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境貧寒,大學畢業八年找不到正式工作。數次考研,終于成功,帶母上學卻引發爭議。身心俱疲,她最終舉起死亡的繩索。
人物檔案
楊元元,1979年生于湖北宜昌。6歲喪父,與寡母幼弟相依為命。19歲考入武漢大學商學院經濟學專業,帶母上學。畢業時因拖欠學費沒拿到畢業證,此後一直沒有正式工作。
當過老師,賣過保險,也做過衣帽批發等小生意。
2009年9月考取上海海事大學海商法碩士研究生,繼續帶母上學,引起爭議。11月26日,在宿舍衛生間自縊身亡。
世間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易者亦難矣。最困難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經歷了,還有什麼會令人畏懼、令人退縮呢?
——楊元元日記
陳曉楠
“最困難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都已經經歷了,還有什麼會令人畏懼、令人退縮呢?”就在寫下這段話之後不久,原本覺得自己已經無所畏懼了的楊元元,卻選擇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2009年11月26日清晨,上海海事大學一年級研究生楊元元被人發現以極其痛苦的半蹲姿勢,在宿舍洗手間自縊身亡。此前,她經歷了本科畢業之後八年找不到正式工作的窘境,經歷了幾次考研的失敗,創業也沒有成功。終于在年近三十的時候,她又一次走入了學校的大門。在外人看起來,她終于迎來了生命中的曙光。是什麼讓她再一次畏懼、退縮,甚至放棄生命呢?
楊元元被發現自縊于宿舍洗手間的場景非常恐怖:她背對洗手盆呈坐姿,腿微屈支撐著懸空的身體,一條枕巾和一條毛巾首尾相接,綁在洗手盆的水龍頭上,繞過她的脖子並深陷于皮肉之中。
望瑞玲(楊元元母親):我姑娘在衛生間里頭,用兩條毛巾(勒住脖子),人就是被兩個枕巾係在衛生間。我哭著喊他們快救人。那時候我腦筋亂了,糊涂了,也不知道該(做什麼),就在那兒哭。那時候我姑娘的嘴巴還吐了東西出來,吐的白的不知道什麼東西。(一開始)她要是不想死,她馬上就可以不死,可是她肯定是下定決心了。
楊元元的同學說,洗手盆距離地面不足一米,只要有一絲求生欲,楊元元當時隨時可以站起來重回生門,而她毅然選擇了這條不歸路。
楊元元的自殺,一經媒體披露,立刻引發了強烈的震動,被稱為“海商女事件”。人們議論紛紛,沒人想到這個學習努力的女生會以如此決絕的方式離開。楊元元沒有留下遺書,人們對她真正的死因無從知曉,只知道在事發前幾天,她的生活中發生了一起特殊的事件。
2009年9月,楊元元考取上海海事大學海商法研究生。很快,她成了同學眼中一名獨特的學生:因為家庭經濟拮據,楊母沒有住房,楊元元一入學,就帶著母親住進了學生宿舍。
2009年11月,在母親隨住宿舍兩個月後,楊元元接到了校方下達的要求其母即刻離宿的通知。楊元元當即帶著母親外出找房。由于沒有馬上找到能負擔得起的合適住房,楊母後來不得不在電影院里過了一夜。楊元元獨自回到宿舍,徹夜未眠。
望瑞玲:在電影院的時候我想睡覺,可是它是一個一個獨立的座位,沒辦法躺下來睡。那天特別冷,我記得第二天起來以後,外頭都結了厚厚的冰。(她說)我擔心你以後在外頭,孤零零的怎麼辦,我急得覺都睡不著,心里內疚,特別不舒服。她還說,媽,你跟著我一直沒享到福。
11月23日,在焦灼地尋找了一整天後,楊元元母女終于租到一間月租五百元的房間。進門後才發現,這間房子是毛坯房,沒有任何家具。當晚母女二人在水泥地上相擁過了一夜。
望瑞玲:我們坐在地上,只鋪了一個被子,加上是水泥地,能不冷嗎?肯定冷,衣服都蓋上了,再把別的東西都蓋上還是冷。我姑娘睡不著,說冷。我就喊她睡我身上,我姑娘不同意,反正一直都沒睡著。因為這個事,我感覺她的腦筋都變了。
陳曉楠:你覺得她變成什麼樣了?
