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佔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自相逢,便覺韓價減,飛燕聲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媛,重尋仙徑非遙。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萬斛須邀。檀郎幸有,淩雲詞賦,擲果風標。況當年,便好相攜,鳳樓深處吹簫。
——柳永 《合歡帶》
惆悵里,想著他的容顏,獨坐電腦前,在屏幕上敲下一行行心之花語。頷首守在文字的背後,只想洞穿那場千年前來去無聲的聚散離別,卻明白,滾滾紅塵,深淵幾重,一足踏破,注定便是愛到最真,傷到最深。
暮春,夜色濃了又濃,季節的風鈴掠過耳畔,掌心的傷痕不禁加深了幾分,驚心的痛感將我拉回了現實世界,回眸,恍然發覺,這個春天已然走到盡頭,而那場緣來緣去的真心相遇,似乎都在我千年之後的傷感里暫停了所有的美好。
冷月,零星,當空而照,抱臂斜欄。眼前浮過的片段,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倣佛在演繹一場又一場錯過、擦肩、重逢、陌路。從愛的起點到愛的尾端,不斷的離合,不斷的包容,不斷的回到最初,只可惜,在他轉身而去的時候,竟遺失了最真的靈魂。
徜徉在時光的河流中,匆匆逝去的年華,倣若牆壁上的白色塵埃,風起即散。那些留不住的永遠,只任我藏在左心房的一隅,靜靜目睹繁華過後,物是人非的悲涼。
從千載之前的北宋皇朝,到千載之後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從柳芽初綻的初春,到花流水榭的暮春,或許只需要一個轉角,便能目睹所有的綺麗曼妙。而在這段日子里,又有多少翻雲覆雨的變化是我追不上的步伐,又有多少冷暖相知是我觸摸不到的界限,可就這樣相隔著,就這樣越走越遠,直至消失不見?也許,是忘記了相遇時的諾言,生不離,死不棄;也許,是遺忘了現實的隔膜,愛越近,心越遠,抑或是已踏出紅塵萬丈,人無所求,便無所謂。
我知道,我是一只翩然飛舞的蝶,來自芳草萋萋的南國武夷山,卻穿梭在東京城他走過的那些奢華迷離的花街柳巷,于千年前,于千載後。偶然的回眸,承載了生生世世的期許,若是說不累,那便是假話,然,他亦和我一樣,迎接幸福的同時也在承受痛苦,只是,我們都選擇了沉默不言,將滿心的悲傷都留給了臉上的微笑。
春夏秋冬的輪回,風雨無阻般維護著那份真心的付出,只求,在愛的路上,與自己歡喜的人同行,一生一世。然,誰也無法預料,曾經以為的地久天長,只是曇花一現,瞬間便驚醒了夢中人。回首,他已乘著清風,款款離去,卻是不回眸,不留痕,而我卻悵立窗前,一遍又一遍問著自己的心,茫然不知所措。
能記住的,終歸是忘不了的;會想念的,終歸是放不下的;說不出的,亦是最真的感知。側耳,聆聽一闋亙古的《長相思》,吟出萬般柔腸,水月鏡花里,心念浮動,只是那愛,若也如此簡單,倒想問他,千載之前,何不拋開一切雜念,與塵世無染,只跟著心的感覺,與她一路相伴?
風,迎著淺笑,在窗前落下最美的弧度,心知,愛得越深,終是疼得越深,隔得越遠,更是無形而窒息的痛。此去經年,他走後,孤身一人行走在那條荒無人煙路上的她,更多的應該是觸景傷情吧?我不知,她回憶的城堡是如何安置過往,或許,總會有一些特定的記憶在特定的風景里,于她眼前頻繁閃過;亦或許,他對說過的每一句話,她回應的每一抹淺笑,甚至每一個表情,她都能清晰憶起。
自古花開皆有期,或長或短,所不同的是,有些花一生只開一次,綻放最美麗的瞬間,而有些花是四季常開,不凋不謝,還有一些花是按季節來開,錯過了花期,便會枯萎。是啊,花開花落本是原理,所謂的地久天長里沒有花的立足之地,而他和她的愛情不也正是如此嗎?花開之際,是最初相遇,花盛之時,正值相知濃季,花落之秋,離合已有定數。嘆,冬天還沒有來,溫度卻早早逃出了手心,握不住的溫暖,倣佛鏡花水月,亮了視線,卻暗了黑夜,原來好好的一個夢靨,圓來圓去,最終剩下的唯有無緣的殘缺。
那女子名叫師師,東京城最為冶艷的青樓女子。最初知道她,緣于明代文人馮夢龍的名著《喻世名言》里那篇膾炙人口的《眾名妓春風吊柳七》,文中說她姓陳,爾後又在別的文人筆記里尋到她的蹤跡,卻又似是而非,只因陳師師已然改頭換面變作了張師師。到底是陳師師,還是張師師,似乎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那年那月,有一個叫做師師的女子,若流星一般,劃過他孤寂的長空,璀璨了他的青澀年華,並在他心底留下最美好最雋永的記憶,然後又在最為耀眼的時刻悵然離去,找不見絲毫蹤跡。
師師。宋代名妓似乎偏好為自己起藝名為師師。李師師若是,陳師師若是,且青史留名的李師師便有二位,更不知他姓者之師師何其多也。望窗外漸漸西移的月亮,念著師師的芳名,我心中有著太多太多的感慨。又是一個為他滄桑了紅顏的風塵女子,為何他總是愛得那麼多,愛得那麼讓人捉摸不透?到底,在他愛著這個女子的時候,心里可曾想起那個已然遠去的女子?在他流連于東京城的秦樓楚館,倚紅偎翠、把盞共歡之時,又可曾記起那在家鄉等候他的雲衣,還有在杭州,在揚州等他回轉的楚楚、玉英?
