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城
幾城人總會忘掉那些應該記住的事,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瞬息即逝的片段:夾竹桃下斷了柵欄的長椅、擱在廁所窗臺上的啤酒罐、月光下的鑰匙扣、兩只互相追逐的蝴蝶……這是一個奇怪的種族,臉龐如洇在水里的紙,如黃昏里一閃即逝的鳥,如那浮出水面的魚的脊背,如靜悄悄的鐘擺。
這讓他們不僅會忘掉父母妻子的容貌,也經常忘掉自己的樣子。所以他們喜歡照鏡子,渴望能在這里面找到世界創造之前那張屬于自己的臉龐。這很困難,與鏡子有聯係的主題實在太多:宗教、宇宙哲學、集體主義 、虛榮、藝術、性、死亡、魔術和科學。他們在鏡中所捕捉到的,突如其來,倏忽散去,根本無法分門別類,更毋論固定。
但幾城人並不為此難過。太陽照耀著幾城以外的世界,照耀著大大小小的舞臺。舞臺上滿是聲音的殘骸,各種形狀,像核桃的仁、梨的皮、葡萄的籽兒。臺上人的表情如同京劇臉譜,眼白多過眼黑。他們咀嚼自己的名字,如嚼口香糖。要從舞臺這邊走至那邊,需要足夠的勇氣與謹慎。哪怕臺下沒有人的眼睛,只有老鼠在剝葵花籽,這仍是一趟艱難的行走過程。倣佛行走在舞臺上的那具肉體後面有許多根看不見的繩子,手臂擺動,胳膊抬高,腳尖提起,所有的動作都受繩子的支配。而有的繩子幹脆直接拴在脖子上。每往前挪動一小步,肺就要炸掉一小塊。
記憶是漂浮的水母,拖著細長的觸須,在黑暗中閃耀蒙蒙藍光。所有的水母都是同一只無脊椎的腔腸動物,都是來自于海水深處的精靈,都是神(宇宙的永恆真理)最慷慨的恩賜。所以幾城人不害怕丟掉自己的名字、錢包、不快樂的心情……夜幕降臨的時候,他們跳著迷人的舞蹈,來到廣場,再將鏡子朝月亮舉起。如果有哪位姑娘願意來到他面前,他就跟著她回去,牽著她的柔荑,一覺睡到天大亮。而幾城從來不缺少穿著薄霧似的長裙、眼里有燦爛星光的姑娘。
唯一令幾城人有過短暫苦惱的是:他們老弄丟手中的鏡子。
幸好不久後一個陌生的旅人來到幾城,他找到一位脖子挺直、媚眼翻飛、腳環叮當作響的幾城姑娘,說曾在夢里與她共度良宵芙蓉帳暖,故前來致謝。姑娘咯咯笑,眼睛明亮,既大且黑。她沒有接受旅人的禮物,只是將那些神奇的字母放在有手柄的呈倒狀梨似的鏡子前笑著離開。旅人若有所悟,撿了十面不同形狀的用各種金屬做的鏡子,盤腿坐下,面對鏡中“一直向後延伸、無限遠的、直到小得看不見的”自我的形象 思索了三十七個晝夜,在幾城廣場的柱子上用油漆涂寫了一句話:靜止的水和其他平面的能反射光的物體,黑曜岩、象牙、金屬、陶瓷、瞳人、動物皮革,乃至于涂上油彩的木頭,都擁有神奇的能力,能反射出靈魂真正形狀——它們都是鏡子。
或許擔心不是每個幾城人都能看懂這句拗口的話的意思(幾城人的語言非常簡單,肢體動作與表情是他們主要的交流手段),旅人又幹脆在幾城的每處邊緣都飾上與愛神阿佛洛狄忒有關的鴿子、花朵、嘴唇、熱帶水果、鴛鴦或者兩匹交媾的馬。
幾城是一個能照射的平面。活著的人啊,如果你們渴望解釋幾城以外的世界並給它賦予意義,你可以嘗試著來幾城尋找答案。也許,你還能看到那個與姑娘們跳著歡快舞蹈的旅人。
多城
多城是一個時隱時現幽深的洞穴,里面有不可捉摸的長廊。它由各種勢不兩立的衝突、鏡子、隱晦的道德、孤寂、人心中最深切最迫切的欲望、空虛混沌、秩序……所構成。又傳說長廊盡頭是那超越宿命與幻滅的存在,是宇宙的盡頭,是一個無限豐富微妙的、不可言傳的存在,連最偉大的神祇在那里也要俯體下拜。但因為長廊所構成的迷宮,從未有人抵達。虛無 中流出的光,長著烏鴉一樣的翅膀,自走廊中掠過。走廊兩側是淡青色的燈盞,盞內漂浮著一層油。火焰濕滑黏澀,如同生滿細密鱗片的臉龐——凝視它,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覺和魔力之中。
