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小傳
朱德庸,1960年生于臺北,江蘇太倉人,臺灣漫畫家。臺灣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三專制電影編導科畢業。
其漫畫專欄在臺灣有十多年的連載歷史,其中《醋溜族》連載十年,創下臺灣漫畫連載時間之最。《雙響炮》、《澀女郎》、《醋溜族》等在內地青年男女中影響極大。
與蕭言中、蔡志忠、敖幼祥並譽為“臺灣漫畫界四大才子”。
魯豫:據說朱德庸在任何場合出現都是里面穿白T恤,外面穿一件黑衣服,果然如此。
朱德庸:沒錯,這是我的習慣,但並不是什麼時尚追求,只是因為我這個人比較懶一點,黑的白的這樣混著穿比較簡單。一共有多少件白T恤自己也不曉得,我已經這樣穿了大概二十年了吧。
魯豫:每天都換?
朱德庸:當然,每天換,反正都一樣。
魯豫:你換不換我們都不知道。不過這樣的話你每天出門想都不用想。
朱德庸:對,變得很簡單。如果實在沒時間換,穿臟了最多變成灰的,灰的跟白的或者跟黑的還是可以配的。
魯豫:那冬天呢?
朱德庸:冬天一樣,外面穿個比較厚的黑的,里面穿個比較厚的白的就行了。
魯豫:這麼多年,你的頭發也沒有變過。
朱德庸:對,而且它也快跟我的衣服一樣了,因為黑發里面已經開始有白的了。
魯豫:每次有新書出版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朱德庸:蠻緊張的。所謂的緊張是因為每次有新書出來,接著就是宣傳。我很不習慣宣傳,也怕跟別人接觸,所以每次出新書,我就知道接下來的是痛苦煎熬。
魯豫:像現在這種場合對你來說是煎熬嗎?
朱德庸:當然煎熬啊。
魯豫:怎麼會?我們都這麼熱情,怎麼是煎熬呢?
朱德庸:你要給我機會,我立刻拔腿就跑。
魯豫:那趕緊把門反鎖上,想跑沒那麼容易。但有時候得跟書迷接觸,不過他們是挺可愛的。你的書迷最瘋狂的舉動是什麼?
朱德庸:我覺得會來現場看我,本身就是一個很瘋狂的舉動。我的讀者基本上都還蠻理智的,因為畢竟我是文化圈的,我那些Fans應該也都是比較有智慧的吧。
魯豫:先把話說在這兒,這樣等一下他們也不便有什麼不理智的舉動出現了。
畫完了單身男女的都市愛情,畫盡了夫妻的家長里短,
朱德庸開始用成人眼光透視兒童世界。
他推出一本好玩兒的書——《絕對小孩》
《絕對小孩》有六個主人翁:五毛、披頭、討厭、寶兒、比賽小子和貴族妞。五毛是一個不想乖卻每天都在裝乖的小孩兒,但不管怎麼裝乖父母都覺得他很不乖;披頭雖然每天想變成正常的小孩兒,可是每次訓導播音處都少不了他的名字;寶兒滿腦都是稀奇古怪的念頭;比賽小子因為擁有比別人都認真的父母,所以只好每天都在和別人比賽;貴族妞由于父母很有錢,所以永遠很貴族,可是他們全家的貴族品位只有貴族學校才能接受;討厭覺得自己並不討厭,可惜跟他以及他父母接觸的人都忍不住尖叫。
魯豫:朱德庸是六個小孩子的爸爸。你是不是曾經說過自己不會畫動物,也不畫小孩兒?
朱德庸:對。
魯豫:據說你過去不畫小孩兒是因為自己的童年不夠愉快。
1960年,朱德庸出生于臺北一個普通的工薪家庭。童年的他長得並不漂亮,學習成績也令父母和老師頭疼,和比自己大一歲的哥哥比起來,朱德庸說那時候的自己就是一個人見人厭的孩子。
朱德庸:人見人厭,至少小時候我自己感覺是這樣。我覺得我父母大概沒有足夠的精力放在我身上,事實上他們對我的生活是很照顧的,但是我可能沒有辦法讓他們太滿意吧,所以那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比較不受重視的那一個。
魯豫:當年真的有那麼糟嗎?
朱德庸:念小學之前,臺灣都要寫注音符號,于是我爸爸送我去補習班學習,但我學了一個暑假都學不會。學寫字也是一樣,筆畫永遠都是錯的,字也是錯的。唯一稱讚過我的是算術老師,他說朱德庸你很有算術天分。我聽了很開心,因為第一次有老師這樣稱讚我。但接下來他說,因為你所有的算術題都能夠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數字來。
魯豫:可是小學數學其實並不太難吧?
