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
就像在一片樹蔭里,旅人坐在柏油馬路上,笑出了眼淚。
一陣微風把一張紙條(60克的輕質紙)送至他手上,上面用圓珠筆寫著淩亂不堪的字跡,像是一個女人 寫的。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又能待在哪里?
鐘被敲響,天地間傳來如同金錢豹身上皮毛花紋一樣的巨大回音,夜幕里的花城宛若一條銀鱗蝶尾魚,在水波中鼓起絕望的眼。
愁容婦人,多情少女,合為一體(抹去皺紋與笑容,她們有一張同樣精致的臉龐)。那少女在春日的午後褪去了裙,露出梨形骨盆。盆里是我死去的孩子,可憐的皺巴巴的一小團……那婦人穿過落滿秋雨的斑馬線,咬緊唇,與所有從她身邊經過的男人交媾,她的乳房是櫻桃紅,她的髖部是葡萄紫,她的陰蒂是徽墨黑,她的大腿是象牙白。與她交媾的人在她體內留下詛咒、精液、哀傷、霉菌、痰與種種排泄物,而她獨自承受著所有的不幸。
光陰毫不留情地奪走了人們遲早要腐爛的軀殼,使我得以輕盈一躍,躍過滑膩的絲制長袍、牆壁上的一只墨色淋漓的老虎,木窗、玻璃、磚牆,來到這可以俯瞰蕓蕓眾生的世界盡頭。主啊,你要知道我的名,你手持權杖,戴那黃金面具,已奪盡我的所有,而今除了天空,我再也無所留戀。世間萬物都是遲早要被你收割的莊稼(水泥、鋼筋、玻璃、大廈、人的名,亦不例外),甚至包括花城。我已厭倦再次被你栽種。
我是我胸脯上蜿蜒流出的血。
我球形的胸脯,我富士山一樣飽滿的胸脯,在此刻,迅速幹癟,幹癟成一團被千百雙手捏過的爛絮。
主,我要讚頌你,大聲讚頌你賜予我連綿不絕的苦,像雨天里的脊椎炎發作,使我匍匐在地,用眼淚與顫抖的嘴唇懇請你的寬恕,並用子宮裝滿你以及作為你意志 化身的那些人身體里排出來的可鄙的液體。
子宮里裝滿了,現在,我把它還給你。
這個曾被侮辱與傷害的女人,所書寫的第一句話,就讓旅人感到眩暈和迷茫。她可能閱讀過博爾赫斯,知道“水消失在水里”。也可能她從不知曉那個愛故弄玄虛的阿根廷老人。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疼痛倣佛是一個器皿,把他裝了進去。盡管她是女人,他是男人。她抹掉“消失”兩字,即剔盡繁蕪,用最簡單的音節,在迷宮外(其主體結構由已經消失和即將消逝的時間所搭成)樹起一面鏡子。水的意義發生轉化,不再與時間有關係,是對存在做出認知。她還特別用“火”進行強調這個“水在水里”的過程:水與火是矛與盾、陰與陽,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所謂《易》之道,水火而已。水的概念在這里被厘作兩層,第一個可比喻作靈魂(真理);第二個可比喻肉體(世間萬象)。而“櫻桃”、“葡萄”、“徽墨”、“象牙”這四組詞則透露出她身體內部的真相。
她沒有提及自己的眼耳鼻嘴——一個女人的眼睛是最具有煽動性與敘事功能的,比如媚眼如刀。她為什麼掩蓋起面容?面容也是囹圄,在絕大多數時候,尤其是在這個最具有殘忍詩意的當下,女性的面容只是在提供一個可供男人辨認、購買的符號,如櫥窗里的商品。所以她選擇放棄?又或者說,她希望自己的臉龐像夢一樣閃爍不定?
馬路上有十幾個行人,臉龐都是相似的,也都是完全不一樣的,濃淡繁簡濕燥。陽光在他們鼻翼處那一小塊陰影里緩緩蠕動,像一只漫不經心的螃蟹橫著爬過。無人可以交談。梧桐葉子在黃昏特有的光線里劈啪作響,旅人下意識地抬起頭。
一個妖嬈婦人,麗妝,修長的腿,從空中掉下來——也許是跳 下來。掉和跳是有區別的,天壤之別。大風吹來,血在地面蜿蜒流動,是一個英文字母——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