望瑞玲:精神恍惚。看得出來很焦慮的樣子,老是說沒有讓我享到福,跟著她受苦。從21號到25號,老說媽你沒享到福,原來一直沒有說過這話。
在冰冷的毛坯房里,楊元元整夜向母親道歉,說沒有把母親安排好。次日,楊元元帶母親回宿舍洗澡,被宿舍管理員發現。據楊母說,管理員命令她立刻離開。
望瑞玲:她一開始跟我姑娘說,你老這樣搞,拿不到畢業證和學位證的。她又對我喊,你還不走?你一個鄉下人,你不要把你鄉下那一套拿來。說的聲音好大,我姑娘當然生氣。我姑娘後來回她一句,我不要畢業證了,不要學位證了。那天她講,瞧不起我不要緊,不要瞧不起我的媽。
在返回出租房的路上,楊元元又向母親道歉。當晚,楊母感覺女兒情緒異常,再次徹夜未眠。
望瑞玲:她說現在不應該讀書的,就應該在廠里面當個工人。還說不應該認真讀書,就一般地讀書上個技校還好一些。後來又說,知識不能改變命運,她是白學了,那麼苦地努力奮鬥,最後也不好。
陳曉楠:這是她第一次說知識改變不了命運。
望瑞玲:就是最後那天,25號突然說這個話,我就感覺有點反常。
據楊元元的同學回憶,11月23、24日兩天,楊元元都沒有去上課。但25日,她還是照常參加了校園話劇《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排練,出演女主角。由于擔心演得不好,楊元元還一直排練到深夜。因此那天晚上,她沒有陪母親住在出租屋,而是一個人回到了宿舍。可就在26日清晨,她被發現在浴室自縊身亡。
□ 陳曉楠
知識能否改變命運?一個年輕女孩的死訊就這樣因這一個她生前所發出的終極疑問迅速在網絡上傳播開來。楊元元的家人認為是學校持續地不留情面地驅趕楊母,才讓楊元元背上沉重的道德枷鎖,最終走上絕路。此外,校方人員救助不力,也是造成悲劇的重要原因。
而海事大學隨即發出聲明,稱讓楊母離開宿舍是學校的合理規定。而且他們已經盡了一切的努力來幫助她們母女,比如協助她們尋找出租房。事發之後急救和善後的工作也是規范和人道的。
楊元元的決絕離去,或許已讓我們無法去探知事情的真相,而有關責任歸屬的糾紛也在短暫的衝突後塵埃落定。所以我們更想知道,誰是楊元元?她又是如何走過了這短短三十年的人生歷程……
1979年,楊元元出生在湖北枝江一個山區的兵工廠。父親很早就因病去世,她和弟弟一起靠母親為工廠看大門的微薄收入勉強維持生計,日子相當清貧。望瑞玲說,當時她們居住的房子整天掉泥,都沒有能力整修。楊元元的弟弟楊順順也回憶,母親上班的時候,姐弟倆的午飯常常是辣醬就饅頭,因為沒錢買菜。
楊順順:如果值夜班,她(楊母)一夜都不會回來。但是如果她在家的話,會給我們炒一小盤肉,因為她知道我不喜歡吃菜。其實我們懂事很早,看到母親每次都只吃旁邊的白菜不吃肉,當時我跟姐姐都不說,但是後來等她把菜端上來的時候,我們就很默契地先把白菜吃完。這樣她來一看白菜沒有了,我們就說那你也吃點肉吧。
望瑞玲:我記得有一次我姑娘想吃魚,說吃魚會更聰明一點。我當時沒有給她買,說等幾天吧,等過幾天再給你買。那時候離發工資還有五天。
在我6歲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當時弟弟尚不滿4歲,母親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撫養我們姐弟二人,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她都支持我和弟弟的學業,一個人挑起生活的重擔。
——楊元元日記
望瑞玲說,由于自己只有小學文化,而丈夫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北京化工大學的畢業生,所以她始終希望一雙兒女能夠有出息。楊元元上學以後自覺努力,學習成績一直特別突出,性格也活潑開朗,愛好體育,是學校各項活動中的活躍分子。