朱德庸:你看,你再一次的傷害了我(笑)。
魯豫:不是,因為我的數理化也很糟糕,但我是到初中以後才開始覺得很頭痛的。
朱德庸:我是打從上學開始就一直讓家長、老師很頭痛,我就是學不好。
魯豫:那你逃學嗎?
朱德庸:當然,而且逃學是我當時一個很大的樂趣呢。
魯豫:你逃學的頻率有多高?
朱德庸:小學的時候膽子還比較小,一個學期大概逃兩三次;到了初中後,自己開始有行為能力了,要麼就不逃,要麼就一次逃個三四天。那時候記考勤,所以我每次都會很乖地在我家門口的信箱那兒等著郵差把學校寄的曠課情況送來,拿到之後就撕掉。
魯豫:你拿到以後就把它撕掉?
朱德庸:當然撕掉。
魯豫:但既然是寄給家長的,應該會需要家長的一個表示簽收之類的回執吧?
朱德庸:可能那時候人都比較單純吧,詐騙集團也沒那麼多,就覺得信只要寄出去了,家長就一定會收到。
魯豫:那你一定幹過考試成績單要爸媽簽字,但是你自己簽字模倣的事兒。
朱德庸:當然,相信很多小孩都幹過這種事。但是這里面也是很有學問的,那個分數必須考到你能改,比如說十九分可以改成九十九分,但如果考了四十四分就很難改了。
魯豫:那你一般都考多少分?
朱德庸:差不多十九分。
魯豫:改完以後再自己簽上字嗎?
朱德庸:哎,沒錯,自己簽。不過有時候也會良心發現,把九十九改成七十九,稍微改得低一點。
魯豫:你爸發現以後會打你嗎?
朱德庸:他沒有發現過,所以也沒有辦法打我。
魯豫:這麼多年你爸都沒發現過呀?
朱德庸:我爸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嘛。其實從小到大,他們對我一直都是比較開放的方式,如果我逃課被我爸爸知道了,他會跟我說下次不要再幹這種事了,但不會打我。
魯豫:你因此而得過學校的處分嗎?
朱德庸:一般來講學校都會轉嫁給家長,讓家長處罰。當然也有老師很氣憤的時候,叫我到訓導處罰站,這些對我來說都還能接受。
上英文課被罰站
上語文課被罰蹲
上數學課被罰跪
上體育課被發指……
——《絕對小孩》
學生時代的朱德庸自閉、叛逆、特立獨行。高中那年,十七歲的朱德庸因為留長發被學校開除,此時畫畫是他唯一的愛好,于是他開始把自己看到的用筆畫在了一幅幅漫畫里。在一部部令人捧腹的作品中,融入了不少朱德庸自己的童年經歷。
原來是你們兩個小鬼亂按我家電鈴。
不,不是我按的。
我明明看見你們按的!
你要有科學的精神,不要相信眼睛所看到的!
——《絕對小孩》
魯豫:你按過別人家電鈴吧?這一般不是很小的小孩兒才幹的事兒嗎?
朱德庸:幹過,我那時候確實很小,大概是小學之前幹的事情。當時可能是心理不平衡吧,沒有人重視我,好像到哪兒都被人家看不起,所以就開始有一點不正常的心態。另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我充滿了好奇心,我常常想知道別人的反應會是什麼樣的。我很小的時候跟人接觸會恐懼,所以只跟蟲接觸。我們家平房屋檐上面有蜂窩,我就常常想,假設有人不小心把蜂窩打翻了,蜜蜂跑出來該怎麼辦?是不是會有各種可能性?後來光想還不夠,我覺得應該試試看,就用掃把把蜜蜂全打出來,結果全都往我這兒飛。我隨手看到什麼就拿什麼,來回地揮,結果還是被叮了,最後休息了一兩天。
魯豫:小朋友千萬不要學他啊!你知道蜜蜂能把人叮死嗎?
