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這里為止,我追憶的都是些歡樂的往事,但現在,我要掉轉筆鋒,敘述那些迥然不同的經歷,那些令人傷心欲絕的痛苦往事。當你,慈母般的寶琳,接受天主的揀選離開我之時,幼小的我受到了最痛苦的考驗。有一次,我曾經對寶琳說,我願做個隱士,遠遁塵世,去過苦修生活。她說她和我有相同的想法,她會等我能夠同行時才去。她當然只是隨口說說而已,但聽者有意,那個小人兒從此始終牢記著這句話。當我偶爾聽到寶琳對瑪利說,她很快就要進入迦密修會的時候,你可以想象我有多麼憂傷!我並不知道迦密是什麼地方,但我知道寶琳即將離我而去。她不等我長大就要走了,我將再度失去愛我的母親!我的悲傷難以言表,暗中思量:這就是人生,但人生還從未令人如此悲傷過。只有看透人生之後,我們才能明白:人世苦難重重,離多聚少。當時,我哭得很傷心,因為我還不了解犧牲的快樂。我何其軟弱,如果我能克服那種考驗,那無疑是天主的恩典和憐憫。事實上,如果寶琳委婉地逐步向我道出心志,也許我不會那樣難受。但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我怎麼能不傷心欲絕呢?
哦,親愛的姆姆,我永不會忘記你對我的諄諄教誨!你不斷向我描述修道院中的生活,使我心馳神往。我再三思量,終于明白:那必定也是天主要我隱遁其中的沙漠,並對此深信不疑。這不是敏感孩子的奇思怪想,而是真實的呼召。如果我加入聖衣會,那不是為了追隨寶琳,而純粹是為了天主。明白這個道理後,我完全平靜下來。翌日,我將心中的秘密全部告訴了寶琳,她認為這是天主的意旨。不久,她就要帶我去見聖衣修會的院長姆姆,我要將天主給我的啟示統統告訴她。
我們定在主日那天去拜訪她,家人告訴我,屆時表妹美莉會和我同往。我聽了覺得有些為難。她那樣小,怎麼能夠不隔著柵欄,直接和聖衣會的修女談話呢?而且,如果她在身邊,我如何向院長姆姆傾吐心事呢?于是,我對美莉說,能看到院長姆姆是很大的榮耀;因此,我們要表現出良好的儀態舉止,將自己的心事向她和盤托出,所以,我們每個人在被接見之時,另一個人都要回避片刻。美莉依言而行,盡管她的心中毫無秘密,也並不急于向人傾訴,當院長姆姆接見我時,她還是避開了。借此機會,我將入會的心意吐露給院長姆姆。院長姆姆深表嘉許,但她不許年僅9歲的小孩入會,要等我滿16歲後才能入會。當時,我真恨不得立即加入修會,但寶琳入會之時我才能初領聖餐,我怎麼能入會呢?于是,我只好暫時打消這個念頭。就在這次拜會時,甘卡格姆姆不停地誇讚我長得漂亮。這是別人第二次誇讚我的容貌。哦,天主,我加入聖衣會,不是要接受異性投贈給我的花束!會見結束後,我再次對全能的主說:我要做聖衣會的修女,僅僅只是為了他的緣故。
在最親愛的寶琳辭別塵俗前的最後幾周,我盡可能多待在她身邊。每天,瑟琳和我給她買些糕點和糖果,因為我們擔心不久以後,她就完全吃不到這些東西了。我們整天纏著她,使她毫無片刻的清靜。10月2日,那充滿祝福與眼淚的時刻終于降臨了。那天,天主從他的園中摘下第一朵花兒,那就是你。數年之後,我們都來親近你,你成為我們這些小妹妹的院長姆姆。我如今仍然清晰地記得,寶琳最後親吻我的地方。隨後,舅母帶著我們去望彌撒,那時,爸爸登上迦密山,向天主獻上他第一次的犧牲。全家都在流淚。我們到教堂中時,人們驚奇地望著我們的淚眼,但我毫不在意,眼淚仍然長流不止。我想,那即便是山崩地裂,我當時也絕不會在意。我仰望著明朗的天空,心中生起疑惑:當我如此憂傷之時,陽光為什麼仍然如此燦爛呢?
