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山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柳永 《木蘭花慢》
握一指溫軟的春風,走進三月的芳菲。白雲的鴿群,飛過遠山,自澄澈湛藍的天空,放飛;滴翠的枝頭,那份淡藍色的情懷,如花,婉約成春天那一抹新馨的綠影。
倚在玉蘭花開的時節,臨風,打開馨香的羽翼,在潔白的花瓣上,寫下一段或遠或近的記憶,當一份深深的牽念,踩著瑩亮的露珠,從那朵粉白的杏色中走來,我知道你,終究會成為這個季節抹不去的那道心痕。
總是在心底期許著,與他攜手,漫步每一個日出月落;總是希冀那望晴的雙眼,隱在雲霞之上,夢醒的時候有一份依托。那季節深藏的藍色呵,是否,能將一場最美的遇見,寫成動人卻無言的傳說?
當靜寂的弦月如約而來,我願意守在朦朧繾綣的月華里,凝神聽他薄翼的呼吸,穿透細密的輕濤,由遠及近,溫潤如玉的微笑,蝶翅般劃過。暮然回首的瞬間,一場流星雨,在夢的窗臺,緩緩跌落,攜一縷月色的溫柔,穿過洗綠的春風, 如瀑的思念,凝眸成那朵婷婷的蓮,端坐韶華,如蘭遙寄,隔世的幽香。
回首,是哪個方向的風在吹?薄翼的呼吸托起三月的芳菲,光影,又隱在哪朵薔薇的後面曳動斑駁,來回飄搖不定,倣佛兩顆心,偎著那些記憶和溫暖, 在每一個日出月落的晨昏里,放飛?還曾記得,那年那月,他和她,在東京城花街柳巷內,迎著風,唱著歌,環住碎金的斜陽,擁緊滿懷甜蜜;也曾記得,那日那時,美好並著青澀,紛紛揚揚,落滿宋時花徑,彼時,風正輕柔,暮色如水。
辛夷樹,頎長而靜默,目送他們青蔥的背影,躍動著,在林蔭道上,呼嘯而過,寧靜而柔和的橘黃,被年輕的笑聲,一片片搖落,風過,有蝶,桐花漫舞。 那優柔而溫暖的氣息,自他的背後傳來,而她,斂眉低首,一顆心漾著微瀾,任發絲與裙袂翩飛,回首,他溫潤如玉的微笑,從她鬢邊那朵紫色的辛夷花上緩緩滑落。
那是個薰衣草盛放的季節吧?似乎,還有芳草在路邊萋萋,一個淺淺的琉璃的輕夢便在她淺笑的酒窩下綰住流雲、鎖住清秋,于那燦若錦霞的季節里,任他拾取歲月中的點點滴滴,寫下那年那月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傳奇。轉身,我站在千年之後的開封大相國寺前,當耀目的年華,從眉間紛至踏過,三月的枝頭已然漸次豐盈,所有關于青春的印記,終于都被擱淺,並漸次塵封。只是不知,若偶爾翻開,他是否還能記得,和她攜手共放風箏的那些青澀懵懂的歲月?
煙雨朦朦里,我沿著一條青石板鋪成的小路,在他的記憶里,穿梭時空,和大宋來了個浪漫的約會。放眼望去,青青的草坪,緩緩的河水,三月的開封城倣若夢中的愛情,纏繞在心,揮之不去。小雨淅瀝地撒落,雨點串起的是段段溫潤的情調,把時光依稀涂抹成一副水墨畫,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還是久看不膩。
回眸,楊柳如煙,空氣里彌漫著濃鬱醉人的氣息,那千載之前的東京山水便在我眼前有了一種若隱若現、欲說還休的美,不經意間便醉了樊樓的雨,濕了多情的夜,卻不知,他和她,那些曾經如煙的往事,是否還隱藏在楊柳岸畔花前月下?