朱德庸:可能我們家的蜜蜂還算含蓄吧。就這樣過了幾天,再經過的時候,我又去打,蜜蜂又出來了,我就拿一個水管朝它們噴水,結果還是全身被叮,又休息了幾天。然後再經過的時候,我又打了一次,我猜那些蜜蜂也很納悶,一定也在想這小子到底怎麼回事?最後我才知道最有效的工具是跳繩,你只要一手拿著繩子甩,前面就會像一個大電風扇,所有從前面飛過來的蜜蜂都會被隔離開,那是最安全的。但是蜜蜂也是有智慧的,有的蜜蜂就從後面繞過來,結果我又被叮了好幾下。最後我得出一個結論:看到蜂窩就不要去碰它。後來我把蟲子都玩完了,家里已經沒有蟲子了,我猜我媽媽那時候也一定很納悶,家里怎麼變幹凈了,什麼蟑螂、螞蟻都找不到了。
比如說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走過來,
我就會想如果我現在忽然跳上去打他一巴掌,他會變什麼樣子
看人是朱德庸最大的樂趣。在他的工作室有一個望遠鏡,他常常走到窗邊,拿著望遠鏡看形形色色的人,看上癮的時候,甚至還會幫他們配音。在漫畫的世界中,朱德庸最擅長用幽默的情節和語言表達現象,直指社會上的普遍人群,他塑造的經典形象往往來源于對生活瑣事細致入微的觀察。事實上,童年時代的他就常常產生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走在街上也會隨時注意身邊經過的人。
朱德庸:把蟲子玩完後,開始想人跟蟲子有什麼不一樣。我開始注意巷子里迎面而來的人,比如一個道貌岸然的男人走過來,我就會想如果我現在忽然跳上去打他一巴掌,他會變什麼樣子?他會不會立刻變成一個很兇暴的人在背後追我?
魯豫:你只是想一想,還是真的去做?
朱德庸:只是想一想,我要是做的話,今天肯定是另外一番天地了。我看到身材很好、穿著高跟鞋的女孩子在巷子里面晃,就想如果她的高跟鞋突然斷掉,然後摔個狗吃屎,她化妝的臉就會弄得都是土。我每次一邊看別人表面的樣子,就會想象他另外一個樣子,然後不停地笑,覺得人非常荒謬。所以我小時候在我家巷子里面是蠻有名的一個小神經病,他們老是看到一個小孩在巷口“哈哈哈”一直笑,但沒有人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再後來,我已經沒有辦法單靠想象滿足了,就去按人家的門鈴,追求實際的效果。我在按之前已經完全想好,第一次按,這人開門後的表情,第二次按又會是什麼樣的表情,一直按到第八次他會是什麼樣子。我全部想好之後就開始按,來印證我想象的對不對,最後竟然八九不離十。一開始他覺得可能是有人按錯了,然後按個兩三次,門就會很快地開,那人把頭伸出來,像猴一樣瞄,到了差不多第六次,他其實已經不進屋了,就躲在門邊等著你按鈴,然後突然把門開開,所以這時候我就不按了,一直等到他實在忍耐不住再進屋的時候我再去按。通常我都選對面有公園的人家,這樣比較好跑,跑到公園坐下來還能看到那人的表情。如果是窄巷子就很難,按了之後只能往左右兩邊跑,看不到表情。
魯豫:那時候開始畫畫了嗎?
朱德庸:我大概四歲開始畫畫,畫畫對我來說是興趣,到了初中的時候,畫畫同時變成了我的心理輔導。因為功課不好,我在學校基本上被列為所謂的壞學生,被老師同學瞧不起,心里就很難受。如果班上發生了什麼事情,第一個就先問是不是我幹的,在學校受到蠻多挫折的。我也是人嘛,這邊受了氣要有一個地方能夠出氣,所以回到家就畫漫畫出氣。今天在學校哪個老師欺負我了,我就把他畫在上面。
魯豫:把人家畫得很醜是嗎?
朱德庸:畫得很醜還不足以平復我的內心,我還讓他用各種方法死,比如被吊死,吊死後一看還沒死,再戳幾刀。畫完之後心情就很好。第二天到學校看到那個老師,還會很開心地問老師好,心里就在想,你這家夥不知道你昨天死了多少次吧!
魯豫:所有欺負過你的人都這樣死過啊?
朱德庸:都死過,哈哈。
1982年,朱德庸發表在學校係刊的漫畫被臺灣《工商時報》的主編看中,並向他約稿。從此,還在念大三的朱德庸開始給報紙雜志畫漫畫,也因此很快成為了學生貴族,最闊綽的時候,一個月的稿酬有兩萬多臺幣。
原來偉人小時候並不偉大
名人小時候也不有名
壞人小時候也並不壞
哎,怪不得沒有小孩寫回憶錄!
