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忽西東。誚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
——柳永 《集賢賓》
秋末初冬,晚霞映空,又是一個楓葉染盡層林的清冷季節。喊了多少聲愛的呼喚,聽了多少遍愛的無悔,卻又在這樣特殊的日子里,飽蘸著一份濃情,伴著水煮春秋的輪回,任思念輾過心底最疼的地方。
轉身,耳邊回旋起那些遠去了的絲竹管弦聲,依稀夾雜著她清脆嘹亮的歌聲,頓時,書房里每一個角落都彌漫起一股幸福的味道,暖暖地流淌在他心間。庭前,夜色朦朧、月光如水,伴著輕風雲淡,從眼前一一掠過,那顆疲憊的心仍肆無忌憚地浸在她舊日靚麗的容顏里,悵然念著她所有的好。
相遇的轉角,有著太多解不開的謎底,從沒有來由的闖入彼此的心扉,到眷戀不舍的相偎相伴,再到各安天涯的相守相望,每一處都灑落下關于愛的點滴悠心,讓他久久不能釋懷。回首一起走過的光陰,她遠去的這些日子,對于黃昏,對于夜色,他再也沒有勇氣去觸碰過,只因生怕最熟悉的風景也躲不過物是人非的悲涼,到底,是要將她忘記,還是要將她烙在心底永久地珍藏?
時光不斷流轉在從前,刻骨的變遷不是遙遠,他翕合著嘴唇輕輕念著:蟲娘,即使再過一萬年,我對的深情也不會有絲毫更改,唯願這份愛的承諾鐫刻在天水之間,唯願這份眷戀溫暖如春,唯願時刻徜徉在有你的世界,哪怕永遠遊離在你的小窗之外,我亦心甘情願。
他是真的癡愛了那一位女子。乘著午夜的寂靜,繼續踽踽獨行于她溫婉的世界,筆下匆匆而過的文字亦未曾讓他亂了的心安定下來,轉身回眸的瞬間,又倣佛看到她的身影再度踏夢而來。依舊是昔日的深情款款,依舊是昔日的嫵媚嬌俏,依舊是昔日的香風四起,然,茫茫回首里,才發現,她不在後,繁華的夢終釀成眼底的空曲,即便想斷了肝、哭斷了腸,也無法還原那片真心,原來,愛到最後,不是相忘,不是相伴,而是幻覺一場,遺留下來的,除了痛,還有絕望。
夜幕中的她,清晰的輪廓,在他夢里,應照著行雲流水的文字,似乎每一行、每一筆的詞箋中,都寫有她的心歷旅程。只是,他不知道,一直以來心甘情願的守護,不過是她肩上的負擔,那麼沉重而復雜,而她,卻從不言明。晶瑩的淚滴,終于落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打濕了幹涸的大地,窗外,秋雨連綿而至,心碎的聲音,遠隔著心房,融合旋律,早已在他的世界之外,凝結成琥珀,而他,卻是渾然不知。瀲艷煙塵,一世無休,到底是她的淡漠,還是塵世的錯落,讓他和她越走越遠?
時光流轉,日子一天天從指縫間穿過,有多少溫暖留下,便有多少溫暖溜走。翻開舊字的模糊紙張,一頁頁的相思,一章章的心疼,一段段的守護,都在眼前一一浮現,只是,一個短短的回身,所有留下她印跡的溫暖回憶便又于瞬間化成煙灰,隨風散去。如果記憶可以選擇,他想,他會將它們厚厚地重疊而起,至少那樣,隔起的距離遠比心與心的距離更容易接近。
情網,網住了一顆赤誠善感的心,卻網不了相約來世的情,若是沒有世俗的陳見,若是沒有父親的阻攔,或許,他們可以相約避世而退,摒棄所有紅塵紛擾,覓一處寧靜、清幽的居所,就這樣相伴彼此,直至慢慢老去。然,想象與現實的距離,有如他與她之間,隔著好遠好遠,遠得他望不到盡頭,那一片渺茫的天地,亦只能在世界之外等他。
風,帶著一絲憂愁,帶著一絲心痛,輕輕劃過臉頰,原來,擱淺許久的疼,就這樣毫無預兆的撕裂開來。遠處,離歌一曲,唱斷了心腸,焚燒了過往的回憶,而臉上的淚痕依舊解不開憂傷的心結,文字的背後始終是千帆過盡的滄桑。彎彎的淺月牙,映著清冷的院落,這一季流年,卻是替換了誰的容顏?回首,愛過、醉過、痛過,該有的都有了,怨過、悔過、賭過,不該有的也都有了,然而,那夜清風朗月下,與她最初的相遇,依舊是他心中無法替代的最美邂逅。
隨波逐流的奔放,洗不去全身的疲憊。芳華流年里,緣起隨緣落,胭脂化無殤,淚過紅眼的依依眷戀,在此時,皆隨著晚風,撩起他一片亂的思緒。哽咽,紅塵依舊,深也紅塵,淺也紅塵,只是,紅塵情緣深幾許,這份情,還能越過執著的等待,在下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生根發芽嗎?