朦朧月色下,我用那顆敏感的心,竭盡所能地幻想著那些被他拋諸腦後的女子,想象著她們的孤寂與傷感。沒有他的日子里,她們總是習慣地帶著僅存的余溫安然入睡,期待能在夢的路口,遇見他。是啊,有些說不出口的話,或許能通過夢境,穿越時空,悄悄告訴他。噓,柳郎,請你停下匆忙的腳步,且聽一次來自我心底最真實的聲音,好嗎?那些割舍不下的記憶,總會牽動心的某一處,生疼生疼,隨著零散的碎片累積,薄涼的文字終被砌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他進不來,她亦出不去。而後,醒來,空對燭花紅,在搖曳的燈影里,予他最好的微笑,從此,生活的點滴以及悲歡喜怒,只留給自己,慢慢品嘗。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女子。一旦愛上,陷入情網,便難以自拔,即使明知傾心一場,未必能相守到老,也會為鐘愛的他飛蛾撲火,哪怕粉身碎骨,亦是義無反顧。嘆息聲里,我躑躇在窗前,憂傷著他的憂傷,悲痛著她的悲痛,盡管知道,他和她終以分手結局,但仍能透過頭頂那輪明月,清晰看到他們初見時的那份欣喜與激動。那時的他,愛她愛得無以復加,而她,亦為他踏著花瓣飄落的聲音臨水而歌,逐雲而舞,只為愛,期盼細水長流的盡頭。
在那純白的年華里,他們相逢、相識、相知、相愛,一載芳菲。在青春斑駁的光年里,他願與她,共赴天涯,同享人世繁華,轟轟烈烈把握青春年華,只任那輕風和著月色濃濃;在紅塵迷離的歲月里,他願銘記她說過的每一句暖語,陪她一起走過每一天、每一夜,只任那窗外的辛夷花開得如火如茶。
那些個日日夜夜里,心里有著太多的感動,而她,已然是他紅塵深處的一份最深的牽挂。每次,他都是輕輕的來,攜帶一份飄著馨香的祝福,為她祈禱,然後輕輕的離開,只在她床前留下一抹淺淺的腳印,予她最深的眷戀。輕風無言,只因一場偶然的邂逅,他和她便相見如故、相惜如歸,他們總是相擁著說著無盡的情話,漫談生活里的瑣碎感慨,一個作詞,一個唱曲,一個輕歌,一個曼舞,不知羨煞了多少覬覦的目光。他知道,他是真心喜歡著眼前這個善于調笑的風情女子的,或許,他愛得太多,亦不能愛得長久,但每一次的付出都不是虛情假意,究竟,該如何才能讓自己永遠永遠都愛著身畔這個嬌美如花的女子呢?
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對她的熱情還能保持多久,更不知道,這塵世間,還有多少他曾許諾過不離不棄的女子,但能肯定的是,與她攜手入帷的第一個晚上,嬌喘吁吁、香汗淋漓的她便給了他“不離不棄”的承諾。多麼沉重的諾言啊!不離不棄,再熟悉不過的字眼,他曾對很多女子說過,亦有很多女子對他說過,然而,他和她真能做到不離不棄嗎?
或許,這只是她慣常的伎倆,風月場中打過滾的女子,有哪個不懂得奉承之道?或許,這只是她不經意說出口的一句無關緊要的話,自己又何必耿耿于懷?然而那時那月,他是真的愛了那麼一個女子,他願意為她傾盡所有,願意陪她朝朝暮暮,只看那日出月升,願意聽她撫琴一曲,唱盡他凡塵思念,感動著所有的感動,唯願歲月靜好,再無天涯。
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佔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自相逢,便覺韓價減,飛燕聲消。
桃花零落,溪水潺媛,重尋仙徑非遙。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萬斛須邀。檀郎幸有,淩雲詞賦,擲果風標。況當年,便好相攜,鳳樓深處吹簫。
——柳永 《合歡帶》
“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措、實難描。”又是第一眼,他便如癡如醉了喜歡上了她。風塵女子又如何呢?除了雲衣,他今生歷經的女子哪個不是勾欄中人?只要她身材兒窈窕,面容兒妖嬈,更皆兩情相悅,又管她出身如何?