親愛的姆姆,你擔心我會過分誇大自己的憂傷嗎?我當然很清楚,我既然計劃將來也加入聖衣會,和你在一起,我就不該如此憂愁。但當時我的靈魂還沒有如此成熟,在那期待的時刻來臨之前,我還要受到許多重大的考驗。
當天我們得回校讀書,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回到學校。下午舅母來了,將我們帶到聖衣會修道院中,我隔著柵欄看到了我親愛的寶琳姐姐。如今,我回想起那天走過修道院會客室時的心情,又幾乎要流下淚來。我必須向她坦承,我在她入會前遭受的痛苦,比起後來的完全微不足道。我還記得,你入會之前,我倆每星期四都結伴到聖衣會修道院去,我常偎在你身邊,和你親密長談。而現在,我只能在離開修道院以前和你說兩三分鐘話。每次離去之時,我都流著淚,百感交集。你只顧著和表姐妹們談話,卻冷落了自己的小妹妹們。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你向舅舅家表達敬意。我只是悲哀地感到“我永遠失去寶琳了” 。
悲傷之中,我變得格外多愁善感,結果我病倒了。那自然是魔鬼的報復,你加入迦密山修會的事激怒了它。但它不敢與我們的萬福聖母為敵,聖母此刻正在天堂之上,從容地等待著時機,準備平息試圖摧毀這朵稚嫩花兒的狂風暴雨。那年歲末,我常常頭疼,但疼得並不太劇烈。直到1883年復活節之前,我仍然每天去上學,我的頭疼並未引起任何人的焦慮。復活節前後,爸爸帶瑪利和萊奧尼去了巴黎,將我和瑟琳托付給舅母。一天,舅舅帶我出去,絮絮地敘說著媽媽的生平和過去的生活。我忍不住哭了,他說我太敏感,並盡量設法使我不再去想那些往事。他和舅母商量好,要使我在復活節的假期中過得很開心。當晚,我們本該到教堂聚會,但舅母覺得我太累,就要我上床睡覺。我脫衣就寢之時,突然發起抖來。舅母以為我受了涼,給我蓋了很多被子,還給了我好幾個熱水袋,卻毫不奏效。
舅舅、瑟琳和表姐們從聚會回來後,也不知道我身患何病,只覺得病情很嚴重。但舅舅害怕舅母過于焦慮,因此並沒有明說。第二天,他請來歐塔大夫,大夫很驚訝,認為我是憂傷成疾,他從未聽說過這麼小的孩子會患上這種病。每個人都很著急,但我仍舊住在舅母家中,她如慈母般親切照顧著我。當爸爸帶著姐妹們從巴黎回來時,女傭艾梅出來接迎他們,面容十分憂傷。瑪利大吃一驚,以為我已離開人世。但我這個病就像拉撒路那樣,並不是致命的,只是為了彰顯天主的榮耀。父親絕望至極,擔心他的幼女將要非死即瘋。瑪利也憂傷不已。可憐的瑪利,她為我吃了多少苦,操了多少心!她整天為我忙這忙那,我永遠無法表達內心的感激。我常常想,母親的愛心也許比任何醫術都更有效,因為她能猜到,孩子的病需要什麼樣的治療。