輕筆飛燕,掠過層層雲煙;簫聲漸起,覆蓋紛飛的淩亂思緒。依舊,把她的名字,在心底念了一遍又一遍,任天上的雲光,漸漸移開眼線,任恪守的誓言,如同凋零的殘花,化做護花的春泥。拭去酸澀的淚水,望朦朧月色從窗外掠過,一片唏噓驚人的嘆息聲里,雨水浸透滿紙墨香,緩緩漫過他瘦了的指尖,寫下對她永恆的思念。一筆,一劃,一劃,一筆,字字句句,都凝結著他的心疼,排排行行,都糾葛著他的傷痛,可是,誰又能告訴他,這到底是他的心酸,還是她的落寞?抑或是她的隱忍,他的無助?
惆悵里,浮華的虛幻,漫過紅塵萬丈,愛過的情真意切,卻在此刻,突然變得那麼微不足道。愛,已去,風,無痕,住在紅塵深處,幻覺成空,他空了的心早已穿越萬丈深淵,徒留蒼白記憶,泛濫了歲月,扼殺了最真的感動,而那些追尋不回來的記憶,亦都隨著時光,倏忽間便模糊了歲月、浸透了憂傷。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
近來雲雨忽西東。誚惱損情悰。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
——柳永 《集賢賓》
“小樓深巷狂遊遍,羅綺成叢。就中堪人屬意,最是蟲蟲。”花開時節,他遊遍汴京城的小樓深巷,放眼望去,看不盡的繁花似錦,望不斷的羅綺成叢。在名伎陳師師的引薦下,他結識了更多的風月女子,她們個個貌美如花,個個才情四溢,而最讓他心動,最令他魂不守舍的自然還是他的蟲娘。
無論她離得自己有多遠,他只想握緊曾經的歡娛,枕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作連理枝”的樸素心願,日日夜夜,與她花前月下,共賞花開,共看日落。然而,遠去了她的日子里,他卻只能在緊鎖門扉的柳府大院里將她悄然想起,一遍遍回憶她當日舉手投足的每一個細節。
他已與她分別得太久太久,想念,便成為他心底一種溫暖的習慣。哦,蟲蟲,燭光下,看著她往日寫給他的一闋闋情詞,親昵呼喚著她的小字,任那舊了的紙箋上的一字一句,皆隨著那夜的月色,輕輕流淌進他的心里。
蟲蟲,無論我們有過怎樣的經歷,無論我們分別得有多久遠,我們的愛,一直都還是那麼牢不可破,對嗎?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不歷經離別,又怎知珍惜?如果這長長的悵別只是上天對你我的考驗,那麼我情願為你承受更多的苦痛與酸楚,只求,你別將我忘懷,那樣,我會生不如死。
“有畫難描雅態,無花可比芳容。”在他眼里,蟲蟲美得無處可藏,美得動人心魄,不只人間絕無僅有,恐怕天上也難尋出如此絕色仙姝,又哪里有一點風塵女子的模樣?她美到了骨子里,艷到了靈魂里,那溫文爾雅的舉止態度,不僅天下最出色的畫師難以描驀,就連百花也找不出任何一種可以與之沉魚落雁的芳容媲美。這樣的女子,他自然願意為她等待,願意為她守候,哪怕千年萬年,只因,等待,給了他無盡的希望,讓思念變得生動無比,即使孤獨,即使寂寞,即使疼痛,卻也美麗。
“幾回飲散良宵永,鴛衾暖、鳳枕香濃。算得人間天上,惟有兩心同。”曾幾何時,歡快的飲宴散場後,他和她,總是幸福地相擁著,在她沉香水煙的閨閣內溫香軟玉,暖鴛衾、嗅鳳枕,顛鸞倒鳳、琴瑟和鳴,不是夫妻,勝似夫妻。
且記得,每個季節最初偷歡的時候,她總是附在他耳畔輕聲呢喃、諄諄叮嚀:季節變換,注意身子。短短八個字,卻在剎那間,溫暖了他那顆疲憊不堪、脆弱易感的心靈。感動便是那樣,于無聲中,悄然入心,于是,他知曉,以後的以後,無論他身在何地、處在何方,她依然會把他深深挂牽,更明白,天上人間,唯有她和他的心是緊緊係在一起的,半刻也離分不得。
就因為那句話,他心甘情願地為她守候,為她等待。只盼,來年的科舉考試盡早到來,到那時,父親便能放他出去遊走,他也就有機會再與她相聚了。然,她現在究竟過得好不好?是不是還像從前一樣待人總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樣,還是換了心腸,對著前來探訪的所有男子都款款而笑?