多城人藏匿在走廊入口處,羸弱、黝黑、頗顯蒼老。他觀察著鏡中自我的形象(貌似勇敢,卻虛幻和脆弱),嘴角擠出種種表情。鏡子是人自我認識或者自欺欺人的工具。它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蓋事實。最早它被巫師用來佔卜未來,當做通向極樂世界或者地獄的門戶。後來,人們發現,這個光滑的平面並沒有智慧和節制的位置,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鏡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鏡。它反射的不是光,是人心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廉價戲劇。
多城人露牙齒、拽耳朵、眨眼睛,迷惑于自己的孤獨中,被那個“永遠不出錯的……真實的鏡子”弄得神魂顛倒又焦慮不安。走廊入口滿是珠寶、藥品、骷髏、沙、絲綢、大馬士革刀、鐘表、望遠鏡與腐爛的食物。但這些都是無用的,不能充饑,也不能替他多增添一點勇氣。這個可憐人每隔數時辰朝走廊深處探頭探腦,便被火焰中生出的臉龐嚇得趕緊後退。他足夠謹慎,所以他活到現在。
但“現在”又會有多久?
一個蜂腰細臀的女人來到走廊入口,肩胛骨穿著鏽跡斑斑的鐵鏈,衣衫上滿是淚痕與血漬,姿態如同風中楊柳。本該哀戚的女人眼中有奇異的光輝,步履輕快、牙齒雪白。多城人目瞪口呆。跟在女人身後進來的,是一個侏儒與一個巨人。侏儒、巨人與女人開始在鏡子前寬衣解帶。
多城人看著性欲亢奮的他們,頭疼得厲害,嘴唇皸裂。鏡里射出的污穢光線,讓他的因為思索變得細長的手指燃燒起來。他趕緊吹滅指尖處的火焰,撿起旅人遺落在地上的一枚硬幣,高高拋起。硬幣當啷落地。不是正面朝上,也不是反面朝上,它在停止滾動後,居然立在地上。“如果只考慮硬幣的正反兩面,不考慮其‘立起來’的可能,即忽略了其厚度。多厚的硬幣才能使得其立起來的概率與正(或反)面朝上的概率一樣?”多城人凝視著硬幣——這個亮閃閃的點,這個奇異的點,這個沒有體積、比例、明暗、色彩、香味、聲音的點。他感到不安,重新撿起這枚神奇的硬幣。侏儒與巨人不見了。鏡前只剩下臉龐緋紅的女人,她的眼睛里含有如此多的火焰,而她的胴體受孕之獸,寧靜,純潔,聖美。
多城人鼓足勇氣來到女人面前(他感到:靠近她的瞬間,同時也就是離她最遠的瞬間),默不做聲朝她攤開手掌。如果她願意陪他去長廊深處,這枚硬幣將是報酬 。他沒吭聲。女人還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接過硬幣,仔細端詳他長滿鱗片的憔悴的臉龐,說,“幫我抓住這鐵鏈。”
他抓住鐵鏈,馬上感覺到被撕裂的疼痛,一種他從來沒有想象過的,在他承受能力以外的疼痛。他尖叫起來。這根嘶嘶作響的鏈子,自女人肩胛骨處穿出,像毒蛇一樣,纏緊他的手腳,把他往洞穴外拖去。他回頭去看女人,卻驚駭地發現那只是一個帶有翅膀的怪物。“你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多城人。”他聽見一個不無譏嘲的聲音,然後他奇形怪狀的影子已變成長廊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