循著他走過的足跡,我踏歌而行,迷醉在了這煙花三月的汴梁城,倣佛她便是我今生縈繞了千年的夢。一曲《鳳棲梧》,一曲《如夢令》,在他唇齒間生香,卻在我耳畔搖曳生姿,一切的一切,所有的風情,都恍若被風幹了千年的情節,又在我眼里驚艷、溫暖起來。薄霧如紗、輕紗似夢,片片溫柔浸染著身前身後的桃紅柳綠,在這好時節里,我聽風、看雨、醉月,望那青山隱隱、碧水迢迢,如花般次第而開,那些沉淀了許久的思念,便又開始精彩著我的生命,絲絲縷縷、綿綿不絕。
我記得,我是一只蝶,一只來自武夷山的蝶。那年那月,我曾在他身畔起舞弄青煙,清幽千里,香染窗間。那清風,那幽竹,那明月,皆如綠野仙蹤,在悠遠恬靜的古箏聲中尾隨著他一生的浪漫恣意,只是,千載之後,這一溪潺潺流水,這一汪碧波蕩漾,可否還掩映著我伴他花香月明的身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微風拂面時,我又從那個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東京城穿梭回到了千年之後的開封。天空之上,藍天之外,悠悠的白雲鋪滿整個季節,我知道,真正的春天來了,幸福也即將尾隨而至,那麼,就請讓我借著這片風輕雲淡,為遠方的他送出最真的祝福,念安,念一切安好。
那時的他,並不知道身邊還有我這麼一只飛去飛來的蝶,時刻關注著他的一舉一動,正如今生,他亦是不曾識得我這孤身前來探春的天涯淪落人。霏霏細雨,如夢如幻,岸邊絲絲綠意的垂柳,微風中泛著漣漪著的湖面,皆讓我千年之後的心蕩漾著千年之前的悸動,無法言訴。
千年一嘆花期錯,幾多惆悵落汴京。現在,我只能隔著一簾雨幕,看宋時的他用一張素雅微香的澄心堂紙,用一支寫意曼妙的湖筆,勾勒出一幅在心中存在了千年之久的畫卷。那畫里,有他,有她,亦有我,還有小橋流水,清風明月,再回首,那些個舊日時光便在他錦繡心中透出委婉的雅致,描繪出震顫人心的美,讓那一季的風情永久地刻在了大宋的東京。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山郊坰。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
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
——柳永 《木蘭花慢》
“拆桐花爛漫,乍疏雨、洗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將曉的一場疏雨及時洗去東京城的浮華冶艷,更顯她別具一格的風情,又一番清新迷人的味道,只是濃汝淡抹總相宜。油桐花如火如荼地開在季節的枝頭,爛漫、妖嬈,醉了青天,醉了白雲,更醉了他遊子的浪漫情懷。
“正艷杏燒林,緗桃繡野,芳景如屏。”嬌艷的杏花隨風搖曳,紅得倣佛燒紅了林野;淺紅的桃花更是宛若錦繡里的圖畫,美得難以描驀。正是芳景如屏畫,此情只應天上有。
“傾城。盡尋勝去,驟雕鞍紺幰山郊坰。”正是賞春好時節,汴京城的男男女女,無論貴賤,皆扶老攜幼,騎著寶馬、坐著有天青色車幔的香車,傾城而出,盡到郊野領略大自然的旖旎風光,享受著春天帶給他們的喜悅與歡愉。
“風暖繁弦脆管,萬家競奏新聲。”清風過處,暖了繁弦脆管,側耳聆聽,卻道是萬家競奏新曲,好不愜意。這樣的日子里,他柳三變又怎能不賦詞一闋,以表他心中的狂喜?
“盈盈。鬥草踏青。人艷冶、遞逢迎。”轉身里,他又看到了她,看到了那一群衣錦繡著淩羅的青樓女子。她們佔芳尋勝,旁若無人地玩著傳統的鬥草遊戲,盡情領略著春天的美麗與清新,卻對這樣一位風流倜儻的俊俏男子視若無睹。都是踏青惹的禍,要不,像他這般玉樹臨風、才華橫溢的青年才俊,即便不能像晉時的潘岳那樣遭遇婦人的擲果之青睞,又何至于不能引起她們那一轉波的顧盼流連?
