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他往返于考場與大學之間,六次中途退學,只為年少時一個復仇的心願。高考變成他精心設計的人生賭局。
人物檔案
王富,1981年出生于四川省資陽市樂至縣一個農民家庭。由于父母飽受欺辱,在父親的影響下,萌生讀書做官的想法。
1998年考入三峽工程學院計算機係,因無法實現做官夢想退學。
此後多次化名復讀,相繼考入華西醫科大學、中國地質大學、中央財經大學、四川理工學院,均以退學告終。
2005年化名“和軍傑”再次復讀,考入廈門大學。同年9月,因使用假身份證被識破,遭到警方拘捕審查。
陳曉楠
2006年,王富正好24歲。在過去的七年里,他一直重復著一個簡單而且怪異的循環:復讀,高考,上大學,然後退學,再復讀,再次參加高考,再次退學。他像是一臺高考機器一樣運轉著,使用了四個化名,五次復讀,六次獲得過合法的本科院校錄取通知書。這一切據他說只是為了實現一個從小就立下的宏願,為了等待一所能夠讓他真正實現“做官”夢想的學校。高考在他七年的人生經歷中成了一場賭局。
最後一次,王富考上了廈門大學。在他看來,這是他人生賭局當中的又一個籌碼。可是正當他覺得事情正按照自己的設計向前發展,人生之路正按照自己的設想鋪展開來的時候,一切戛然而止。就在臨報到前幾天,王富被警察帶走了,人們在他的包里發現了兩張假身份證和十一枚假印章。
其實如果心想事成的話,王富可能早已研究生畢業,都進入國家機關工作了,但此時的他,卻是在看守所里回顧著二十四年來的風風雨雨。他覺得好像大夢一場。
王?富:當時感覺到一切都完了,我就哭了。
陳曉楠:你哭什麼呢?
王?富:馬失前蹄嘛。考慮那麼周到,結果出現一個細節,把自己設計的一切都毀了。
陳曉楠:你哭自己沒有設計得太精細,粗心大意了?
王?富:從細節方面說,細節決定成敗嘛!
王富出生在四川省資陽市一個農民家庭,父親是鎮上的一個裁縫。不僅收入低微,而且在當地人的觀念中,裁縫是個低人三分的尋常職業,因此唯唯諾諾的父母經常受人欺辱。這樣的遭遇,成為王富童年揮之不去的記憶。
王?富:有一次哥哥在縣城買了一袋花生米,托一個認識的人帶回家。那個人沒把花生米送到我們家,父親去問,說謝謝你幫忙,我給點路費吧。那個人說哪來的貨?衝出來就打了父親兩個耳光,鼻血都流出來了。
陳曉楠:就是說你父母親經常被人欺負。
王?富:我親眼看到挨打的時候就有三次。
陳曉楠:哪次你印象最深?
王?富:印象最深的應該是我母親的頭發被他們抓住,而且對方拿著扁擔敲打我父親的脖子。當時我跟我哥都在場,看到那個場面,我跟我哥兩個只能趴在門框上哭。挨打了之後,我父親母親只得往屋里面跑,把門關上。那情景我現在想起來都很難過。
陳曉楠:那時候你幾歲?
王?富:11歲。自己的父母親,當著自己的面挨打挨罵,自己親眼目睹卻什麼都不能做,只有哭泣,我心里真的像刀割似的,所以就產生了一種發自心底的仇恨。
由于一些小事,王富家得罪了村子里一家比較有勢力的人。因為對方在鎮上有個當幹部的親戚,所以糾紛始終沒有得到公正的處理。王富的父親不服,曾帶著在糾紛中被砍傷的奶奶,到縣城討說法。幾個月露宿街頭的情景,對于當時只有3歲的王富來說已經印象模糊了,但父親保存的一張老照片卻時刻提醒著他,家人曾遭遇的恥辱。
王?富:當時叫喊冤嘛,就是告狀。去告狀的時候還照了一張老照片,背著個鍋灶,穿著破棉襖,然後我跟我哥兩個戴著破帽子站在前面。
陳曉楠:當時為什麼要照這麼一張照片呢?