楊順順:她那時候戴著大隊長的三條杠回來,當時我還蠻羨慕的。一說周日學校組織一個什麼活動,她馬上就會出去找人,先找下面的中隊長、幹部,幹部再去召集其他人。我就覺得,她特別像一個領導。
望瑞玲:我姑娘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第一,第二都沒考過。她是高中團支部書記,讀高三的時候,還作為榜樣去給他們高一的同學講話。
1998年,楊元元參加高考,成績優異,成為全廠區第一個能上重點大學的人。由于當地某個領導的孩子曾經通過關係奪走了原本屬于她的“市三好學生”榮譽,楊元元立志學習法律“為窮人做主”。她本想報考大連海事大學學習海商法,但母親考慮到路費的問題,還是決定讓她上離家較近的武漢大學經濟學專業。
楊元元上大學後,望瑞玲二百一十五元的月薪更顯得捉襟見肘,她開始在廠區擺小攤。由于不忍再向家里要錢,楊元元也開始超負荷地兼職和做家教。為了節省路費,做家教的時候她常常是步行往返。
而平日在學校里,楊元元還要同時打兩份工:打掃教學樓,在食堂清掃垃圾。不少武大的同學對她印象深刻的一幕是,常常夜晚在飯堂擦桌椅,或者把垃圾掃起來,並從中揀出衛生筷。
陳曉楠:這個活其實是挺重的。
望瑞玲:是啊,很累,她那會兒歇一下就癱在床上不想動了。可是那時候幹這些能吃一頓免費飯。
陳曉楠:就為了一頓免費飯。她跟你訴過苦嗎?
望瑞玲:沒有,從來不訴苦。她在大學期間沒找我要一分錢,放假也不回來,讓她回來也不回來,就在學校值班。聽別人講,其實上大學應該是年輕人最快樂的時光,同學在一起玩啊什麼的,但是她都沒有參加,因為沒有時間。
給媽打完電話後,我真的很難受,想到母親終日辛苦,在買菜時與別人計較一毛兩毛,我的心便在滴血。每每想到這些,我便會計較自己的消費用處,我便會很在乎自己的努力學習。希望大四畢業的時候,我可以大聲對媽媽說,我有錢,夠自己花。
——楊元元日記
楊元元把兼職的所有收入悉數交給母親,並支持弟弟求學。懂事的她一直過著十分簡樸的生活。來自城市的同學們衣著新潮,而她的衣服大多是別人所贈,且單調陳舊。望瑞玲說,女兒對此並不介意。
望瑞玲:她們宿舍有三四個人條件蠻好的,一件衣服她們穿了幾回不要了,就問元元,你要不要?元元說要。
陳曉楠:她也沒有覺得自卑。
望瑞玲:沒有。因為當時覺得未來會好起來,大學苦幾年就苦幾年,所以別人給她衣服,她都無所謂,不會覺得被瞧不起。
剛進入大學時,楊元元也曾經夢想當老板,掙許多錢。但後來她發現,沒有資本基礎,這個夢想難以實現。于是,在勤工儉學之余,她又跨院學起了法學,決定延續最初的理想,“今後要給窮人維護正義”。
本科時,自己對法學非常感興趣,而武漢大學自由的學風,也歡迎學生們旁聽。我經常可以聽到許多優秀老師的法學課程,讓人如沐春風,這堅定了我當一名法律人的理想。
——楊元元日記
2000年,弟弟楊順順也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武漢大學,這讓楊元元對未來更是充滿了信心。但就在這一年,兵工廠要搬遷,在新址需要交三萬五千元才能得到一套住房。望瑞玲拿不出這麼多錢,而老職工們紛紛搬走,處于封閉山區的兵工廠周圍,又沒有其他的生活社區,望瑞玲的小生意難以為繼。不久,他們居住的老職工宿舍801棟又因為是危房被拆除了。于是,無家可歸的望瑞玲決定去武漢和女兒會合。就這樣,她住進了女兒的宿舍,和女兒擠在一張床上,在武漢留了下來。
陳曉楠:兩人住在一張床上?
望瑞玲:嗯,好窄,那個床只有兩尺二,蠻擠的。她們宿舍有7個人,我跟她兩個人睡在一起,我當時的工資連租房子都不夠。
陳曉楠:當時一個月掙多少錢?
