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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圓夢“當代范進”曹湘凡

時間:2012-06-20 08:26   來源:中國臺灣網

  二十年里,十二次高考,十二次落榜,他還要繼續。有人戲稱他為高考【釘子戶】,有人被他執著追夢的精神感動。

  人物檔案

  曹湘凡,1968年出生于湖南常德漢壽縣一個農村家庭。

  15歲考取漢壽縣高中,成為村子里唯一的高中生。自1987年第一次高考失利後,二十年里相繼經歷十二次高考,均以失敗告終,還曾為此罹患精神疾病。

  為了大學夢,多年沒有正式工作,靠做家教維持生計。

  2007年第十三次參加高考,考取湖南公安高等專科學校。

  陳曉楠

  2006年夏天,高考過後,各地的高考狀元紛紛涌現,一時間風頭無兩。但此時也有一位來自湖南的農民青年,受到了眾多媒體的追訪,甚至可以說吸引了更多的目光。他沒有驕人的戰績,有的只是一個二十年來怎麼也完成不了的夢想。曹湘凡,時年38歲,人生當中已經經歷了十二次高考,沒有一次考取。但是他屢敗屢戰,始終都在繼續。

  曹湘凡的故事引起了相當火爆的爭論,有人嘆息說這個小夥子太糊涂,耽擱青春,虛度光陰;也有人表示不屑,覺得他太偏執太病態,應該去看心理醫生。不過曹湘凡曾經待過的高中,倒是把他樹立成了學習典型,理由是積極進取,自強不息。

  我初次見到曹湘凡的時候,他突然間問我,你們是想把我塑造成好人呢,還是壞人?是正面典型呢,還是反面典型?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于是問他,你覺得呢?你覺得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曹湘凡當時沉吟了片刻,他說我不知道,我很矛盾。

  2006年6月7日,和往年一樣穿著一身白衣白褲的曹湘凡,走進了湖南漢壽縣第二中學38號考場,開始了他三十八年人生中的第十二次高考。

  曹湘凡:考試是很尷尬、很恐懼的那一種,因為我每年高考都會遇到我的熟人——我的一個女同學是監考老師。2003年非典的那一次更尷尬,門衛不許我進去。他說你不是考生吧?你和我的年齡差不多,你還來高考?你要是高考的話,我也去高考了。最後我拿出準考證他都還不相信,我萬不得已給我那個女同學打電話,來證明(我)是一位特殊的考生,他才讓我進來。

  陳曉楠:你給你的女同學打電話,應該很尷尬吧?

  曹湘凡:很尷尬的。而且在我的母校刮起一陣風暴,別人都出來看,像看猴把戲似的。這麼一個高大的成年人來參加高考,別人覺得很奇怪。他們都竊竊私語,都望著我。所以後面我就開始正視他們,他望著我,我也望著他,他就不望我了。

  陳曉楠:你心理的承受能力怎麼那麼強呢?

  曹湘凡:隨著高考失敗的經驗積累的吧。也就是說,我沒有把它當成一回事。

  十二次高考,十二次落榜,曹湘凡說參加高考對他來說就像農民割稻插秧一樣,每年都要經歷一次。但和農民不一樣的是,他的耕作,沒有收獲,只有一次接一次的“小死”。盡管如此,他依然年復一年地重復著這個無奈的過程。

  曹湘凡:我明知道自己考不上,但我還是要看有沒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能考上。所以,高考分數線出來前那兩三天,我只能喝水,不能吃飯,等高考分數線出來以後才吃飯。知道沒考上,我的心就掉下來了,哦,還要繼續。所以我跟別人說,高考一次就要“小死”一次。

  陳曉楠:那你為什麼還要一年一年地受這個苦呢?

  曹湘凡:別人說我是井底之蛙,我說我是井底之龜。蛙還可以跳,但是我不能跳,我只能夠慢慢地爬,我的天地只有這麼寬。

  陳曉楠:你的天是什麼呢?

  曹湘凡:天就是大學,美麗的大學。我只能看到我精神上的這一片天,唯一的精神家園就是這一點點。

  陳曉楠:你能不能找找看還有沒有別的天呢?