他眼里的她,千般姿態,萬種風情,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間,無不透著一種無法言述的嬌俏嫵媚,那種可愛,那份艷麗,只怕他那支生花妙筆也難以描摹得真切。
“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佔了千嬌。”她那吹彈可破的肌膚,不是玉,卻滑膩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更佔盡人間千嬌百媚。每次看到她,就好像看到那三月的江南勝景,看到那煙雨彌漫的江南小鎮,看到那些讓無數文人騷客描繪成一幅又一福美麗的畫卷。不是江南,勝似江南;不是圖畫,勝似圖畫,自是美得不可勝收,艷得不可方物。
“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她不僅貌美如花,還有一副好嗓子,唱出來的歌聲震雲宵、悅耳動人,更難能可貴的是,她的舞也跳得極其的好,什麼霓裳羽衣曲,什麼踏搖娘,什麼六腰舞了,都不在話下。只怕那黃鶯聽了她美妙的歌喉也要自愧不如,還有她隨風飄拂的楊柳,也都會因她柔若無骨的纖腰心生妒意。這樣一個妙人兒,得美到什麼程度啊?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瞬間便把謝玉英那樣才情四溢的女子比了下去,又教他如何不愛她愛得發狂,愛得忘乎所以?
“自相逢,便覺韓價減,飛燕聲消。”自初次相逢的那天起,他便覺得那戰國時能歌的韓娥、西漢時善舞的趙飛燕,在她面前,都失了顏色。在他眼里,她是水做的女子,她是花般的女子,她的憂愁,她的歡笑,都是那蒙蒙煙雨中亙古永恆的不老傳說,是他念念不忘的江南夢。
“桃花零落,溪水潺媛,重尋仙徑非遙。”他愛她,發自肺腑,深深愛。每次從她的閨閣離去,獨自一人孤坐書房,埋首于那些枯燥的文字中時,他便急不可耐地想她。盡管才分開幾個時辰,但他對她的思念卻是分分秒秒都在加深。望窗外桃花紛飛,看門前溪水潺潺,他只得一再安慰著自己,重尋她的路途並不遙遠,只要耐心等到夜幕降臨,等到父親睡下,他便能瞞天過海,偷偷溜出去與她歡會,再訴離情別緒。
“莫道千金酬一笑,便明珠、萬斛須邀。”莫道是千金買一笑,只要她快樂,即便是明珠萬斛,他也在所不惜。在不知不覺的行走中,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若是某一日未曾看見彼此的身影,心里便空空如也,願只願,日光傾城,為他,為她,溫暖一池春水,舒展一季的蹙眉,只在春風里盡情歡笑。
“檀郎幸有,淩雲詞賦,擲果風標。”與她相遇相知後,曾聽勾欄中她的姐妹提起,師師是個清高出塵的女子,一般的男子她根本就相不中,縱是為她耗盡千金,耗盡青春,亦不能換來她莞爾一笑。看來他果真是幸運的,只一眼,便讓她醉在自己懷里,興奮後不免又有些沾沾自喜,也只有他這樣檀郎一般的美男子,才能讓師師對他令眼相看,更何況他還有著潘岳的美姿儀,又兼有高超的文才,哪個女子見了他不會沉醉于他的溫柔懷抱里呢?
“況當年,便好相攜,鳳樓深處吹簫。”歲月流轉,時常伴著一闋清詞,一盞明燈,一份屬于她的關懷,一箋浸滿情意的紙張,他便輕輕掠過她的世界,把所有的美好都留在了那份永恆的記憶里。那些個日子里,她微笑成燦爛的花朵,靜靜開在他的心頭,落在他的眉間,雖不說天長地久,亦不說傾其所有,只要看到她在,便覺窗外都是晴美的天。
抬頭,他望著她壞壞地笑,師師啊師師,你我正是青春年華,切莫辜負了這眼前的良宸美景,且攜手作伴,鳳樓深處把簫吹,好嗎?她亦望著他笑,伸出修長潔白的手指,帶著上善若水的平靜,在他額上輕輕一點,悄然間,便敲開他的心窗,從此,他們的愛情之花,便在東京城煙雨樓臺的懷抱里清清燦燦地綻放、盛開。
是的,他愛上了她,如癡如醉;她亦愛上了他,無法退縮。回首,我徜徉在日出東方的開封城里,走在某個不知名的小街角邊,繼續尋找著他和她的足跡踩踏過的每一寸泥土,丈量著心中的希望,只是不知,他和她會不會在這幾經變換的舊日城池里再次相遇?罷了,不想再追問那個美麗得淒然的結局,若是心能明了,唯願以武夷山之蝶的名義,真心祝福他們,在另一個時空的維度里,再真心擁抱一回,愛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