望瑞玲:當時還沒退休,兩百多塊。按照當時的情況,租房子最少要兩百五,那我就租不成。跟著我姑娘能減少住宿費這是一方面。再一個來說,我在武大可以做點生意,擺個小攤賣鹵雞蛋,賣橘子,賣豆皮,一天也可以賺個十塊二十塊。
靠著在武大做小生意,望瑞玲勉強能夠維持生活。楊元元在上課和打工之余,也常常去幫母親擺攤。幾個月後,武漢大學同情母女倆的際遇,為望瑞玲提供了一間閒置的宿舍。一家人在武漢有了一個不太正式的家,生活也逐漸穩定下來。
望瑞玲:白天就在學校給的房子里給他們做飯。兒子、姑娘都來吃,幾個一起學法的都跑來了,有的喊我老媽子,有的喊老太太,有的喊老阿姨,因為我的歲數好像比她們媽媽大一些。她們都到屋里來吃飯,說哎呀,老媽子的菜做得好好吃。
楊順順:我剛進校的時候,她常常過來找我,我們一起散步。她大三的時候,還沒有找工作的壓力,就常常教育我,說要去競選班幹部,要去參加學校的社團什麼的。那時候蠻開心的。
因為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楊元元在畢業時有資格被保送研究生。據同學說,那時的她對未來充滿憧憬。但意想不到的是,由于沒有關係,最終她的保送名額竟被他人頂替。
倉促之下,楊元元參加了考研,結果遭遇失敗。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一貫優秀的她此後的人生竟會一路向下。
2002年考研失敗後,楊元元不得不開始找工作。而此時,最大的問題是由于仍欠學校三千九百元的學費,她沒能按期拿到畢業證書,找工作屢屢碰壁。
望瑞玲:她沒有畢業證,後來我和她一起到東莞,有個單位要她,當時要我們拿畢業證,我們拿的復印件他不要,後來我們就只好走了。
陳曉楠:這三千多塊錢一直還不上?
望瑞玲:是的,一直還不上,一直到2007年,我姑娘當家教,給別人代課代多了,才把她自己的學費還了。
此間,也有一些小城市的工作單位認可楊元元的學歷。枝江和廣西青州的兩份公務員工作,楊元元都曾經考取。但因為一直以來的期望就是留在大城市,一家人商量之後,還是決定放棄。
楊順順:小地方的工作還不錯,輕松,錢也多,但就覺得好不容易才到了這里,你又回去,那這一輩子可能就在那里待著了。像我同學也有去那樣的地方的,但是你會覺得本來我好不容易從那個地方跳出來了,現在又得回去待一輩子。
雖然在大城市找不到穩定工作,生活艱難,但楊元元仍然苦撐著當初的夢想。帶著母親,她找了一個月租三百元的老房子住下來,繼續在城市中奔波。
此後,她在一家培訓中心找了一份臨時的工作教幼兒英語,月薪八百元,每天要花兩個小時在武昌和漢口之間來回。工作之余,她就到母親擺攤賣襪子的跳蚤市場接望瑞玲的班。在喧囂的市場里,她從不吆喝,坐下來就看書,中途休息的時候,還會記下一天的消費,事無巨細,精確到分。
下午家教回來,風雨交加,且馬路上的交通全部癱瘓。我見縫插針,從車輛間少有的空隙穿過去,風一個勁兒地往褲子里鑽,我冷得全身發抖,真的,每一分錢得來的都不容易。
——楊元元日記
望瑞玲:往臉上抹的東西,我和她兩個人都沒有買過。到現在用的只有洗發精,因為她頭發蠻長,我說你買一瓶海飛絲,買一瓶好的,她都不買,還是買最便宜的,十塊錢一瓶一千毫升的那種。
楊順順:我給她帶了一個包回去,兩百多塊錢在商場里買的,一個白色的包,因為我想女生逛街都要挎一個比較漂亮的包。後來去收拾遺物的時候,這個包還放在一個白色的塑料袋里,從來沒有用過。
一方面省吃儉用維持生計,一方面努力打工償還虧欠學校的學費。與此同時,楊元元還鼓勵原本只打算在本校讀研的弟弟考取了北大研究生,並積攢了四千元錢給弟弟貼補上研究生的費用。盡管日子並不輕松,楊元元還是期待著轉變的那一天。
不過,讓楊元元沒有想到的是,她所堅持要等待的生活轉機,一等就是八年的時間。此間,她曾經連續三年報考公費研究生,均告失敗。其中一次,她其實考上了北京大學法學院自費研究生,但三萬元的學費讓她望而卻步。後來她又去賣過半年的保險,因為性格原因,最終也放棄了。再後來,她受大學生創業潮的鼓動,傾盡積蓄和人合夥辦了一份文藝雜志。一開始信心十足,還租了個像樣的辦公室,可也僅僅維持了半年時間,就因為辦刊思維不合時宜,雜志滯銷,這個計劃最終也流了產。
楊元元一次又一次地嘗試打破困局,卻在年近三十的時候仍然沒有一份正式的工作,也仍然沒有談過一次像樣的戀愛。不過,母親和弟弟說,其實那個時候,他們對于楊元元內心的低迷苦惱知之甚少,因為她從來不過多地傾訴她的失落。只是她的表妹曾經提起,楊元元開始在《紅樓夢》里尋找自身悲劇的影子,她說她像晴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陳曉楠:她的同學生活得怎麼樣?大學畢業以後那些人比她生活得好嗎?
