗暗防備著跟一個陌生男人共處一車。我想馬卡斯也覺察出來了,因為他後退了幾步離我遠一點,給了我不少空間,而且站在開著的門旁邊。
“你最喜歡的書是哪本?”我問。
“呃……《疤面煞星》。”
“那是一部電影。”
“根據一本書改編的。”他說。
“不,不是。你最喜歡的書是什麼?”
“酷玩樂隊?”他回答道,“披薩……我不知道。”
“好吧,”我笑起來,“所以你不讀書的。”
“是不怎麼讀。”他在一個架子上坐下,“可我希望這份工作可以讓我向好的方面轉變,沒準我會因此變得愛讀書。”他懶洋洋地說,聲音死氣沉沉的,一點兒說服力也沒有,好像是在重復他曾經對自己說過的話。
我繼續問他:“發生了什麼事,你老爸拜托他朋友給你找了份活幹?”
他下顎緊繃起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我心里後悔不迭,恨不得把那句話收回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那麼說,也不知道那話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只是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自己也曾經這樣過。我想也許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兒自己的影子。
“對不起,那並不好笑。”我向他道歉,“所以怎麼了?”我說,試著緩和氣氛,“你開車到處走,給人們送書?”
“就跟圖書館一樣,”馬卡斯說,聲音還有點冷淡,“人們報名的話,就可以辦會員卡,然後就能借書了。我一般去那些沒有圖書館的城鎮。”
“或者連生命跡象都沒有。”我說道,他笑起來。
“你覺得這兒很苦吧,城里來的姑娘?”
我沒理會他的話,繼續在書堆里東翻翻西翻翻。
“這里的人真正需要的不是書,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一臉賊相地衝我笑。
“不是那個,”我也笑了,“其實你可以靠這個賺點錢,如果你把那些書扔掉的話。”
“哈,那可不是有內涵的人幹的事情。”他說。
“這附近沒有巴士。據我所知有個鎮子離這里十五分鐘車程——人們怎麼去那兒呢?”
“呃……答案應該就在你的問題里。”
“是的,可我不能開車,因為我……”我停住了,他笑著看我。“因為我沒辦法開車。”我終于把話說完了。
“什麼?你是說你老爸還沒有給你買輛迷你庫珀嗎?那可真不爽。”他模倣我說道。
“被你說中了。”
“好吧。”他從桌上跳下來,興致勃勃地提議,“我要走啦。要不我們一起去那個靠雙腿走不到的神奇小鎮?”
我咯咯地笑出聲來。“好啊。”
“你要不要告訴什麼人一聲?我可不想被人當作綁架犯。”
“我也許不能開車,但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盯著對面的平房。羅莎琳已經去了很長時間了。
“你確定?”他問道,往四周看了看,“你還是跟誰說一聲吧。”
他看起來很著急的樣子,所以我掏出手機,給媽媽打了個電話。我知道她已經一個月沒有碰過她的手機了,于是我留了個言。
“嗨,媽媽,是我。我在門外的一輛巴士上,這里堆滿了書,還有一個可愛的家夥要開車送我去鎮上。我去幾個小時就回來。萬一我沒回來的話,他的名字叫馬卡斯?桑赫斯特,身高五英尺十英寸,黑頭發,藍眼睛……有文身嗎?”我問。
他掀起上衣。鳪,腹肌真漂亮。
“他的肚子上文了一個凱爾特十字架,沒有胸毛,一臉傻笑。他喜歡《疤面煞星》、酷玩樂隊和披薩,而且雄心勃勃地想要開始讀書。”
我挂斷電話,馬卡斯哈哈大笑,“你比大多數人都了解我。”
“我們出發吧。”
“你總是這麼不按牌理出牌嗎?”他問。
“一向如此。”我一邊回答一邊爬進副駕駛座坐好,準備開始基薩尼領地之外的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