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柳永 《望海潮》
悠然空靈的塵世,隱隱有夢,朦朧里,我倣若看到他,撐著一傘薄薄的詩意,從江南綿綿的煙雨里走來,薄紗勝雪、素雅清顏,飄逸的發絲撫過俊朗的臉龐,落至眉間,漫溢開無窮魅力。
望他,手執淡淡的流香,輕卷簾曼,和著潺潺的琴音,我將千年期待的夢兒輕輕揉碎,瞬間氤氳成青山綠水間古色古香的娉婷,灑進淋漓的煙雨中,靜靜守候一簾塵夢的心事。
青石板的足音,扣響靜謐的小巷,抖落一身的煙塵,我微笑著伸出手去,透過如詩如夢的煙雨,牽起他溫情的手,迎著他的若水明眸,看他的笑靨如花,然後,與他一同手執竹笛,步入這水鄉的夢囈,鋪一路盈滿清香的落紅,任那縷縷笛音,風飄萬點,輕揚在江南的山水間,醉了秦漢的風韻,醉了唐宋的淋漓。
回眸,暗揣。塵世的他,如何能有這般動人心弦的精致典雅,如遠水近湄中不惹纖塵的蓮,在記憶里輾轉芬芳,美得脫俗,美得雋永?
轉身,輕捧如水的緣分,打開誠摯的心湄,那些在年輪里沉淀的光陰,終是注定的如絲般輕軟纏綿,幾世輪回的思念,在四季花開花落中流瀉,他的婉約,歷經千年,在我眼底,仍是渲染了一脈詩心畫冊的柔情蜜意。
走在寂寂的路上,懷想千年之前的絕世遺唱,黃昏時分,寂寞的我,只任心情遊離在渺渺煙雨里。漫步花間小徑,看花叢里那一地猶帶水珠的落紅,撫摸花葉間那濕潤細膩的紋理,一種浸潤到心底的清涼頓時順著指尖向著全身蔓延。嘆息里,那煙雨,突地變得有些放肆,恣意撲在臉頰上,甚至有些調皮地鑽進眼里、脖頸里,和淩亂的發間,伸出手去,想接住這半點溫涼,卻又倏忽不見,只如煙如霧,纏繞你的指間,于是,許多前塵往事,都在指尖復蘇,萌動,開花。
欲嗔怨,卻又舍不得它那輕盈的空靈,盡管濕了發,卻也溫潤了心情,更淋出了杏花煙雨的感覺。再回首,那曲帶著濃濃江南氣息的流行歌曲《青花瓷》便在耳畔輕輕蕩漾開來。歌是周傑倫的歌,詞是方文山的詞,好久不聽,而今在這江南煙雨里,竟又搖曳出一種出塵之感,只覺得整顆心都變得無比輕盈起來。
這樣的煙雨,濕潤、細膩,精致里透出幾分頑皮的韻味,讓人愛不釋手;這樣的煙雨,容易讓人想起那素胚描繪的青花瓷,清逸、淡煙。“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炊煙裊裊升起隔江千萬里……”那古典的旋律不由得使我陷得更深,深深沉浸在這意境里,任雜亂的心緒肆無忌憚地散落在這無邊的煙雨里。抬眼處,冉冉檀香透過街窗,潑墨渲染的印象,于雨里,裊裊散去,那傳世的美麗,依舊擱淺在素胚藍花瓷瓶底,是一世的眷念,卻嘆蚑成千古的記憶。回眸,遠山如黛,心中不禁暗揣,那定然是某個才情風流的雅士精心渲染的佳作,宛若一張幹凈宣紙上安靜的素描,時時刻刻吸引著人片刻的懷舊,讓人佇立雨中終是舍不得離去。