  曹湘凡:我去找過其他天,找不到,連星星都沒有找到。

  曹湘凡的那片天雖然小,卻是他已經延續了二十年的一個夢。這個夢在他15歲的那一年,就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里。

  1984年,15歲的曹湘凡考取漢壽縣高中,成為村里唯一的高中生。驕傲的父親親自把從來沒有出過遠門的曹湘凡送到了一百里外的縣城。縣城里的一切,對這個剛從農村走出來的少年來說,有著莫大的吸引力。

  曹湘凡:我到處看,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人,人來人往的。還看見年輕人跳迪斯科,就在大街上,無憂無慮的,男男女女都去跳,還有溜冰的,這些我從來都沒有見過。

  陳曉楠:你看到這些,心里面在想什麼呢?

  曹湘凡:一路上就是覺得很新奇,看到原來我的圈子里沒有的東西在那兒都有,那種生活使我兩眼放光,想到(怎麼)他們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差這麼大?我說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只想待在這里。當時我老爸最想的就是吃一碗豬腳,好像是兩塊五毛錢吧,那是很貴的,因為我那時候一個月的生活費大約是四元錢的樣子。我老爸說為了慶賀你考上重點中學,我們吃一碗豬腳——我現在吃豬腳,都找不到原來那一種感覺了——我和老爸就吃了一碗豬腳,那是我最幸福的一天。我老爸說,等你考上大學了,就能天天吃豬腳了。

  考上大學,就能過上天天吃豬腳的日子。父親的這番話,使得曹湘凡堅信,考上大學是改變自己命運的唯一途徑。抱著這樣的理想,從小就喜歡讀書的他,到了中學後,更加癡迷于那精神的一方天地。

  曹湘凡:我看《安娜?卡列尼娜》,看著他們那些人的命運很多愁善感。看《紅與黑》,我覺得我好像就有點于連的影子,于連他也是想往上面爬的底層人。

  陳曉楠:你覺得你也是從最底層往上?

  曹湘凡:最底層。印象最深的是讀過毛主席寫的一首詩,他17歲寫的:“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埋骨豈須桑梓地,人生無處不青山。”我想毛主席從小在那個小山村里,肯定也過不慣,也想到外面來。

  比起當初那個剛剛進城的懵懂少年,如今的曹湘凡一米八的大個頭,高大、斯文,還有幾分憂鬱,看起來很像知識分子,已然完全不像個農民。不過他對小時候在村子里過的那些清苦生活始終記憶猶新。他至今還記得小時候他只有一雙鞋,所以舍不得穿,每天光著腳拎著鞋,走一個多小時的山路去上學,到了課堂里才把鞋掏出來,而且穿得格外小心。他還記得,家里兄弟姐妹六個,只有他一個人上了高中,所以他是家里全部的指望。連小他好幾歲的妹妹,都早早地輟了學,在家里編席子,就是為了讓他完成學業。

  曹湘凡:我只有一個妹妹。我這個妹妹,小學只讀了四年就沒有再讀了,編草席子來供我讀書。

  陳曉楠:輟學的時候,還只是一個10歲的小女孩?

  曹湘凡:對。我記得有一次回來,剛好我妹妹生病了。那一次我媽媽只給了我一塊錢,再也拿不出第二塊錢了,所以那個時候是很難過的。而那時候車費剛好只要一元錢,所以這一塊錢只夠回學校的,然後我就吃了一周的白飯。我躲在角落里吃,被我們班主任老師發現了,說你怎麼吃了一周的白飯?我說我家里實在太窮了,沒辦法了。我班主任老師給了我五塊錢,剛好能夠維持半個月的生活。所以我一直都記著我這個班主任老師,如果他沒有給我那五塊錢,我的學習也不能夠堅持到現在,真的是很艱辛的。

  陳曉楠:你媽媽除了這一元錢,再也沒辦法了?