——《絕對小孩》
朱德庸:後來我畫漫畫的稿費其實就相當于我爸爸的薪水了,有的時候可能比他還多。其實我開始畫漫畫的時候很快樂,那時哪里想到會有人看,會紅,會給我帶來財富。
然而早年在臺灣,漫畫家卻很難生存。臺灣有漫畫審查制度,畫漫畫遭到極大限制,比如漫畫里有一只狗講話,也會被說成違反風俗。另外,畫漫畫甚至被人看不起。隨著盜版的日本漫畫鋪天蓋地涌入臺灣,色情、血腥的內容形成了家長心中對漫畫的全部理解。
朱德庸:當時日本漫畫真是把漫畫污名化了。我小時候在臺灣,漫畫難登大雅之堂,別人覺得那都是怪力亂神,是給沒有知識的小孩看的。如果一個人聲稱要成為漫畫家,會被一棒子打死,說是沒出息。所以在那種情況下我都願意畫,說明漫畫真的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快樂。雖然能帶來的財富不是很多,但可以過生活就行。
1983年10月,朱德庸憑借每晚以手電筒照明創作而成,發表在臺灣《中國時報》上的《雙響炮》,紅透寶島。一時間,朱德庸的名字成了臺灣四格漫畫的象徵。
創作《雙響炮》的時候,當時二十五歲的朱德庸正在軍隊服役,生活過得有些無聊,正好有人約稿,他便以自己最熟悉的家庭為素材,開始了創作。從前,有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有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岳母,有一天,這個岳母來了就沒有走……朱德庸畫的正是想象中婚姻的“貓狗同籠”現象。你需要的是兩人世界還是一人天地?是自我還是無我?是忍受還是放縱?是生活還是刺激?
男人和女人在需要與不需要之間擺蕩,構築了我們
現有的婚姻方式,也許有一天這種方式會瓦解,
但總是有別種形式的籠子等著我們
朱德庸:人的需要有時會變,常常無法確定,所以男人和女人在需要與不需要之間擺蕩,構築了我們現有的婚姻方式,也許有一天這種方式會瓦解,但總是有別種形式的籠子等著我們。
每期連載漫畫一出來,朱德庸的媽媽只要一到菜市場買菜,馬上就會有人問,朱太太,今天你兒子畫的是不是你們家的事情?朱媽媽趕緊否認。但當時朱媽媽的發型和穿著跟《雙響炮》里的女人完全一樣。
朱德庸:每次有人問,《雙響炮》這麼多漫畫靈感從哪里來的?我總是笑笑回答,從你身上來的。通常我會得到對方兩種反應,一是其人立即閉嘴,小心翼翼,深恐我窺察出什麼獨門之秘;另一反應則是對方為之大樂,開始滔滔不絕暢談心中事,恨不得讓我知道更多。後者佔絕大部分。這讓我發覺到,其實我們身邊有太多人心頭積壓了太多想法,想要告訴這個世界,而在這些想法中,又有太多同樣的疑問和感觸。許多人告訴我的事情,並不像後來漫畫里畫的那樣好笑,甚至有些許痛的感覺深藏其中。
魯豫:最貴的時候,四格漫畫的稿費有多少錢呢?
朱德庸:差不多兩千臺幣,四格兩千。
魯豫:這在當時算很好了是嗎?
朱德庸:對,那個時候算很好了,我畫得多的時候一個月能有好幾萬臺幣的稿費,在當時算是蠻有錢的了。我記得當時普通臺灣人的月收入大概也就是兩三萬塊吧。
魯豫:所以當時等于是拿上班族的薪水。
朱德庸:對。
魯豫:你都拿稿費買什麼東西呢?
朱德庸:我那時候什麼都沒買,只是單純喜歡畫畫,沒有太多的計劃,更沒有想過要把這些錢拿去做什麼,完全沒想過。對我來說,畫畫不是為了錢,是為了滿足自己,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起初壓根兒就沒有想到竟然會有人要跟我約稿,並且還付錢給我,這對一個小孩來說已經很不可思議了。所以當時腦袋里的想法不過就是,啊,原來喜歡的事情還能夠賺點錢。僅此而已。
魯豫:那時候開始有女孩兒追你嗎?
朱德庸:沒有啊,那時候的人很單純的。而且可能因為我那時候所有的心思都在畫畫上,沒想那麼多吧。
魯豫:從來沒有女孩兒追過你嗎?那你有沒有追過女孩兒?
朱德庸:我服完兵役出來做事之前,大概從來沒有追過女孩子。
魯豫:也沒有喜歡過女孩兒嗎?
朱德庸:當然喜歡過,但是我覺得自己不太可能追得上別人,因為那時候我的條件非常差。
魯豫:喜歡過的女孩兒是你學校或班里的同學嗎?
朱德庸:幾乎是見一個愛一個這種。
魯豫:真的啊?但是你從來沒有付諸過行動?
朱德庸:沒有,因為這對我來說太麻煩了。要知道追別人是很辛苦的事情,你要討好她,要約她出去,要花心思送她什麼東西,出去還要看她的臉色啊等等,這些對我來說太麻煩了。
魯豫:可這不就是戀愛的一部分嗎?在這個過程中也會感覺很浪漫的不是嗎?