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誰?我的煙雨江南又會是誰?莫非就是那,于弱冠之年來到杭州城,來到西子湖畔寫出流香四溢之《望海潮》詞的柳三變?是啊,就是他。柳三變,你可知,流光易散,前世今生,我願穿過浮華的粉塵,在隔世離空的夢境里尋你,朝朝暮暮,不盡纏綿?柳三變,你可知,我願棄了那一路無端的繁華錦瑟,在蒼茫天地間與你縱酒歡歌?柳三變,你可知,我願漫步在煙雨中,與你一同感受明月樓唐風宋韻的相思,共緬斷橋邊被沉淀千年的舊夢傳說?因為,我是那只蝶,盡管飛不過滄海,卻依然尾隨了你千年的蝶,縱然,世事的風雨飲盡所有離恨的悲歌,我只願,與你,我的煙雨藍顏,綰結那阡陌紅塵的一世情愫。
你是我眷念的詩行,而她卻是你筆下丁香般婉約凝愁的女子。那年歲,青天破色、芭蕉驟雨,江南小巷,青花入筆,有美臨水梳妝、低眉撫琴、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卻換得你水墨丹青、詩情畫意,縱是回眸一笑、柔情百轉,便又為這世間添了一段纏綿悱惻。
她叫楚楚,是杭州城色藝雙絕的名妓。二十歲的你,經不住一幫文人才士的蠱惑,愣是沒能把持住自己,毅然決然地沉入了她的溫柔鄉中。為她,你把去揚州投奔父親柳宜的事拋諸腦後,更把進京趕考的事忘得一幹二凈。世間有美如斯,但臨湖聽青瓷悠悠,聽歌聲柔柔,聽她唱盡綿綿相思情,縱是終身未能金榜題名,又能如何?
一簾青花煙雨,卷相思;一幅輕筆柔腸,畫紅塵。抬頭,窗外一樹一樹梨花開,新燕在梁間呢喃;低頭,一抹淺笑漾在麗人唇間,她十指纖纖,奏響一曲《長相思》。空氣里浸透著樹葉的清香,鳥兒在枝椏間自由飛翔,但見江中千帆側過,絲綢般緩緩的流水間,一葉葉扁舟遊過漢賦唐詩,他眼里遠去的,只是點點水墨痕跡。道旁花木扶疏、樹影婆娑,百花的氣息幽遠清淡,恍若隔世。許誰?在春的懷抱里輕唱流年?他終是醉在了她的溫柔繾綣里,再也記不起自己是誰,再也想不起家中伴他三載的雲衣,那時那刻,他眼里只有他的楚楚,心里只有他的楚楚,他只想擁著她永遠守著眼前這份靜好,只願日日執筆,將她的美麗細細記下,記在他相思綿密的掌心,讓時間剎那間定格在那愛的一瞬。
時間,很快從春天變為夏天,又從夏天變作秋天。擁著楚楚柔弱無骨的身軀,遙望窗外八月的天空,只見深邃高遠的藍天水洗般明凈,清透澄澈,大朵大朵的流雲,透過雪色陽光,或聚或散,各種形狀交互揉捏、交互滲透,千變萬化,層層疊疊鋪染得宛如一個素色琉璃的輕夢,在天際靜靜舒卷。而那一抹湛藍,卻又是誰端硯潑墨時濺落的一筆淡彩,便這樣就將整個八月暈染得如此溫婉而浪漫?