瑪利也在舅母家住下。這時,寶琳穿會衣 的日子即將來臨,沒有人敢向我當面提起此事,以免我因為不能參加大典而深感失望。我曾信口說,我會好起來,去看親愛的寶琳。我無意中說對了,全能的天主要給予我這點慰藉,或者說,當你成為神的新娘時,天主因為你的緣故而特別邀請我,因為你極其關愛病中的小女兒。我經常感到:當天主的孩子們與他舉行神婚大典之時,他絕不忍心使他們絲毫受苦。那天晴空萬里,毫無雲翳,倣佛是天主有意預先昭示出天國的福樂。我又能緊緊抱住我親愛的媽媽,坐在她的膝頭,頻頻吻她。她穿著結婚的禮服,看起來是如此美麗!在幽暗痛苦的時光中,那是個真正喜樂的日子,但時間過得太快,不多久,我就坐上馬車,遠離了寶琳和親愛的迦密。當我回到百香來後,家人逼著我躺下。我心中很不情願,覺得自己病情已好,他們不應繼續將我當做病人。不幸,這只是痛苦的開端,翌日,我的病情重新變重,並且每況愈下,似成沉謼。
我願花些筆墨來描述那次的怪病。當時,我完全知道是魔鬼在作祟,但病愈後很長的時間內,我卻深深感到,這場病其實是我自己故意惹出來的。這個念頭令我大為痛苦。我告訴了瑪利,她盡量用柔言軟語來排解我的顧慮,使我心安。我也向神父辦告解,他也竭力使我釋懷,說,如果只是心理疾病,病情不會那樣嚴重。我想,也許天主想借這場病來錘煉我,使我謙卑柔順,因此,他才讓我在加入聖衣會之前飽受痛苦。直到入會以後,我才終于消除疑慮,此後再沒有絲毫不安。
我的疑慮情有可原,因為我當時並不知道病情的危險。我幾乎整天昏迷不醒,無法動彈,說著囈語,但理智卻始終是清醒的。無論別人如何對待我,即便是殺死我,我都不會抵抗;但我卻能將人們在我身邊的耳語聽得清清楚楚,並且記憶猶新。一次,我長久無法睜開雙眼,然而,當人們離開我身邊時,我立刻就能睜開了,我覺得這是魔鬼的計謀。同時,它能使我無端懼怕某些事情,比如,人們要我服用某種普通藥品之時,我會因為恐懼而不肯服下。
但如果說天主允許魔鬼接近我,他也同時派來些可見的天使。瑪利經常在我身邊,如慈母般照顧我,安慰我。盡管我給她帶來許多麻煩,並不許她離開片刻,她卻從未表現出絲毫厭倦。自然,她有時也要離開片刻,與爸爸一同吃飯。她不在的時候,我就連聲喊她。這時,替她照顧我的維克多麗,就得跑去找她,因為我始終喊著“媽媽”。而當她出去望彌撒或探望寶琳之時,我卻從來沒有不高興過。在我臥病期間,舅舅和舅母對我也極其慈愛,舅母每天都來看我,送給我大堆禮物,簡直將我寵壞了。也有朋友來探望我,我就請求瑪利轉告他們,我不能起床來接待他們。除了舅舅和舅母之外,我不願看到人們如大蒜瓣似的圍坐在我身邊,將我當成新奇動物那樣加以觀賞。這次患病使我更加敬愛舅父和舅母,可憐的爸爸常常說:“這樣的親戚真少有。”他說得很對,後來的某些事更加驗證了這句話的正確。舅舅如今已經被主召去,而我呢,仍在地上過著客旅的生涯。我能為這些親愛的親戚們做些什麼呢?我只有為他們祈禱,來報答他們的恩情,這樣我才能稍覺心安。
萊奧尼也對我極好,竭盡全力使我開心。不過,我擔心自己無意中曾經傷害過她,因為我說過,沒有人能代替瑪利姐姐。而瑟琳呢,為了她的德蘭,也甘願犧牲一切。她每個星期天從學校回來後,就陪著她那個似乎失去神志的妹妹,即便在可以離開我的時候,也不肯抽身離去。啊,這就是愛!最親愛的姐姐們,我曾經給你們帶來多少麻煩,你們卻仍然如此深愛著我!天主是如此富足,我希望在永恆的天國,能深深地發掘他無盡的寶藏,百倍地酬報我虧欠你們的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