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城
總城在一所方形的屋子里(屋頂是圓的)。屋子的中間擱有一張黃梨木雕花大床。面容疲憊的男女站在床邊,目光狐疑。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間屋子都不像能夠隱藏得下一座城市——那個神創造的詞語包含了混凝土、麥當勞、手機、互聯網等等。按照智者的說法:一切存在過的以及未來可能存在的都會于那個詞語中逐漸顯現容顏。那該是一個多麼廣袤的空間啊。
男人彈去衣衫上的土,說,“總城在床上?”又說,“總城在床下?”又說,“在床板里?”
男人邊笑邊下了結論,“你那個信誓旦旦的爸爸是騙子。”
“也許床是門。只要找到機關,就能找到去總城的路。”女人小聲辯解,手指在硬木床上一寸寸地敲打,但沒有哪處能像鋼琴的鍵突然凹下。
“也許是我的勁太小,幫幫我,行嗎?”女人回過頭,就像一頭迷惑不解的小獸。她有好看的鎖骨,五官完美無缺,沒有一點傷痕。男人抱住她腰肢,“我們非要找到總城嗎?”
“是的,我爸爸說,只有找到總城,我才能嫁給你。”女人的紅唇向上翹起一條好看的弧。門楣之上,有一張似是而非的牛的臉龐。那應該是來自藏區的禮物。男人目光恍惚,“你知道的,當我還是懵懂少年,就異常熱愛旅行。借助于世界地圖與一堆堆在圖書館過道碼成某個字母的書籍,我比許多人更了解他們所生活的城市。但後來,我發現不管它們的城牆有多高、廣場多大、在陽臺上拉小提琴的少女有多迷人,它們沒有差別,都是由王權、商業和工業所建立的秩序。其根本特徵是集中,不僅是物質要素在空間上的簡單聚攏,更重要的是:它是意志的集中。最後,千千萬萬人,喉嚨里只會發出一種聲音。”
毫無疑問,男人的話是一種可怕的偏見 ,女人沒有反駁,也許是沒有能力反駁,也許是沒有興趣反駁,也許她只是想聽他說話。她沒發出一點兒聲響,安靜的,就像是男人腳下的影子。
“總城與其他城市有什麼本質差異嗎?盡管它們標榜文明,追溯其源頭,誕生必定伴隨著殘忍、殺戮、骯臟、血。”男人憂傷地說道,“現在,城市里已經沒有老虎了,只有披著人皮的獸。總城既然擁有城市之名,不可能例外。”
多麼荒唐的邏輯啊!多麼可笑的男人啊!
老虎 威猛、天真、血腥而又年輕。
旅人低頭去嗅牆壁處的那一叢薔薇,在潮濕泥濘的暗處,仔細分辨老虎的名字。
“既然這樣想,為何不對我爸說?為何又要與我一起走了這千里?”這是女人的聲音。
“既然你不信,為何你又要來?”這還是女人的聲音。
女人的聲音猶如黎明清幽芳香之氣息。
明月撲入窗內。旅人抬起眼睛朝屋內投去一瞥。他並不為這種幼稚的對白而詫異。他所詫異的也只是女人的艷麗。而這種艷麗顯然是進化的最終結果。
最終與伊始啊。旅人露出笑容。
屋內,那男人叫嚷道,“因為你爸實在是比石頭還頑固。”
“我爸說,總城本來在一塊石頭里,後來受不了人世間的打擾,就鑽出石頭,長出翅膀,像一只青色的大鳥扶搖而上。它的頸是白的,嘴是赤的,胸是黑的,爪是黃的……”
“這讓在地上繁衍生息的人驚訝萬分。起初,他們還以為目睹了神跡,但當他們原來自豪的容貌如同鹽簌簌剝落,他們終于意識到這是一個不幸的時刻。他們驚恐地喊叫,身體里飄出一團團黑影——有的若螢火,一閃即逝;有的在吞噬其他黑影後,化身為磨牙吮血的猛獸。那是他們的靈魂。從那以後,他們以彼此的靈魂為食。這種獵食並不一定取決于腸胃的需要,在大多數時候,只為了滿足爪牙的快意。”旅人微笑著,在屋外悄無聲息地重復著這些從男人嘴里溜出的句子,它們有陰平去入,悅耳、爽口,更重要的是,它們攜帶著一個老者對這個世界的看法。
話語遲早有結束的時候。這個世界終將歸于寂靜的思考。
“因為你,你爸說的每個字我都記得。但你能告訴我,總城又是在什麼時候跑到這間屋子里來的?”男人的額頭上終于有了好看的抬頭紋。
“我不知道,也許當地上有了真正相愛的人,它就會來,就像仙女下凡,帶來祝福。”
“就像哈雷彗星光臨地球?是否可以說,總城就在這張床上?”男人的牙齒咬住女人胸脯上那兩團滑膩的凸起,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道。
他嘴唇里的潮濕和溫暖,像奇異的花蕊。
他們相愛了 。他們不知道,當他們這樣做的時候,床的上面、天花板的下面,隨著黃昏的降臨,出現了一座城池的形狀(一瞬間它已變幻了七十二種奇景)。城門上確實有兩個用鑽石嵌成的篆體漢字:總城。一個有著淘氣笑容的小天使從城門的箭樓飛下,繞著他們飛過一圈,撒下幾朵看不見的有著奇異香味的花朵,就與總城一同飛出窗外,飛到了旅人的脊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