望瑞玲:不知道,她說自己過得不好,就不跟他們來往。
陳曉楠:為什麼?她覺得不好意思跟同學講自己的情況是嗎?
望瑞玲:她想等自己有了蠻好的成績,再跟人家講。
2009年,楊元元第四次報考研究生終于苦盡甘來,成功考取上海海事大學公費研究生,多年的願望得以實現。
古人說仁者樂山,智者樂水,欣聞上海即將興建世界港口中心,東海大橋、洋山深水港都已建成。看著廣闊無垠的東海,我更加堅定了對海商法的選擇。
——楊元元日記
來到上海之前,一家人曾仔細考慮過母親的去處。已在北京讀博士的楊順順提出讓母親跟他,但楊母考慮到和兒子一起不方便,還是決定跟隨女兒。離開武漢的時候,母女二人帶了16個包裝袋,除了衣物,還有批發的襪子、鞋墊等,準備繼續擺攤做小買賣。
因為上海房租較武漢高得多,盡管當時望瑞玲的退休工資漲到了九百元,楊元元每月也有二百元的助學補貼,但母女倆不舍得拿出五六百元來租房。于是,望瑞玲繼續擠在女兒的宿舍——一個每年需繳費一千三百元的房間,因為背陰,常年見不到陽光,比走廊另一側的房間便宜二百元。
白天楊元元去上課,望瑞玲就出去轉悠。她本來想和在武大時一樣找點活幹,可是沒想到大城市門戶森嚴,“找份雜活還要有關係”,只好作罷。
望瑞玲:我那時候怕影響別人學習,都是一大早出去,在外面轉,在電影院里看看,在球場坐一會兒,看11點我姑娘要下課了,就到食堂等她。
陳曉楠:為什麼你不敢在宿舍里待著?
望瑞玲:因為我怕影響徐匯(楊元元同宿舍同學),其實她也沒有說什麼。她經常問阿姨出去幹什麼,我只好說外面好玩兒。
帶母上學雖然引起了一些小范圍的議論,但周圍的同學很快就習以為常。一個月後,楊元元同宿舍的同學主動搬走,宿舍只剩下了母女兩人。不過,楊元元還是覺得有些不安。據望瑞玲說,在看到學校宿舍仍有不少空房後,楊元元便向校方提出了安排住處的申請,在這份申請中她這樣寫道:
“這麼多年來,在我的背後,是母親一貫的堅持,是她教會我樂觀寬容,是她和我相依相守,四處漂泊。懇請院領導能夠體諒我家的特殊情況,在多余學生寢室為我母親安排一個位置,讓一位辛苦一生的老人感到慰藉。特此衷心表示感謝。”
楊元元的申請並沒有得到學校的批準。校方表示,此做法不利于宿舍管理,另外,貧困生很多,不能開這個先例。後來楊元元又帶著母親去找學院領導,結果還是遭到拒絕。輔導員也給楊元元打過幾次電話,建議她最好把母親安置在校外。
望瑞玲說,學校的冷淡讓楊元元很受傷,覺得“這里沒有溫情”。不過,因為校方並沒有馬上驅趕楊母,在楊家看來,這是校方對現狀的一種默認。于是,望瑞玲繼續在女兒宿舍住了下來。
2009年11月21日,在望瑞玲住進宿舍兩個月後,楊元元接到了校方下達的要求其母即刻搬離的通知,兩個宿管也來到宿舍要求望瑞玲搬走所有的東西,以後不許再來。望瑞玲回憶,當時女兒神色緊張,不停地賠禮道歉,隨後就冒雨帶著母親出去了。
望瑞玲:不到一個小時要我把東西全部拿走,永遠不要回來了,還說,你要來的話,對你姑娘不好。
陳曉楠:那當時你女兒什麼反應?