王?富:父親說把這張照片保存下來,等兄弟倆長大了,看到照片之後,能夠回憶起有這麼一回事,能夠知道家庭里面有這麼一段很屈辱的歷史。
陳曉楠:他當時怎麼跟你們說的?
王?富:他說沒有權,你就要受到欺負。
經常受人欺負的父母無力改變現狀,在王富童年的記憶里,除了仇恨就是父母的嘆息。由于王富的父親只讀到初中就輟學了,而他當年的同學從學校畢業後大多都當上了地方幹部,因此他認為,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隨著兄弟二人一天天長大,王富的父親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他們的身上。
王?富:有一次他(王富父親)被打了以後,在我們兄弟倆面前哭,告訴我們一定要好好讀書,不然就會受欺負。我們陪著哭,牙齒咬得“格格”響。
陳曉楠:當時他覺得復仇的唯一出路就是讀書?
王?富:對。有時候父親會讓我們看一些電影,看一些電視,都是子報父仇的那種,比如父母受到欺辱又貧窮,子女發憤圖強,像古代就是考狀元嘛,考上狀元之後,敲鑼打鼓,他這地位一下就上升了。周圍以前欺負過他們的人馬上就害怕了,過來道歉,甚至有些還逃竄了。為了鼓勵我們好好讀書,後來他還自己親手做了一副對聯:“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橫幅他就寫上:“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寫在一張紅紙上,裝在鏡框里,然後把它放在牆上比較顯眼的位置。中間就是我們兩兄弟的成績,每年都要總結一次。
為了讓兒子受更好的教育,有更好的前途,王富的父親還想辦法把孩子送到了縣城小學讀書。縣城離家有30里路,父親就在學校旁邊租了一間屋子,讓兄弟倆自己煮飯、洗衣,自己照顧自己。
王富說,在衣著光鮮的城里同學面前,他連大氣都不敢出,因為他穿的是舊衣服、布鞋,直到初中都沒有穿過襪子,冬天也只能穿單衣。有時候甚至沒錢吃早餐,餓得受不了了就幫同學抄作業,換兩毛錢買油饃充饑。不過,父親的教誨讓王富覺得自己的人生有著鮮明的使命,那就是復仇。因此,他從來不和同學們攀比,只知道發奮讀書。
王?富:我記得夏天中午要打瞌睡的時候,一想到這些情形,馬上精神就振作起來了。那時候我覺得這方面感情特別強烈,只要父親一提到這些事情,精神就高度亢奮起來,馬上投入到學習中來。
日子雖過得清貧,但每當王富兄弟倆把成績單拿回家里的時候,總能看到父母臉上的微笑。兩個勤奮好學的孩子,似乎也讓這個裁縫之家看到了一些希望。但好景不長,在兄弟倆快要高中畢業的時候,王富的父親卻得了不治之症。
王?富:我父親得了胰腺癌,瘦得只剩皮包骨頭了,全身特別黃。那時候我感覺到父親快不行了,跟我哥兩個跪在他床頭一直哭。我母親坐在床邊扶著他,他教導我們說,一定要把書讀完,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堅持下來,現在他已經沒有辦法再管我們了。我只有點頭。
王富的父親生病後期,已經無力支付醫藥費,只好離開醫院,由兄弟倆輪流守護。臥床不起的他害怕自己離去後,兄弟倆繼續受人欺負,于是要他們挨家挨戶登門道歉,說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以前如果有得罪的地方,請多多諒解。父親一再告誡王富兄弟:“窮人家的孩子要忍讓。”
父親的教誨讓王富明白了,在于己不利的情形下要學會韜光養晦,復仇的決心也更加強烈。在父親的病榻前,他發誓要考一個名牌大學光宗耀祖,等到當上大官衣錦還鄉的時候“用鐵腕手段把以前害我家的人都打倒”。抱著這樣的信念,王富走進了高考考場。