朱德庸:我想我浪漫的戀愛部分大概全部在我的漫畫里得到滿足了吧。
憑我的經驗,聲音越好聽的樣子越難看。所以我想,
聲音這麼好聽的一個女人,樣子一定醜爆了,那又何必呢
朱德庸被稱為專以四格漫畫顛覆愛情、批判婚姻的怪胎。看過朱德庸漫畫的人,無不嘆服他觀察的犀利、表現的毒辣以及內容的幽默、筆鋒的簡潔。畫《醋溜族》的時候,朱德庸已經結婚,太太馮曼倫是臺灣《聯合報》的主編。他們的相識也與漫畫有關,源于一次普普通通的約稿。
魯豫:你太太是你追的第一個人啊?
朱德庸:應該說是第一個讓我看上眼的。
魯豫:聽說你看見你太太的側面就喜歡上她了?
朱德庸:對,這聽起來怎麼像鬼故事!那時候我在《中國時報》上班,她在《聯合報》上班,《中國時報》跟《聯合報》是臺灣的兩大報,之間有競爭關係。有一次她跟我約稿,先打到我家去,我爸爸接的,他就把我報社的電話給了她。她又打過去說要跟我約稿,第二天中午請我吃飯,我說好,能去就盡量去。但其實我在跟她說好的同時,心里面就已經決定不去了,因為她的聲音很好聽。
魯豫:覺得好聽為什麼不去呢?
朱德庸:憑我的經驗,聲音越好聽的樣子越難看。所以我想,聲音這麼好聽的一個女人,樣子一定醜爆了,那又何必呢?但是禮貌上還是跟她說能去就盡量去,心里面跟自己說絕不可能去。第二天我一直睡到接近中午,我爸爸過來搖我說,人家《聯合報》不是有一個主編約你吃飯嗎?我說我不去,我爸爸說答應別人的事就得做到,如果你不去吃飯,家里也沒飯吃,就硬把我從床上拖起來。那時候已經差不多十二點了,我很不情願地慢慢穿衣服,比蝸牛還慢。她約我吃飯的地方距離我住的地方,打車要二十分鐘。我從家出來就頂個大太陽慢慢走,走到餐廳用了一個小時十五分鐘。
魯豫:你不嫌熱啊?
朱德庸:坦白講,我寧願熱著,就希望等我走到餐廳的時候,她已經等不及離開了。結果我一進去,她還坐在那兒,正在跟旁邊的人說話。
我看到她的左側臉,覺得很美,心里有一個聲音說,
就是這個!等我走近桌邊坐下來的時候看到她的右側臉,
心里想,還好,還好,右側跟左側長得一個樣
魯豫:你怎麼會第一眼就知道哪個是她呢?
朱德庸:因為她電話里跟我說了她還請了哪些人,有一大桌子。就是在那時候,我看到她的左側臉,覺得很美,心里就有一個聲音說,就是這個!等我走近桌邊坐下來的時候看到她的右側臉,心里想,還好,還好,右側跟左側長得一個樣。那天就只是吃吃飯,隨便講了講話。之後她就打電話給我催稿,問我你的稿子什麼時候可以給我呀?我說最近沒什麼靈感,下一回又說我怎麼怎麼了。
魯豫:可你不是喜歡她麼?那為什麼不把稿子給她?
朱德庸:我就是因為喜歡她才不能這麼快給她稿子。你們可能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通常報紙的主編是非常現實的,她把你的稿子約到之後就再也不會打電話了,所以我得把她吊在那兒。我如果立刻把稿子交了,下次就要等你稿子用完的時候才打給你了,那可能都是一兩個月之後的事了。于是我就編各種理由,一直不給她稿子。她一直打電話來,有時候一個禮拜打一兩次,我則能拖就拖。這樣大概持續了兩三個月,直到有一天晚上,因為大家講電話講那麼久了也比較熟了,沒有那麼職業化了,于是就開始聊天,結果我們就聊了一個晚上。那次聊完之後,第二天我就開始約她出來。通常一般人約她的時候,如果她說她沒空,對方都會想辦法騙她出來之類的。有一次我打電話約她,她說今天非常累,因為一個禮拜只有一天能夠休息,所以想在家睡覺。我說好,那你就睡覺好了。事後我太太說,她對那件事情印象蠻深刻的,覺得我是第一個不強迫她出來的,覺得我很尊重她。
魯豫:那是你的招兒,對不對?
朱德庸:當然是我的招兒,她不知道我挂電話的時候猛摔電話,心說:搞什麼鬼啊!
魯豫:你是不是覺得,你不想出來的話我就不強求你了?
朱德庸:對,其實戀愛就那麼一回事,就是一種騙術嘛。
男:你願意嫁給我嗎?
女:我願意,我當然願意。
男:你難道不問我為什麼要娶你嗎?
女:我想還是結完婚以後再問,比較保險!
