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
天城之高,實難想象。
它像一面旗幟,在高空中飄揚。旗幟中央有一位老人的面龐。其面龐皎潔如月,照亮天地與昏暗萬物,讓有幸睹見天城的旅人呼吸急促。在他身後,是一個由無限數目的六角形組成的圖書館。他從未走出館門,但隨手畫下的線條卻正好構成世界的肖像。他是先知(為此,神不得不刺瞎他們的雙目)。
先知能夠揭示未來,卻無力改變。他們最後無一不沉湎于往事與孤獨之中。
旅人在宇宙中悄無聲息,猶如蜉蝣,在歸墟,在極北荒原,在苔蘚 ,在鏽蝕的鐵盒,在千萬年的時間荒涯。旅人所尋找的,是一本書,是老人留下的,記載著人類所有的往事,讀懂了,就可以到天城,不必再借助于夢。書頁沒有具體的形狀,在此刻是風,下一時刻化而為雨,緊接著又可能變成了一小片芭蕉葉。很難弄清它的材質,它們隨著四季更替,不斷變幻顏色與屬性,僅從光線變化中,已可感受到如同交響樂般的震撼。
書的封面上有六個凸起的楔形文字:“刺瞎你的眼睛”。
為了讓這本書 更趨于人類所能理解的完美,老人曾試圖剔除人類史上所有令人不快的事件,把昨天改成這樣,把前天改成那樣。他絞盡腦汁,剪裁縫紉,但那些多出來的詞語並不肯服從他的意願自行湮沒,在他不注意的時候,一頭扎進他剛改妥的文本里,使句子平滑或突凸,又或者幹脆讓一句話的意思顛倒。這讓他的修改前後矛盾。他忙碌不停,手中抓緊數十支筆,但他還是沒有辦法同時修改完全書。他臉上的皺紋像雨一樣淅淅瀝瀝。在這個絕望的時刻,他發現書並未因為其增刪多出一字,也未減少一字。他沉默下來,像一只背鰭發黑的大魚。然後,他在書的空白處寫下一段話:
商人要遷上山頂,請了工人搬行李。爬到山腰,工人停下歇息。商人大怒,無法叫他們繼續,也猜不透他們為何會停下。數小時後,工人再起程。最後領班解釋原因:工人說他們走得太快,把靈魂也丟掉了。
只有刺瞎眼睛,人們才能擺脫那個由一生枯燥乏味的日子構成的凡俗肉軀,回到內心,仰觀神聖。老人摸出縫衣針,刺入眼球,撕毀掉原本書寫的,像一個騎手重新翻身上馬。
馬以它自己的步態奔跑,小跑或疾馳,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在變化的時代與不變的人心之間,把一行行詞語,踏成句子,踏成命運的花紋。
旅人來到世間每位瞽者面前。有關于此書的種種傳說,如同大雪在他耳邊紛紛揚揚。每片雪花都不一樣,也都是六角形的。那是一本只有五千字的書;那是一本首尾相連沒有頁碼的沙之書……一個個詞組,倣佛鳥雀,在他們嘴里發出不同的啾啾清鳴。他們的面容也都呈現出一種莊嚴。
事物因了詞語,得以存在。我們得以沐浴光。詞語破碎處,無物存在,連荒謬也沒有。詞語是對事物命名的過程,使世界遵守某種秩序,或者說理論。而各種各樣的理論,輕的,重的,蝴蝶一樣的,螳螂一樣的……都是對世界、社會、人的解釋。它們互相繼承,互相攻詆,也可能不攻詆。但,一般來說,好一點的理論,更適合人類變好願望的理論,應該是那些能夠解釋更多理論,讓那些彼此矛盾且互為悖論的看法,在同一個軸上保持平衡的。它是復雜的,並不輕率地做出判斷。它應該是一張元素周期表,而非簡單粗暴地認為世界是銀子的,或者說世界是銅的。
當最後一位瞽者起身離開,旅人閉上眼睛,按照他說的那樣,把耳朵貼在石柱上,仔細諦聽宇宙繁忙的聲響。也不知過了多久,一股異乎尋常的溫柔,宛若婦人乳房里擠出的液體,滴到唇上,世界微微發光。旅人伸出手,指尖觸及天城之門的一瞬間(由無數個“有”構成),它晃了幾晃,像在水中晃動的月光,然後不見了。旅人的手中多出薄薄的一本書,封面有兩個楔形文字,是“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