父親去世後,王富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他報的第一志願是西南政法大學,但錄取他的卻是重慶三峽工程學院計算機係。盡管和自己的理想有著很大的差距,在母親的堅持下王富還是跨進了大學的校門。
王富說,他曾經去重慶很多重點大學看望同學,發現自己的學校根本比不上他們的,在和同學的交談中,他也自覺低人一等,連話都插不上。為此,王富在大學里總是悶悶不樂。
2000年,鎮里唯一一條街道要進行改造,王富家正處在拆遷范圍內。經過核算,他們發現,要倒貼錢才能住進新房。然而父親病逝已經留下了一萬五千多元的債務,他們根本沒有多余的錢拿出來,最後只能分到一間5平方米的沒有窗戶的房間,一家人堅決不同意。當開發商強制拆遷房屋時,從學校趕回來的王富和開發商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王?富:他們說,你沒錢就別住了,幾百塊錢把這個房子賣了嘛,你們住什麼房子!後來那個老板娘還說,你們沒有錢的話幹脆去住冥房子吧——冥房子就是死人住的房子。
王富回憶說,當時如果不是殘存的理智控制著自己,可能早已經和對方大打出手了。強壓怒火的王富當時就在心里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退學,重新決定自己的前程。老師的多次勸說,仍然沒能改變他的想法。在他至今還保留的退學文件上寫著:“該生本人強烈要求申請退學,計算機係和教務處多次勸說無效。”
陳曉楠:這是個特別艱難的決定,也是個挺大膽的決定,你當時不怕再考不上嗎?
王?富:當時大腦已經被仇恨意識給填滿了,只想上一個政法類的或財經類的(學校),出來之後進入公檢法係統,就是國家工作人員了。國家工作人員沒人敢去欺負,當時是這個概念。
陳曉楠
王富和同年齡的孩子有著很大的不同。哪怕是一個最簡單的問題,他也要眉頭緊鎖,沉吟片刻,思考良久。他好像比同年紀的孩子有著更多的心事。有時候他會為自己的某些想法沾沾自喜,眼神里突然有著一種特殊的堅定和自信,甚至有時候,你會覺得他像是個老于世故的人。
但是在另外一些時刻 ,他又露出一個農村孩子的那種簡單。比如他有著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人生邏輯,他認為只要考上好大學,上一個好專業就一定能當官,而當了官就一定能為家里報仇,就一定能出人頭地。王富是在仇恨當中長大的,他心中的這種仇恨讓他變得很復雜,也讓他變得很簡單。
2000年第二次高考,王富第一志願報了管理學專業。作弄人的是,他被第二志願華西醫科大學錄取了——學醫原本是哥哥的提議,他覺得學醫能賺錢。更讓王富沒有想到的是,他被調配到了護理學專業。在王富看來,男人怎麼能當護士呢?以後就算當了醫生也沒有什麼權力。于是,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放棄。這一次,王富有了許多底氣——有了第一次復讀的經驗,他已經知道了有些學校復讀是可以免學雜費的,還可以免費吃住。
2001年再次復考,王富把目標定在了中國人民大學,他認為從這所大學畢業後一定可以當官。結果,他被中國地質大學石油工程專業錄取。此時的王富已經感到疲憊,不敢再去冒險,決定就這樣走下去。
但大學期間,王富並不快樂,總覺得離自己要實現的人生目標相去甚遠,此時的他滿腦子想的還是父母和那個復仇的任務,他想要做一個有權力的人,一個有威懾力的人。就在王富心情最為低落的時候,放在同學課桌上的一本《孫子兵法》引起了他的注意。
王?富:上面它的原話是,多謀多勝,少謀少勝,不謀就不勝。
陳曉楠:你怎麼會覺得你的人生需要謀略呢?
王?富:家庭這個處境怎麼突圍出去,感覺缺乏一種指點。所以找到這本書好像突然找到一點方向,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吧。
陳曉楠:你當時的座右銘是什麼?