那道沁藍的剪影,就著一溪山月,握一指從容,臨風而立。以一份如水的淡定和瀟灑,在纖塵紫陌投下頎長俊朗的風姿,投下溫潤如玉的平靜和微笑,而後用一抹藍色的筆調,劃過八月的天空,伴著他,伴著她,作伴今生,為秋日的繁茂和蔥蘢,勾勒出豐盈馨綠的風情,為躁動喧囂的念念風塵,帶來一份清幽微涼的心情。
不經意的一個回眸,那道藍色便如心靈深處某個深諳的情景,踩著裊裊的琴音,從曦月托起的輕濤中走來,從流星炫目的光影中走來,從煙花璀璨的彼岸走來。從此,將一份深深的露水情緣,以一指秋花的熱烈和流麗,在他和她的心頭開成微語心瀾。從此,一份相知相惜的情誼,穿越萬丈紅塵,在藍色的天幕下,流轉成指尖彼此傳遞的溫暖。
然,楚楚終不是那種沒有見識的女子。她深知,大丈夫當以功名為重,為此,她苦口婆心地勸他,及早前往京城,為來年的科試做準備。美人的話自然比不了母親的絮叨,只是輕輕一個回眸、短短一句暖語,他便放下兒女情長,開始為來年的科試做最後的衝刺了。其時,與柳家素有交往的命官孫何正在杭州太守任上,柳三變聽從楚楚之言,有心與孫何接觸,卻又苦于白衣之身,無從接近門禁森嚴的孫府,卻落得終日愁眉苦臉、長吁短嘆。楚楚了解前因後果後,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說:“這有何難?過幾日就是中秋,孫大人已經拿了名貼來要請我到府上歌舞助興,到時奴家唱一曲官人做的新詞,待孫大人問起時,只說柳七所作不就完了?”
還是楚楚聰明伶俐,困惑了柳三變幾天的難題,一經楚楚排解,便馬上理出了頭緒,于是,一闋流芳千載、名揚海內外的《望海潮》詞便穿越紅塵,在他和她的心頭芳華流轉,帶著那份藍色的心情,從此嫣然于世。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柳永 《望海潮》
《望海潮》詞調始見于《樂章集》,為柳永所創的新聲。這首詞一反柳永慣常的蘼麗風格,以大開大闔、波瀾起伏的筆法,濃墨重彩地鋪敘展現了杭州繁榮壯麗的景象,可謂“承平氣象,形容曲盡”。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起首三句,入手擒題,以博大的氣勢籠罩全篇。首先點出杭州位置的重要、歷史的悠久,揭示出所蚑主題 。三吳,舊指吳興、吳郡、會稽;錢塘,即杭州。此處稱“三吳都會”,極言其為東南一帶、三吳地區的重要都市,字字鏗鏘有力。其中“形勝”、“繁華”四字,為點睛之筆。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遠望去,垂柳含煙、虹橋似畫,風簾搖曳、翠幕如紗,真個是畫中才有的好景致啊!這一處人煙阜盛,各式建築鱗次櫛比、檐牙錯落,微風過處,千門萬戶簾幕輕擺,顯得怡然安詳,好一個人間天堂!也只有這樣富有靈氣的都會才配得上楚楚那樣的蛾眉女子。
“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錢塘江邊,高聳入雲的古樹圍繞著沙堤,洶涌的江濤倣佛發了怒般奔騰而來,激起如霜如雪的白色浪花,而那壯闊的錢塘江更像一道天然的壕溝阻擋著北方敵人的進犯。一個“繞”字,盡顯古樹成行、長堤迤邐之態;一個“卷”字,又狀狂濤洶涌、波浪滔滔之勢。
“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穿過錢塘江,他又擁著楚楚信步來到街市上。放眼望去,珠玉寶石遍陳于市,家家戶戶綾羅盈櫃,男男女女的衣飾更是鮮麗豪華、競相鬥艷。只“列”、“盈”、“競”三個字,便把杭州城的繁榮昌盛、富庶奢華落到了實處。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最是嫵媚楚楚女,最是風情還要數那碧波萬頃的西子湖。西湖,自古以來便是杭州城最為耀眼絢目的一張名片,來杭州不到西湖,等于沒來過一般。