“向路傍往往,遺簪墮珥,珠翠縱橫。”她們個個生得艷冶出眾,就那樣,在他眼前肆無忌憚地歡笑,毫無顧忌地由著自己的性子東竄西跳、嬉戲打鬧,哪怕將頭上的玉簪、耳邊的玉墜、身上佩戴的珠翠遺落路旁,亦是不改脾性,繼續玩得不亦樂乎,只是春光四射,驚艷無度。
“歡情。對佳麗地,信金罍罄竭玉山傾。”然而,她們最終還是走了,一個個望著他掩口而笑,次第而去,那暗動的秋波,分明是在表述對他的愛慕之情,可為什麼,她們的腳步兒還是那樣匆匆?難道,在京師伎人眼中,他柳三變還沒有足夠令其青睞的理由?罷了,罷了,這風情萬種的日子里,只應高聲歡唱才是,于是,他在佳人們剛剛流連的芳草地上盤腿坐下,飲盡小廝遞過的一樽美酒,直喝到陶醉大醉,有如玉山之傾倒,才搖擺著身子,依依不舍地起身,繼續沿著春天的小徑,做一個與春天約會的快樂人。
“拚卻明朝永日,畫堂一枕春酲。”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一路,他遊興正濃,心情歡暢,不停向身後尾隨的小廝大聲要酒來喝。怕什麼?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當及時行樂才是。他從小廝手中接過酒樽,大口大口喝將起來,即便是喝到爛醉如泥又能怎樣?只不過拚著明日醉臥畫堂罷了!
他醉了,醉在了千年前的汴京城外,那一片遊春踏青的人間仙境,而我,亦醉在了千年後開封城郊的旅館里。那一夜,我合著一簾幽夢,在他歷經滄桑的文字里蕩起漣漪,看他舞著一脈春天的靜美,于半醒半醉間,徜徉在千萬片花瓣的上方,俯視那群女子的臉,那眉眼,柔和得倣佛一幅完美無瑕的畫卷。
我知道,今日夜的寂靜,是他給的浪漫,更是他給的溫暖,然而,他可知,千年前的那個飛花逐月的日子里,夜的淚,是他給她的孤寂,夜的涼,是他給她的心疼?
夜里的一切,都是他賜予她最大的希望。我倣佛看得見,有紅衣女子,躕躇在窗下,徘徊著,沉迷著,享受著,欣喜或是冷嘲,都是那樣,默默無言、寂靜無聲。
年華似水,時光漫過指縫間,每個夜深人靜的淩晨,她總是喜歡借著盈風徐來的片刻,銘記吹來的縷縷馨香,任那陣陣熟悉的韻味,溢滿整個閨房,然後,閉上雙眼,任溫存的畫面,在腦海漸漸浮現。那時那刻,他的音容,他的笑貌,他的明媚,他的淡然,倣佛都在昨日如期上演,瞬間漫醉了她的身心。
她總是會在不經意的時間里想起他,一想起,所有的思緒便都會停止,停在指尖,停在筆端,停在紙間,停在窗前,停在花下,停在月光里,停在每一個有他影子出現的地方,不聲不息地呼喚。輕輕披衣,下床,我沐著她的心緒,在千年後的窗下悄然踱步,飄蕩的心聲,卻響起她幾個輪回的梵音,瞬間越過時光的隧道,在月色迷朦的夜,為他,再一次夢回那個鶯歌燕舞的春天。
這時候,我想起了太多太多的人。柳三變,雲衣,楚楚,謝玉英,還有他即將結識的蟲娘、師師、秀香,以及那個引領大宋皇朝走向輝煌的宋真宗。是的,我想起了宋真宗趙恆,想起了他筆下“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的千古名句,如果沒有他,或許柳三變的筆下根本不會搖曳出這闋驚艷生香的《木蘭花慢》。東京的一切,美與風情、奢華與浪漫,都與宋真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那麼,這位偉大的帝國之君又能圓他柳三變一個金榜題名的夢嗎?
一切都已遠去。只是,轉過身去,那遙遠的地方,他和她,迷離的身影,都是我無法觸及的距離,于是,我只能在西窗月落時許下浪漫心願,願踩在輕風之上,為他飲盡一杯杯無奈與惆悵,還他一份清朗與幸運。然,千年前的他,真的迎來了生命里的輝煌與榮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