王?富:古之成大事者,不唯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志。
王富對《孫子兵法》的感情,可以用“沉迷”兩個字來形容。他說前前後後他讀過五六個版本,文言文的、現代文的、帶批注的、講故事的……在書中他好像突然找到了人生的出口,或者說,他終于找到了一件趁手的兵器。
比起別的同學,王富覺得自己既沒有有錢的父母,又沒有有勢力的家庭,他唯一擁有的只屬于他的武器就是權謀之計。也就是從那一刻起,王富漸漸地把自己想象成了在戰場上拼殺的將軍,而他的人生也在這樣的想象當中,越發地變成了一片徵戰之地。
在一次不經意的談話中,一個同學談起雲南高考平均錄取分數線要比四川低六七十分。這個細節給了王富很大觸動,他不禁萌生了新的高考計劃,去雲南復讀繼續自己的任務。此時,他的哥哥在復考軍校受挫後,心灰意冷,到一個廟里出家當了和尚。為此,王富專門寫信給哥哥,罵他把過去的事情忘記了,喪失了鬥志,“人生難得幾回搏,況且老天給予我們已這麼多,給了我那麼多機會,我不奮鬥,愧對人生”。
為了不愧對人生,2002年,王富決心再賭上一次。他又一次給親戚打下了兩千塊錢的欠條,開始謀劃第四次復讀的道路。
王?富:雲南那邊的招生政策,經濟狀況,甚至當地的一些風俗習慣,包括當地的氣候,我都做了研究。
陳曉楠:你在想這些事情的時候,心里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王?富:有一種期待,有一種興奮。就是自己開始謀劃、完整地做一件事的時候,那種興奮和憧憬的感覺。
陳曉楠:去之前都帶了些什麼東西?
王?富:帶了一本書,《孫子兵法》。這本書我隨時都帶在身上。
帶著一張地圖和借來的幾百塊錢,懷揣著冒險的豪情和《孫子兵法》,此前從未踏足雲南的王富便南下了。
在昆明,王富找了十幾所復讀的中學,都因為復讀費太高而沒有接受。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聽說雲南西部復讀學校收費較低,便又只身一人輾轉而去。
由于四處奔走,本就不多的路費已經花去了大半,王富只能過著分外節儉的生活,常常一整天就靠兩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度日。行走在路上,每天他最擔心的就是錢的問題。
此時已離家鄉有千里之遙,夢想中的大學也因為遲遲找不到合適的復讀學校變得縹緲不定。盡管王富曾像賭徒一樣孤注一擲,如今面臨的現實卻讓他不敢去想,如果失敗了將如何應付。
王?富:那邊山比較高嘛,自己喜歡站在山坡上眺望周圍。感覺到天地之間,就只有自己一個人在這兒苦苦奮鬥。而且跟哥這邊很少聯係,在遙遠的他鄉只有自己一個人,心里面最大的感覺是孤獨,還有對前途的一種憂慮。
經過一個多月的奔波,王富終于在雲南保山找到了一所比較便宜的復讀學校。他模糊記得當時有規定:“退學學生在兩年內不得重新參加高考”。于是便使用了假名。後來老師要求交身份證復印件報考,王富撥打了辦證電話,擁有了第一張假身份證。
2002年8月,王富接到了他人生中第四張錄取通知書,他被中央財經大學錄取了。
陳曉楠:你接到通知書那一刻是什麼感覺?