重湖,是指西湖中的白堤將湖面分割成的里湖和外湖;疊山,是指靈隱山、南屏山、慧日峰等重重疊疊的山嶺。在柳三變眼里,西湖的湖山之美,只能用“清嘉”二字概括。而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更是牽出了諸多意象,湖、山、秋月、桂花、荷花紛紛奔赴而來,令人心曠神怡、遐想萬千。
傳說中,西湖的靈隱寺和天竺寺,每到中秋,常常有帶露的桂子從天飄落,馨香異常,那是從月宮桂樹上飄落下來的,是寂寞的嫦娥贈與人間有心人的,因此唐朝詩人宋之問曾在《靈隱寺》詩中寫道:“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而詩魔白居易《憶江南》中亦有“山寺月中尋桂子”的綺麗詞句。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美麗的傳說給秀麗的西湖增添了神秘空靈的色彩,而那晝夜不停的笛聲歌韻,更是無時不刻不在晴空下飄揚,不在月夜下蕩漾。回首,湖邊釣魚的老翁怡然自得,湖中採蓮的孩童喧鬧嬉戲,身邊淺吟清唱的楚楚更是嬌俏嫵媚,“嬉嬉”二字,便將所有人歡樂的神態,作了栩栩如生的描繪,生動鋪敘出一幅國泰民安的遊樂圖卷。
“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成群的騎兵簇擁著高高的牙旗,抬著長官緩緩而來,一起乘醉聽吹簫、擊鼓,吟唱煙霞風光,一派暄赫聲勢。這自然是對杭州太守孫何出府遊樂時儀仗之盛的描繪。短短十四個字,筆致灑落、音調雄渾,千載之後,都能令人在歲月的光影里窺視到一位威武而風流的地方長官飲酒賞樂、嘯傲于山水之間的怡然之情。
“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鳳池,即鳳凰池,本是皇帝禁苑中的池沼,魏晉時中書省地近宮禁,因以為名;“好景”二字,將如上所寫和不及寫的,盡數包攏,意謂當達官貴人們被召還之日,合將杭州好景畫成圖本,獻與朝廷,誇示于同僚,謂世間真存如此一人間仙境。
達官自然是指孫何,這二句不僅表達了孫何的不思離去,亦烘托出西湖之美。 這闋新詞很快便在中秋月明之夜,通過楚楚流香四溢的歌聲傳遍太守府的每一個角落,當孫何問起此詞為何人所作之時,楚楚自是溫溫婉婉地對答為柳七所作。柳七?柳七者何人也?回大人,柳七名三變,字景莊,是國子博士柳宜之三子,因在族兄中排行第七,故又號為柳七。
柳七?柳三變?柳景莊?殿中省臣柳宜?他有個叔叔是叫柳宏的吧?真宗鹹平元年,孫何之弟孫僅與構宏同榜登進士第,從此,孫柳兩家遂有交往,他孫大人又怎能不知故交好友的這個才名著絕的幼子呢?原來是他!這闋《望海潮》真是寫得蕩氣回腸、聲調激越!好!好!來人哪,快把柳三變柳大才子給我請進府來!
就這樣,年屆弱冠的才子柳三變很快便成了杭州太守孫何的座上賓,可任誰也沒料到的是,此詞一出,不僅廣為時人傳誦,令其名噪一時,更引出一段百年後的公案。據南宋文人羅大經《鶴林玉露》載:“此詞流播,金主亮聞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 隔年便以六十萬大軍南下攻打南宋皇朝。
無論傳說是真是假,柳三變的這闋《望海潮》都足以讓所有未曾到過杭州的人對江南繁華形勝艷羨不已。清風,攜著我逾越千年的軌跡回歸現實,耳畔,那曲《青花瓷》逐漸呢噥朦朧起來,一如江南三月的桃花煙雨,一如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西湖勝景。只是,千年前,那個叫楚楚的女子,她為他蝶翼般盈然而舞的情愫,自彼岸的浪尖上翩躚而來,是否飄然若語、濱落凡塵?還有,那一掬蕉葉淡然的月下琴音、如蘭秋韻,可曾輕曳素顏,將那一段朦朧的江南煙雨,永久勾勒在清幽素雅的陶瓷上,直至揮之不去?
再回首,如雪的陽光,穿透藍色天幕,淡失在水墨的丹青中,卻在千年後的今天,把那份愛還寄予青花瓷上。放眼遠望,有伊人如嫣,鳥語花香里與他攜手一段薔薇之戀,回眸,卻又是一闋《望海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