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城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旅人看見了取城。這是一座令人看一眼就忘不掉的城堡,像鳥一樣。
取城人每隔十年就燒掉自己住的小屋,把書本、記憶、恩仇、詛咒、衣服等全部擲入火焰中,只保留少許食物與清水——然後大家像初生嬰兒一樣幹幹凈凈,重新狩獵、栽種、戀愛與學習。這種奇異的風俗比童話還童話。為找到它,旅人耗盡半生。當他從一個清秀少年,變成一個皮膚皸裂的老頭,開始相信取城只是一個用糖果紙包裹著的謊言時,它出現了,在黎明前最冷的時刻。
一朵梨花擦過窗戶,屋外驀然飄落巨大的雪一樣的光點。是寒食梨花時節,樹如銀色浮雲。這是一個不真實的虛幻國度,猶如粉筆畫的。旅人伸出腳,嚇了一跳。路在爬高,慢慢地,像是被輕輕抖動著的黑色毛皮。視野里杳無人跡,世界像剛從海里撈出來的一樣新鮮。
狗在叫,一聲長二聲短。
旅人朝著犬吠中夾雜的人耳幾不能辨的那幾聲嚶嚀行去。
是臉龐潮紅的少女,側臥在床,在為自己不能克制的自瀆行為而抽泣。
她身體里透出的光線照亮了我的眼睛。旅人看見少女頸上細微的絨毛——光線在那里發生彎曲,彎得像弓。旅人悄無聲息地從窗臺上跳進去,像膽大妄為的賊。
旅人的動作慢了下來,這並非是他的意願。他耳朵里滿是少女“啊”的輕叫——這是個有魔法的聲音,有重復的元音,通常是用在一段咒語的最後面。潮濕的鹹味朝他撲來,如同某種真實的海洋生物的四肢。他驚訝地發現自己被搭于弓弦,弓弦在被一點點拉滿,準確地說,他像是他胯下騎著的那頭“獨角獸”,但這個逐漸膨脹的過程卻是那樣緩慢,慢得大腦一片空白,最後陷于一片完全靜止的寂靜中。
旅人終于聽見一個顫音,“你是誰?”
“我是我 。”
她的身體在輕輕戰栗,他俯身把這些戰栗一一收入口中。
梨花飄落在被陰影遮蓋的少女脊背上,是那樣白。黎明來了,是一條熱帶魚,在牆壁上擺動快樂的尾鰭。樹木的側影、甲殼蟲、晨曦、沾著露水的草緩緩流動。旅人等了十分鐘,那是他生命中最漫長的十分鐘。十分鐘後,旅人在水面看見自己的臉龐—— 一張不屬于人類的臉龐;他也看見了自己的手掌,上面已經沒有了掌紋。
世界在一個平面上旋轉,猶如搖晃著的山陵。
林木森森,旅人拾階而上。路兩邊是房子,各種各樣的房子,有的房子甚至通體由玻璃、銀、瑪瑙、黃金、玫瑰、真珠、硨磲所結構。但當他經過它們時,它們消失了,像酒揮發在空氣中,空氣中彌漫著酒的清香。氣味是真實的。旅人抽動鼻翼說,“為什麼?”
還是那個聲音,但不再顫抖,“那些房子,只是早已不存在的過去。是天使、妻子、情人、貞女、蕩婦、母親……或者說,是一個女性由生物學到美學的整個過程。美最後也得被遺忘。這是一種必須,必須倒掉清空,取城才能存在,並且一直存在下去。”
一條大蟒從他的腳邊遊過,足有二十米長,身上落滿蝴蝶。還有一頭羊與一只藍色的老虎在嬉鬧,神態親昵。老虎的身上是一種他所從未見過的花紋,但不知為何,他卻覺得自己理解了它們的意思。一種難以準確表述的情感攫住他,像鷹的爪。旅人覺得自己被帶到高空,然後飄落。等到他再睜開眼,卻見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窗戶後面,少女的臉龐在逐漸隱沒。羽翼一樣的光不斷從樹上落下。棲于樹枝上的鳥用喙在這光中啄起了幾根弦,聲音是那樣妙不可言,如《致愛麗絲》。
風撒下嗆人的塵土,覆蓋著他的眼耳鼻舌,斷了他的六根六識。
旅人心滿意足地放平身子。“我”或許欺騙了自己,但這有什麼關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