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嫁到姚家這麼久,臉上的表情總是陰晴不定的。為什麼這麼說呢?母親就是不能看見我那半智障的父親,她只要看到我那每天背著糞箕子回來的父親,氣就不打一處來。等父親下地幹活去了,母親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就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有一回,母親帶著我去4里外的歐廟鎮趕集。這對母親來說是“百年不遇”的事,那次趕集也給我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
這天中午,我們娘倆一起走在川流不息的歐廟南北老街上,路東有一位剃著光頭的老人守著一個破麻籃子。這位上身穿著襯衣下身穿著粗棉布短褲的老人,左手提著老切刀右手攥著一桿秤,嘴里念叨著他賣的五香味熟馬肉好吃得很。
別說經常吃藥嘴寡的母親看到肉饞,就算沒有生過病的人若是鍋里一年沒有一點油珠,聞到隨風飄來的肉香味,嘴里也會溢滿口水,忍不住想去看看那位老人賣的是什麼東西!
母親一手拉著我怕我跑丟,一手指著那位老人籃子里的肉問:“你賣的是什麼肉呀?”那老人說,他前天借親戚家一匹馬犁地,也不知道怎麼那麼倒霉,借人家一次牲口犁一下地,就把親戚家的馬熱死在地里了。母親是我家最聰明、最有本事的人,她不相信那老頭賣的是馬肉,馬肉絲粗驢肉絲細。母親把他麻籃子里的幾塊熟肉翻來覆去看了看,又用手撕了杏仁大小的一塊兒放在嘴里嘗了嘗。母親看我饞巴巴地盯著她,就又撕了蠶豆粒似的一塊兒塞進我的嘴里。天啊!我發誓那是我長這麼大都沒吃到過的美味!什麼是嚼在嘴里香到心里,那感覺美妙到一切我能想到的好詞都不足以形容,那塊蠶豆粒大小的肉我在嘴里嚼了半天都不舍得往肚子里咽!
不過,我們很快就為此付出了巨大代價,那老人賣的根本就不是馬肉,而是死驢肉!母親從那以後老病加新病越來越重,再也起不來床了。
這年冬天,母親病重不能自理,她就睡在西頭兩間茅草屋子里靠南牆窗口底下的鋪上。從那時起,我上學便成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成績也一天不如一天。每天一放學我就加快腳步跑到別人前面,趕著回家燒火做飯。一聽到外面的腳步聲,我就知道是父親背著糞箕子回來了,一看見他我就忍不住向他哭號:別人都吃完飯上學去了,我還要在這里自己燒火自己做飯呢!
9歲那年發生了一件讓我終生難忘的事情。
那是一個秋收農忙的早上,我向我的光棍三叔借了一臺削紅薯片的機器,同父親一起在地里忙活。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的嗓子幹得冒煙,便跑到地南頭的溝里去喝水。這一去不要緊,我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有人要投水自盡!我趕緊又向前走了兩步,當時就把我嚇呆了—那人不是母親嗎?
是的,即使是仙女下凡也做不出“無米之炊”呀,每天連基本的飲食都成問題,又整天對著個糊里糊涂的丈夫,母親是實在沒辦法了呀。
農村有句土語叫“好死不如賴活著”,也許是上天垂憐抑或是母親命大,就在母親即將要跳的時候,正巧從南邊來了一位挎著竹籃的大姐。她是我們家的老鄰居。大姐看到站在水邊的母親,竭盡全力把母親往上拉,但母親掙扎著死活不肯起來,嘴里哭嚷著:“你別拉我呀!我活著還有個啥勁呀!我活一天受一天罪,我多活一天就多給我家扛事和中事(哥哥的小名)倆兒子多背點債,多一個累贅,我這個藥簍子還活著有啥用!”
母親拼命往溝深處奔,好在生病多年的母親沒多大力氣,大姐個子高大有力氣,她使勁用兩只胳膊摟住母親的腰,把母親托了上來。大姐勸著母親:“您怎麼那麼想不開呢!您可不能去死啊!您還有倆兒子扛事和中事呢,您死了倆孩子怎麼辦呀?沒娘的孩子,您不覺得可憐嗎?”
大姐勸說了母親兩個多小時後,我那半智障的父親還在地里忙活他的紅薯片子!他也不知道勸勸母親。母親是個手巧能幹的人,假如父親心里有一點明白,母親也不會氣出一身大病。那位熱心大姐看我實在可憐,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叫著我的小名:“扛事還傻愣著幹什麼,還不趕快去借個車把你娘拉回家去!”
我被病弱的母親給嚇壞了,只會傻呆呆地站在一邊,咧著嘴哇哇大哭,那天我幾乎把眼淚都哭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