王?富:很興奮,是那種自己謀劃成功之後獨有的興奮,感覺很輕松。
陳曉楠:第一次試驗成功,有一種成就感。
王?富:對。心里面真的是豪情滿懷。我站在中心的位置,腦子里面馬上浮現出中國地圖,甚至有古代的將軍拿著一把劍在那兒縱觀天下的感覺。那時真的有這種豪情。不知道什麼原因,自己站在那兒特別興奮。
從17歲那年參加高考,王富就為自己的命運做過無數次的安排和設想。盡管王富不止一次地抱怨,夢想總是離他只有一步之遙,計劃總是在成功之前功虧一簣,2002年8月考上中央財經大學的這一次,卻依然在他的記憶里揮之不去,因為那是離他的夢想最近的一次。
王富說,當他去學校報到的時候,發現很多同學都有筆記本電腦、手機,還有幾個同學是家長陪同坐飛機來的,而自己除了一個旅行包,什麼都沒有。兩相比較之下,王富有些羨慕,卻不自卑,他告訴自己:我的人生經歷比他們豐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將來我未必比他們差。
王?富:當時去學校去得比較晚,我們老師說,哎,其他學生都是家長陪著來的,你怎麼一個人來?我說老師,是的,我是一個人來的。當時我心里想,這個對我來說已經很正常了。而且跟同齡人一比較,我看到自己付出之後的成功,內心感覺到一種充實,一種豪情。
陳曉楠:你覺得已經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王?富:能夠去創造機會和把握機會了。
陳曉楠:當時你理想中,你出來是個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層次呢?
王?富:憑自己的能力,還有所積累的一些經驗,能夠當一個普通幹部,或者說是一個普通的科員,幹一兩年之後馬上被提拔重用。當時我覺得對這個還是很有自信的,起碼應該超過我的父親,不讓自己的子女再受欺負。
在大學里,王富一直很留意電視里播放領導講話的畫面。他悄悄地在宿舍模倣官員們作報告的神情、語氣,大聲復述,周末也會在校園的角落里大聲朗讀,想象萬眾矚目的情景。他還迷上了官場小說家王躍文的作品,心想:“以後我要是當官了,一定要好好精讀。”
他還專程一個人跑到各大銀行總部去參觀。對他來說,那更像是一種膜拜。在他眼中,那些以前從未見過的直插雲霄的摩天大廈,好像就是通往他成功未來的道路。
陳曉楠:站在那些摩天的銀行大樓前面是種什麼感覺?
王?富:我覺得人生奮鬥目標還是很多的。像這樣豪華的東西,以前見都沒見過。而且在那種鄉村小鎮上,根本就沒有想到我有一天會到這兒來參觀,或者將來有一天我會在這里面辦公,甚至在里面成為一個中高層幹部。那時候還是一種期盼吧,還有就是對將來的美好的設計。
理想是美好的,現實卻也是殘酷的。由于王富使用的是假名,因此不能申請助學貸款。在交納了六千二百五十元學費後,他帶到北京的費用已經所剩無幾,下一學期的學費也面臨問題。
放寒假時,一直為錢發愁的王富冒出一個念頭:根據自己的經驗帶幾個學生到雲南考試賺錢。于是,他制作了近三千張傳單,在成都許多中學開高考專家講座時散發。此舉得到了一些學生家長的回應,甚至有人提出要求代考,付費三萬元。在王富還沒有明確答復的時候,事情已經被學校發現。因為此事,他被學校記大過處分。
王?富:費盡千辛萬苦,規劃得那麼細致,每一步都走得那麼踏實,為什麼現在突然出現這種局面?所以在學校里面,我突然有腦袋被打昏了的那種感覺。主要還是對未來的擔憂。
陳曉楠:你當時擔憂什麼?
王?富:四大國有銀行,還有人民銀行,他們好像對這些方面的考核比較嚴格。我聽別人說,假如受到處分的話,肯定要影響到(分配)工作。
一個處分不僅影響將來的工作,還很可能讓王富拿不到學位證書。想到自己付出了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錢,換來的卻是一個有污點的檔案,王富眼前本已清晰起來的未來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經歷了幾個月的猶豫、昏沉,王富再次做出了退學的決定。他在給哥哥的信中這樣描述當時的心情:“五彩的肥皂泡一旦破裂,一切的一切是那樣的無情。”王富最後在大學里靜靜地走了一圈,拍下了幾張照片,獨自離去。
王?富:我是很鐘情這個學校的,所以那時候決定要離開是很痛苦的。感覺突然一下子從高峰跌到低谷,都還沒回過神來。
陳曉楠:你覺得一下子被打敗了?