女一:我有一個朋友啊,結婚才一個月就離婚了。
女二:我有一個朋友結婚第二天就離婚了。
女三:切,這有什麼了不起呀!我的朋友早上公證結婚,晚上簽字離婚!
女四:我有一個朋友,結婚二十年還在一起。
女一、女二、女三齊聲:真可怕!
——朱德庸漫畫《澀女郎》
朱德庸:我跟我太太像是兩個早就認識的人,但是一直沒有機會碰到一起。所以當我們碰在一起之後,就像兩個已經認識很久的人,中間不需要太多時間去培養感情。我們認識幾個月之後就決定結婚,求婚也是用一種近似聊天的口吻,沒有一點肉麻。就是說,哎,我們就結婚吧!
仔細分析,現代的中國人可能是最容易患上婚姻疲憊症的民族了。我們的上上代,婚姻還停留在利益交換階段;我們的上一代,愛情、婚姻處于混沌狀態。我們的傳統告訴我們:婚姻沒有問題。于是我們這一代只進步到:知道婚姻有問題,但不去解決問題。不解決問題的結果,當然是長期的不適應與永遠的疲乏。
每個人的婚姻,其實都像一顆貓眼石。深深地凝視你自己的婚姻,像凝視一顆貓眼石一般,一層層看進去,它透明而又復雜。你將會發現你自己的生活方式、感覺、欲望以及靈魂,都包裹其間。你的婚姻和你自己早已不可分割,怎麼能不好好處理它?
如果,婚姻真的那麼困難,它是不是必要的呢?就像前面提到的,現代人也可以選擇不結婚。
我的建議是:對待婚姻,就像對待你自己一樣。而對待自己最重要的,就是誠實。
——朱德庸《雙響炮》自序
魯豫:聽說你們當時買的戒指才三百塊臺幣是嗎?
朱德庸:對,這個其實也挺荒謬的。本來我們連去買戒指的時間都沒有,但結婚沒有戒指怎麼辦?當時我們在街上晃,我剛好買了一罐可樂,就把易拉環掰下來,想著就拿這個當戒指好了,然後就給她套在手上。她說這個終歸太糟了吧,我們還是買一個戒指好了。我們就隨便看了看,一人買了一只戒指,一個三百塊錢,即便在當時也真是很便宜,大概乞丐的結婚戒指都比我們的貴吧。買完之後我太太又跟我反映說三百塊太寒酸了,我說那怎麼辦呢?她說那買兩只好了,所以最後結婚時她戴了兩只三百塊的戒指,一共六百塊。
魯豫:為什麼要帶兩個呢?
朱德庸:因為她覺得她應該比我更高貴一點。
魯豫:你手上現在帶的這個不會是那個三百塊錢的婚戒吧?
朱德庸:不是不是,這是事後換的。人變得比較不單純的時候,就開始換了。
魯豫:敢問這個多少錢?
朱德庸:這個大概是一萬二臺幣,其實也很便宜,合人民幣三千多塊錢,而且這個戒指大概是四五年前才換的。
魯豫:在家是你做飯嗎?
朱德庸:這是一個陷阱啊!過了很多年之後我再想,我可能是被陷害了!因為一開始我是不做家事的,結婚後家里的事都是她做,包括下廚啊,打掃衛生啊,都是她來。但是做了一段時間之後,我每次吃飯都說,做得真難吃啊,而且怎麼總是做得這麼慢呢?然後我就跟她說,我來做給你看吧!好像就是從那天開始,變成我來做飯,再後來就都是我 做了。
魯豫:都是你做?
朱德庸:對啊,因為我一直嫌我太太做得慢,包括打掃之類的,我的速度就非常快。她拖個地恐怕都要拖一兩個小時,煮個飯也要煮一兩個小時。換作我的話,有時候四十分鐘一頓大餐就出來了。所以從那天開始一直做到現在。
魯豫:現在也是你做嗎?
朱德庸:當然。
魯豫:地是你來拖?
朱德庸:對。
魯豫:衣服呢?
朱德庸:也是我洗呀,我收啊。
魯豫:疊衣服呢?
朱德庸:也是我。
魯豫:買菜?
朱德庸:都是我。
魯豫:不可能吧?
朱德庸:真的都是我。
魯豫:你不會繡花什麼的吧?
朱德庸:那不會。
魯豫:不然我覺得你也太完美了!