“近來雲雨忽西東。誚惱損情悰。”惱只惱,年邁的父親不解風情,非要為了那世俗的偏見,棒打了他們一對好鴛鴦,讓他們一個東,一個西,累月不得見面,只能在緊閉的門扉後,將她思了又思、念了又念。蟲蟲啊蟲蟲,不是我心狠,也不是我無情,我是實在沒有辦法出來跟你相見,但無論我在哪里,我的心始終記挂著你,就像你無時不刻都關心著我一樣。請你相信,對你這份刻骨銘心的愛,縱是粉身碎骨,亦不會更改,從今生,到來世。
“縱然偷期暗會,長是匆匆。爭似和鳴偕老,免教斂翠啼紅。”還記得,與她初相識時,縱然偷期暗會,亦終是來去匆匆,不能盡情。然,愈是不想讓父親大人發現他們廝守的蛛絲馬跡,事情愈是朝著相反的方向發展,盡管他們每一次幽會都那麼小心翼翼,可最終還是沒能逃過老人家的火眼金睛,只幾句爭執,柳宜便徹徹底底掐斷了他們開在懸崖上的絕美愛情之花。不過這樣也好,總這樣偷偷摸摸下去也不是辦法,也該是給蟲蟲一個交待的時候了,每次相會時看到她臉上斑駁的淚痕,他都會心痛莫名,如果這份愛只能帶給心愛的女子傷和痛的話,那麼,他又何必拖累她跟著自己一起難受?
他受不了每次幽會時都以愁顏相對的淒然場面結局。蟲蟲,雖不是他的妻子,卻勝似妻子,又怎能讓她將那份傷痛繼續下去?愛就要愛得見天見日,愛就要愛得海枯石爛,愛就要愛得光明正大,只是她從不知道,他是多麼迫切地希望與她過上鸞鳳和鳴、白頭偕老的生活,多麼希望再也見不到她斂眉啼紅的酸楚模樣了!
可是,他真的能做到嗎?現在,他已被父親鎖在了書房中,寸步不得離開,又如何去實現心中的理想?等待,自然還是等待。蟲蟲,你一定要等著我,不要讓遺憾憂傷了你我的眼眸,不要讓痛徹心扉落寞了這一生的遇見,只要愛還在,那就讓等待相伴,讓你我以最溫柔的方式,看著生命中的日子,一天天變薄,看著愛情,一天天變厚,然後帶著綿綿無盡的深情等待,直至天荒地老,好嗎?
“眼前時、暫疏歡宴,盟言在、更莫忡忡。待作真個宅院,方信有初終。”我不在的日子里,請你不要再憂心忡忡,不要再愁眉苦臉,因為,我始終都住在你心里,靜聽你那一曲戀的心聲,只是,你還能像當初那樣真切地感受到我的存在嗎?眼前的別離,只是暫時的,請你相信,等我高中進士的那一天,我一定會去找你,會與你再次把盞月下,盡情歡宴,從此後,與你攜手,走過滄桑,讓愛的戀曲,在天際流,一唱再唱。
他已經決定了。是的,在被父親關在書房的那些個日子里,他已經決定要納蟲蟲為妾,要將她風風光光、名正言順地接進柳府大院,給她正大光明的名份,讓她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承諾是實實在在的。到那時,幸福會洋溢著醉人的芬芳,熏冶他們明媚的心情,而今日所有的等待,亦都會轉變成他日深情不變的回眸,美麗他們所有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