王?富:感覺到一種痛苦和失敗。
陳曉楠:離開的那一天是什麼樣的心情?
王?富:那時候帶有一種書面的情緒,就說別了我的大學。
別了,我的大學;別了,我的財大;別了,我夢寐以求的殿堂。
——王富日記
想到自己作為一個農村人,奮鬥了如此之久,卻在一瞬間就被打回了原形,離開了校園的王富開始懷疑,一個像他這樣的農村窮小子,是不是根本就不配有那樣遠大的理想,根本就不配承擔父親那樣殷切的期望?他覺得以他的起點,無錢無勢,也沒有高人指點,可能永遠也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于是,回到家鄉的王富,在他一向堅定的人生中頭一次失去了方向。
陳曉楠:你後來到成都,消失了幾個月,你都幹了什麼?
王?富:那段時間還是過于消沉了,在街頭賣東西,跟小販、農民工差不多,沒什麼區別。這個社會並不會因為你曾就讀過某個大學而照顧你,寬容你,當時我與其他人對比,感覺跟他們差不多,都是社會最底層的。自己雖然說有知識,還是跟他們淪落到同樣的生活狀態,因此自己也產生一種同情和傷感。
傷感的日子里,王富沉浸在回憶里不能自拔,生活的窘迫又迫使他每天為了生計在鬧市中苦苦掙扎。在成都,王富靠賣氣球、擺地攤聊以度日,和他周圍的小商販們一起體驗著底層的生活。
王?富:以前看到一些小商販被城管趕來趕去,沒想到自己也會淪落到這個層次。看到城管,也會提起東西就趕緊跑,感覺很可笑的。
陳曉楠:周圍人知道嗎?
王?富:我以前的一個老師曾經見過我,他問我怎麼回事,我說我回來體驗一下生活打點工。實在是不好意思了,就這樣說。其實自己心里面都是虛的,有一種很辛酸的(感覺),本來好端端的一個大學生,自己搞成這個樣子。
東躲西藏的小販經歷,似乎讓王富看到父親的命運再一次在他身上重演。他每每想到父親的遭遇,想到自己的現狀,總是心有不甘。
王?富:繼續像這樣賣點小東西,那麼按照父親的寄托來設計的道路就偏軌了,所以我覺得很不甘心。另外又想到劉歡有一首歌,心若在,夢就在,成功失敗都得自己去面對。
不想就此沉淪的王富在成都第五次參加了高考。這一次,他第一志願報考了南京財經大學,結果成績不理想,沒有考上。一所二類本科倒是給他寄來了錄取通知書,王富卻看不上。
為了取得錄取分數線上的政策優勢,2005年王富決定再下雲南。此時,由于2004年西雙版納高考移民事件 ()K轟動全國,“高考移民”已經成為政府部門的敏感字眼,並被明令禁止。不過,這對王富來說是小菜一碟,他已對高考制度的縫隙了然于心。憑著隨身攜帶的十一枚私刻的公章,王富頻繁地改換姓名,順利找到了一所接收他復讀的學校。
王?富:把名字改過去改過來,改得連自己都不知道最終該以哪個名字來確定自己身份了。
陳曉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王?富:對,我現在到底是什麼樣的身份我都不確定,有一種“我是誰”的感覺。
經過多次高考,王富對高考復讀的所有手續和辦證途徑清清楚楚。高考前需要的手續、證件,他只要打個辦證電話,對方很快就會辦理下來。因此,直到王富走出考場,都沒有人知道這個來自外鄉的小夥子的真實身份。
2005年,王富以“和軍傑”的化名第六次考上大學,他被廈門大學錄取。拿到錄取通知書後,王富買了香燭和冥幣,來到一個廢棄的平房屋頂拜祭父親,還專門寫了一篇悼文告慰父親。
為了湊夠學費,王富給自己做了一張假的貧困證明,還向媒體求助,“希望有好心人能助我一臂之力,我願立下借條,工作後一定還”。此舉為王富籌得了一萬余元現金。
然而,就在他第六次趕往大學報名的路上,因隨身攜帶的假身份證和十一枚公章,王富引起昆明警方的懷疑,被拘留審查。牢房里,有著七年大學夢想的王富,在夢中夢見了三年沒有見過一面的母親。