有人咒罵婚姻,有人膜拜婚姻。相信一定有不少人想知道畫了多年婚姻問題的我,對婚姻的看法。其實,婚姻不論好壞,都是一出喜劇。唯一不同的,美滿的婚姻是讓自己看笑話,不美滿的婚姻是讓別人看笑話。基本上,將兩個背景完全不相同的個體借由愛情組合在一起,就有其荒謬、發噱的成分存在。
——朱德庸《雙響炮》自序
朱德庸能夠創作出如此多幽默且富有哲理的漫畫,幸福的家庭和樂觀的性格是必不可少的因素。在朱德庸眼中,一個人年輕時最豐富的經驗就是他的家庭,然而朱德庸曾經極端討厭小孩。1992年兒子朱重威出生,直到親自抱起兒子的那一剎那,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和兒子有什麼關係。兒子出生後三天,他甚至都沒怎麼理會過。但現在他以自己的兒子為驕傲。
朱德庸:兒子出生後,護士把小孩拿出來給我看,但我一點都不激動。那時候我只關心太太的安危,開刀前我只給醫生講了一句話,有任何的情況你就保媽媽,不要管小孩!
朱德庸家中養了許多貓,兒子很小的時候,在家里的地位甚至還沒有貓重要。他認為,貓貓比兒子早來家里,當然它們的地位更高些。不過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朱德庸逐漸克服了自己對孩子和童年的恐懼。他覺得兒子就像自己的心理醫生,讓自己跟著又過了一次童年。
朱德庸:我們家通常多了個新生命都是貓類,所以起初面對小孩我可能還是沒有辦法習慣吧,遲疑了很久。後來我就決定,小孩歸太太管,貓都歸我管。一旦想通小孩不用我管之後,我又過得很快樂。但時間慢慢長了之後,他開始懂得跟我溝通,我也開始覺得這小孩好像還蠻好玩的。所以我跟我小孩的感情真的是後天培養起來的。
小孩A:別開槍,我是好人。
小孩B:證明給我看。
小孩A:我曾經借你十元,還有機器人、遊戲卡、怪獸對打機,你,你還沒有還我,我也都沒要……
小孩B:哎,只能殺人滅口……砰!
——《絕對小孩》
魯豫:你兒子說你跟他一起玩的時候,從來不會讓著他的。
朱德庸:對,從來不讓!
魯豫:可他是小孩兒啊?
朱德庸:我也是小孩兒,我常常跟我兒子開玩笑說,從小到大,我這個爸爸從來就沒存在過。其實我跟我小孩之間的關係很少有爸爸和兒子的那種狀態,大部分都是哥哥跟弟弟的 關係。
魯豫:可能有時候還是他當哥哥呢。
朱德庸:對,沒錯,所以我跟他玩的時候從來不讓他。我玩到興奮的時候,照樣打下去。有時候一開心,“啪”一扒,機器人的腳就斷了,然後他就哭——他常常跟我玩到最後就 是哭。
魯豫:這是什麼爸爸呀?
朱德庸:對呀,這是什麼爸爸呀!所以說我這個爸爸從來就沒存在過。其實通常大人陪小孩玩的時候,爸爸都會讓著小孩,而且要假裝示弱被打敗,跟小孩說你好厲害呀!但對我來說完全沒那回事。我常常在家拿了劍追在後面打他,他就一直跑,拼命跑,拼命叫,我就一直追著打,他常常被我打哭或者玩具被我搞壞,他就哭著去找他媽媽。他媽媽剛開始很煩,最後終于想出辦法來了。有一天她跟孩子說,你不要看你爸爸比你大,身體那麼高,其實在他身體里面,住了一個比你還要小的小孩。我小孩聽完那句話之後就完全明白了,從那以後我們再玩任何東西或者把玩具玩壞了,他就會嘆口氣說,你身體里面住了一個比我還小的小孩,算了算了。
魯豫:你兒子現在個子已經很高了吧?
朱德庸:還好,比我稍微矮一些。
魯豫:你的樣子顯得很年輕,我都想不到你兒子已經是十幾歲的大男孩了。
朱德庸:他已經算是大小孩了,高中都畢業了。
魯豫:兒子的小名叫動動,大名叫朱重威。
朱德庸:其實我做的只是他哥哥的角色,跟他玩啊鬧啊,偶爾教他一下人生的道理,因為我自己也沒什麼人生的大道理。
朱重威:我覺得你比較像弟弟吧?
朱德庸:那也行啊,你給我錢啊!
朱重威:不要。
朱德庸:為什麼每次是弟弟給哥哥錢?
朱重威:弟弟給哥哥錢就叫徵收保護費。
朱德庸:好。
鄰居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天哪,哪有那麼醜的小孩!”
