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城
事情發生在時城,那是一九一七年。
一個女人出現在街頭,舌頭有七寸。因為太長,不得不卷起來放在口腔里。她的下頜因此向前突出,撅起的嘴唇與一朵春日里的牽牛花差不多。在她行走于時城的三晝夜內,每隔一分鐘,其如花萼張開的嘴唇深處會飄出一些直切人神經末梢的漂亮句子。這些句子在空中飄浮,載歌載舞,猶如春日里細腰豐臀的蜂群,且逐一呈現出大紅、深綠、淡紫、明黃等顏色。時城人為此發了狂,他們整日整夜揮舞衣裳、網兜,在街頭東奔西走,捕捉著這些迷人的小精靈。這不容易。有的句子在被衣裳裹住以後,色澤變得與衣裳一樣,並最終成為上面的一條紗絲;更多的句子還會改變體形大小,輕盈敏捷地鑽出網兜(一些淘氣的句子還會對捕捉它的人扮鬼臉,讓那些滿頭大汗的人啼笑皆非)。很快,時城擁有一個專門出售這些句子的市場。人們用它們來裝飾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是地位、權力、智慧、勇氣以及美貌的代名詞。蘭心蕙質的少女還愛把一種粉紅色的句子係在發梢,並在月光如水的晚上,將發梢輕輕托于掌心,用唇齒間涌出的氣息小心滋養。據說這樣可以贏得一個英俊多才的翩翩少年郎。
每個句子的售價不一樣,最貴的是一種黑色的。
當一個表情困惑、衣衫襤褸的少年在市場中央攤開左手掌心,大家的心臟好像都被大木撞了,耳朵嗡嗡作響。它好像有無數雙隱蔽的翅膀,每根翅膀皆對應著一個人名,以及他們平素不為人知曉的秘密。這讓人緊張,忍不住再凝眸望去,它又倣佛是一個深深的洞。人們可以在洞中窺見自己所有的臉龐(所謂所有,是指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總和。這是人們對世界的一種記憶方式。過去、現在與未來並非一個箭頭。它們近似渦形。所以人們所看到的,與一個被旋渦吞沒的溺水人所看到的一樣多)。這就讓人害怕了,又讓人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陣狂喜。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驚呼,包括初次來到時城的旅人。一個男人粗魯地抓住少年的手臂,問他是在哪里抓到它的。少年還沒來得及回答,圍觀的人都向他衝過來,拉他,拽他,扯他,拖他,用手抓他,用牙齒咬他,用腳踹他。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人們都發了瘋似的想得到他手掌上的那個超越了自然的奇異物。
少年失去了左手臂,被潮水一樣的人群拋到市場外面,又被許多聞訊趕來的人踩成了碎片。沒有誰知道那個黑色的句子最終落入誰手。也許它並沒有落入誰的手中,就像土掉在土里,它可能已變成泥土的一部分。但這件事對時城來說,畢竟是一場災難,連少年在內,共計七十三個人不幸罹難,其中還包括一名待嫁閨中的少女——誰也沒法解釋她是怎麼到市場來的,大家都知道這位少女是從不走出自家的後花園的。
黑色的句子成為一種禁忌,政府緊急頒布了一係列嚴厲的規章來進行約束。但在人們私下越來越熱切的交談中,談論它已是時尚、勇氣、智慧、對權力的輕蔑。于是又有人再次提起那個神秘出現又悄無聲息消失的長舌女,並回到她走過的路上,用鑲滿黃金珠玉的匣子來盛裝她留下的腳印。這很艱難,幸好長舌女的足跡與一般人不大一樣,是一個奇妙的楔形,只要有足夠的耐心把這些日子籠罩于其上的塵土小心拂去,就能在土壤中發現它的蹤跡。
所有的腳印最後都通過某個隱秘的渠道送至當時的時城縣長案前。這是一個博學通古的老人。老人把這些足跡拓印于宣紙上,仔細觀看,在經過七天七夜的思索後,老人驚訝地發現,這些頗似箭頭的楔形腳印其實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種文字,每個字都具有多重含義,也只能根據上下文,才能隱隱約約猜出它所要表達的意義。老人在紙上寫下一句話:“這個世界是由謊言構成。”老人又寫下一句話:“人們所孜孜所求的真理只是謊言的一部分,它建立秩序,使人互相區別,並分別塑造他們各自的心靈(有的是老虎的形狀,有的是鴿子的形狀)。它使我們理解了世界的一小部分,最終卻毫不留情地把我們囚于詞語的牢籠 中。”顯然,老人所書寫的文字與這些楔形字所要表達的有相當大的距離,這從老人皺得越來越緊的眉頭上略可看出一點端倪。老人寫下了第三句話,“人,所能做的,所已經做的一切,無非是要找一個可以讓自己頂禮膜拜之物。無論主義 與科學;人所確定知道的,是他們的死;人所最終能確認的,是他們的無知。我已年近古稀,卻終于看見體內那條空空蕩蕩的河流。光陰逐漸萎縮,十年不過一日。”
時間從老人疲憊的臉龐往下滴,屋里出現了水聲。一些光驀然從老人手心中透出,猶如火焰。突然,就在這一刻,人們看見老人所住的屋子變成了一只潔白的鴿子,很快,它又成了一頭老虎。瞠目結舌的時城人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這頭黑色的老虎張開嘴,一口就把所有睡著的以及還沒睡去的人都吞了下去。
時城不見了。不屬于時城的旅人吃驚地望著眼前這一幕。為什麼會這樣?
可,為什麼又不能是這樣?老虎吐出長滿倒刺的厚舌,下頜向前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