王?富:那時候在那種情況下,覺得自己飽受打擊,幾起幾落。我夢見母親來了,她說你怎麼到了這種地步?我就感覺到有一種依靠,很像小時候投入母親懷抱的那種溫暖,或者說有很踏實的感覺,當時我就哭了。後來醒過來,發現自己的確已經滿臉都是淚了。
在漂泊的途中,我沒有父母的支持,路走得太曲折,最後也受到了懲罰,學校取消了入學資格,我的身心都受到了沉重打擊,又耽擱了青春,真的很心痛。
——王富遞交給警方的悔過書
王富在看守所待了28天,最終因“非法使用假證印章”證據不足被取保候審。經歷將近一個月的拘留審查,他被廈門大學取消學籍,只能從昆明回到老家。一天夜里,他背著簡單的行囊,站在了自家屋前。
街坊鄰居看到王富,紛紛熱情地跟他打招呼。在他們的認知當中,王富應該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而母親則一言不發,默默地把幾年未見的兒子帶進屋里。
幾年來,家里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母親鬢角上多了幾絲白發——50多歲的寡母靠每月幫城里人帶小孩掙50元錢和50元低保金艱難度日,有空的時候,還得做點裁縫活補貼生計。
看著家里的現狀,回想過去的七年時光,在和母親重新團聚的那些日子里,王富有了幾分寧靜,也有了更多的時間,開始對未來有所思考。
陳曉楠:從十八九歲考大學,到你現在這個年紀,本來正應該是在大學期間最快樂的時光。你怎麼看待你這幾年?
王?富:這樣回頭看的話,大起大落,自己也是摔得頭破血流,感覺到特別的累。
陳曉楠:現在你的世界還是由以前你所說的報恩的報恩、報仇的報仇這樣簡單的兩件事構成的嗎?
王?富:有許多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比如說讓仇人受到懲罰了,那麼我能夠滿足嗎?滿足一時的快樂?實際上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對我的父母來說,又有什麼好處呢?
陳曉楠
王富的故事被媒體爆出來之後,他曾經接受過一些採訪。那時候的他帶著個大墨鏡,還用了個假名字,他自己起的,叫吳悔。他這樣解釋這個名字,說“吳”可以當做“吾”,就是說我後悔,也可以當作“無”,就是說有些事情,他也並不後悔。我想對于24歲的王富來說,在這樣的年紀,他不可能把什麼都想得明明白白。但這一次雖然我們提議他可以做一些偽裝,可是最終他還是選擇用真名字,用他真實的面孔來面對我們。所以對這段歷史,我想王富已然打算好,要真實地去面對,坦然地去面對。作為一個農村娃,王富還是一個人在打拼著。沒有父母的指點,沒有朋友的幫襯,他肯定還有很多很困惑的地方,今後他的路也仍然還很長。
陳曉楠:你現在人生當中回憶起來,最快樂的畫面是什麼?
王?富:跟自己的父母在一起,雖然說過著很簡單的生活,但是一家人其樂融融。不管做多大的官,有多少錢,你始終還是只能吃那麼多,只能用那麼多,是吧?而且現在我覺得人生最關鍵的是什麼?要學會體味生活的樂趣,比如說在樹林里散散步啊,平時和家人交談一下啊,都能夠感覺到幸福。吃的飯不一定要山珍海味,有時候吃家常便飯,同樣是一種幸福。人生的最高目標應該是尋找生活的和諧融洽。那種親人之間的理解,朋友之間的理解,就是一種真正的幸福。
抱著一顆平常心,王富開始尋找工作機會,甚至還去歌舞廳應聘服務生,不過都沒有成功。于是2006年,他又參加了高考,據說考得還不錯。王富再一次走在了通往未來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