這是我踏入這個世界以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絕對小孩》畫的是小孩兒眼里的世界。朱德庸曾這樣描繪:也許很多人都還記得自己小時候,是不是常會有飛翔的感覺?對了,那就是小孩兒的世界。只有想象,沒有限制,倣佛擁有好多翅膀,永遠可以在雲朵上遊戲。
家長:不懂就要問,只有不停地問,才會不斷地進步,所有的發明家、科學家,從小都是不停地問,我隨時等著你來問問題。
小孩:我爸希望我做一個問題兒童。
——《絕對小孩》
朱重威:因為是一本以小孩為主的書,他們就想書名應該叫什麼什麼小孩。起初他們決定叫“非常小孩”,又覺得“非常”一類的東西已經被用濫了,于是我就說,哎,絕對小孩,那還不錯!然後他們也沒多想,就用《絕對小孩》作了書名。
魯豫:你那時候多大?
朱重威:小學四年級。
魯豫:通常如果爸爸小時候很淘氣,兒子反而挺乖的。你兒子是這樣嗎?
朱德庸:對,他很乖,從來沒有逃過學。從小學一直到中學,我也從來沒有聽到過他說過一句:我不要去上學。
魯豫:你鼓勵他不上學嗎?
朱德庸:是的。因為我跟我太太都是生活很隨性的人,想到什麼高興的,就會去做。我們常常早上起來覺得今天天氣蠻好或者今天心情蠻愉快,就跟小孩說,你今天不要去上課了,我們帶你去玩吧!他也說好,然後就常常跟著我們去玩。
魯豫:哎喲,你這樣的家長真好!
朱德庸:結果有一天早上睡到大概六點多的時候,就看到我小孩已經把學校制服穿好,書包也都背好了,然後站在我旁邊搖一搖我說:“爸爸,送我去上學!”我當時因為前一天晚上玩得比較晚,正睡得迷迷糊糊,就跟他說:“今天你就不要去了。”結果他在我床邊號啕大哭,苦苦哀求我說:“你讓我去上學吧!”
魯豫:你當時很崩潰吧?
朱德庸:我又跟他說:“可不可以不要去?”他就拼命求我說:“你讓我去,讓我去。”最後我只好起來送他去學校。
魯豫:《絕對小孩》里的六個孩子,你覺得哪個最像你?
朱德庸:其實應該是五毛、披頭、討厭三個小孩兒的綜合體,這樣會比較像我。但如果真要瞄準一個目標的話,我覺得可能是討厭,討厭非常像小時候的我,就是很不討人喜歡的那種。我小時候從來沒有得過任何讚美,完全沒有。我差不多滿月的時候,我媽媽第一次把我從家里抱出來,鄰居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天哪,哪有那麼醜的小孩!”這是我踏入這個世界以後聽到的第一句話。
魯豫:我覺得這個鄰居挺不靠譜的,但你媽媽也挺逗的,之後還把這件事兒告訴你?
朱德庸:對,所以你看我媽一點都不愛我,哈哈。我其實度過了一個很艱苦的童年,但這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情。這個過程跟我們一般在小說里看到的那種悲慘的童年還不一樣,小說里經常講一個小孩多麼可憐,怎麼被虐待。我不是這樣,我是過著一種默默無聞的童年,也沒有人拿大刀之類的來砍我,但是又好像每一次走過我旁邊就拿針扎我一下,那種感覺。
魯豫:或許你正是因為懷有這樣一顆敏感的童心,才能夠創作出那麼多經典又受人歡迎的形象。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有個小孩兒,我們能在書里看到朱德庸心里的那個小孩兒,我也希望我能夠做個絕對的小孩兒。
原來,我們每個人童年時那個孩子並不像我們以為的那樣脆弱,比起大人,小孩甚至在心理上更強韌,尤其是他們的本能。你會發覺面臨各種抉擇時,小孩永遠能最快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決定,這是大部分成人無法做到的。因為大人的選擇往往只是符合身邊眾人的期待,而不是自己的真實需要。我認為,大人的本能早已在社會講究最大化合理性的要求下逐漸消失,就像我的兒時記憶消失在我腦海中的閣樓深處一樣。
我開始明白: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我已經被成人世界毀壞得如此之深,連自己的思考模式都一天天、一步步被推向相反的自己。而我以往不願再想起的那段童年,累積的就是小孩世界和成人世界之間,我孤獨的對抗和妥協。終于了解這些,是在我自己的孩子十歲那年……
小孩有一個屬于小孩自己的世界,和大人的世界截然不同。他們能以奇特的想法看待任何事物,所以他們對整個世界總是保持著詼諧荒謬的眼光,這和大人對任何事物都帶著先入為主的觀念完全相反。只是因為小孩世界對大人世界無益,于是大人拼命想把小孩從他們的世界里拉出來。
每個人都有一次童年,每個人也都會長大。我們每個大人每天都以各自努力的方式活在這世界上,每個小孩每天卻以他們各自不可思議的方式活在這世界上。如果,我們讓自己的內心每天再做一次小孩,生命的不可思議每天將會在我們身上再流動一次。
——朱德庸《絕對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