望瑞玲:她說快點走快點走。
學校向她們推薦了一個六百元的住房,母女二人覺得太貴,決定自行找房。由于海事大學地處偏僻,直到天黑,她們也沒有找到合適的住房。當晚,不得不花一百元住進賓館。據楊母說,楊元元心疼得睡不著。第二天,母女二人繼續尋找,仍未有結果。由于楊元元要排練節目,望瑞玲就讓她先回去了。那晚,上海氣溫驟降至零下四度,楊母瞞著女兒在電影院住了一夜。第二天,楊元元知道後非常自責。直到23日,她們才終于住進了月租五百元的沒有家具的毛坯房。
11月24日,楊元元帶母親回宿舍洗澡時,遭到宿舍管理員的辱罵。由于持續的擔心、焦慮、愧疚和疲勞,此時楊元元已經嚴重缺乏睡眠,當晚,她情緒出現異常。11月25日清晨,在出租屋里,楊元元突然從被窩里坐起來,語帶怨氣:“憑什麼不讓我們住,我要找領導。”接著又說:“都說知識改變命運,我學了那麼多知識,也沒見有什麼改變。”
為了平復女兒的心情,望瑞玲開始跟女兒聊天。言談中,楊元元把從小到大的事情細細回顧了一遍,還特意說起她做家教時一個自殺的15歲女孩。其間楊元元時而悵然若失,時而抱著頭說,腦袋亂了。
望瑞玲:元元原來不這樣的,她25號陡然就變成這樣了。我當時覺得她有點不對勁,怕她壓力太大,就跟她說要不你出去玩一下,我陪你出去玩,請一回假。
陳曉楠:當時她說不想上學了,是嗎?
望瑞玲:嗯,不想上了。她說不該交房租的,交都交了,肯定不能退了。那天就有點反常,說知識不能改變命運,說我其實不該學的,我是白學了,那麼苦地努力奮鬥最後結果也不好。
楊元元的異常狀態一直持續到這天的傍晚時分才平靜下來。晚飯後,她便回到學校跟同學排練話劇。結束的時候,她還和同學約好明早起來再練一次,然後進了宿舍,再沒出來。
2009年11月26日清晨,楊元元在宿舍衛生間自縊身亡。對于她的離去,大家除了傷心和思念,更多的還是遺憾。一位她生前的好友這樣總結她的一生:“她從未放棄過奮鬥,卻在曙光將現時謎一樣退場了。”
楊順順:太不值了,畢竟這三十年快要見到曙光了,現在就是黎明前的黑暗。經過這麼多的坎坷、這麼多的嘗試,最後終于選擇了一條自己最喜歡的路,卻因為這麼一件……可能她一直很堅強,所以最後會因為這個走上一條不歸路。我現在每次做夢都夢到武漢那個房子,以前那個一室一廳的小屋。或者夢到小時候我們都在一個紅色的桌子上吃飯,每次都是我坐在這個位置,我母親坐在這兒,我姐姐坐在那兒,桌子旁邊是個櫃子。後來夢到我們在一起吃飯,還坐這個位置,只不過我姐姐不在了,聽到她在外面。然後我就怎麼也醒不過來,好不容易醒過來往外一看,什麼都沒有。
大學里我積極參加各項活動,弟弟也刻苦學習,拿到了計算機的雙學位和國家獎學金,我畢業後的幾年里,在武漢工作一直不是很穩定,和母親租房居住,最近兩年我和弟弟的債務基本還清,也稍有積蓄,我想可以實現自己繼續讀書的願望了……
——楊元元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