  曹湘凡:除了這一元錢,再也拿不出錢來了,為此我老媽在家里哭了一天。就因為這樣,原來織席子他們三天才能織一床,後面變成了一天就能織一床。我妹妹經常熬夜織席子,她覺得很對不住我,說我一個月才回來一次,拿了一元錢就走了,她很內疚。所以我們是在那種很貧窮的地方掙扎,真正可以說是掙扎。

  提起那關于“一元錢”的往事,這個對于外界異樣眼光始終坦然承受的大齡考生,卻忍不住流下了眼淚。曹湘凡說,在那個年代,他承載著一家人殷切的希望。因此,盡管家人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卻從來不曾要他放棄。這份付出讓他感動,也讓他的心情格外沉重,因為自己的表現始終不盡如人意。

  1987年,曹湘凡第一次參加高考。雖然他全力以赴,但在那個高考競爭異常激烈,招生比例極低的年代,曹湘凡和他學校大多數應屆畢業生一樣高考落榜。

  在家人的支持下,曹湘凡選擇了復讀。而此時因為父親做小生意失敗,家里除了一頭半大的豬外,已拿不出更多的錢讓他讀書。于是,母親叫曹湘凡去找家境殷實的舅舅借錢,但他去了四次都被拒絕了。第五次,舅舅終于同意了,但前提是要曹湘凡的母親立下字據。

  曹湘凡:實在沒地方借,就去找我舅舅,找了好幾次。第四次去還是沒借到,回來我跟媽媽說了,我媽讓我再去。我舅舅說你要借錢的話,叫你媽媽來開一個條子,因為他擔心我還不起他的錢。其實我這個大舅都是我媽媽帶大的,為了讓他讀書,我媽媽小學只讀了幾個(學)期,後來就沒有讀書了。這樣我媽媽就不會寫字,她寫的幾個錯別字,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她說,弟弟已經借了兩百塊錢給湘凡,讓他去做生意,等我把豬賣掉了以後再還給你(舅舅)。我當時走到財政所,我大舅拿著兩百塊錢——沒有現在的大票子,就是十塊錢一張的——他一張張數給我,他還這樣甩,很驕橫的樣子。他還說了一句很令人傷心的話,他說我要是能夠考上大學,全世界就沒有文盲了。所以那次的打擊對我是相當的大,我說我一定要混出個人樣來,你說我能不考嗎?現在網上有人說要考死我,我說考死我都值。

  陳曉楠:你媽媽當時寫那幾個字,寫了多長時間?

  曹湘凡:大約寫了一個下午。她一直哭,說我們沒有用,(讓)他這樣瞧不上你。我覺得,反正這是一種親情的重傷。

  親舅舅的蔑視,在曹湘凡心里烙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時隔二十年,談起這件事曹湘凡依然激動難平。帶著一定要讓舅舅對自己刮目相看的念頭,他和父母兄妹一起迎來了他的第二次高考。

  這次,曹湘凡自我感覺發揮良好,認為一定能考上。一家人在興奮中焦急地等待高考分數的發布。但最終,他還是以兩分之差落敗。

  曹湘凡:回來都不敢講這個分數,眼淚長流,哭都哭不出聲來,因為這回徹底完蛋了。第二次高考壓力是很大的,我們那個村一千多人,只有我一個人高考,所以我不光是代表我一家,一個村的希望都壓在我的身上,人人都看著我。所以接到分數線我全家人都在哭。

  陳曉楠:那段時間你是怎麼度過的?

  曹湘凡:都是早出晚歸,早上出門去砍柴,晚上才回來,躲在屋里不敢見人。

  陳曉楠:你覺得沒臉見父母。

  曹湘凡:對。我直到現在都不敢正視父母的眼睛,甚至一般人的眼睛我都不敢正視,我現在都有這種心理。可能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感到自卑,會覺得我老是這樣考不上,抬不起頭來,心里有一種犯罪的感覺。

  陳曉楠:你父母跟你說什麼了嗎?

  曹湘凡:他們從來沒說過一句責備我的話。這樣我心里更難受,要是打我兩下,我心里還好受些。

  在麻木中度過了大半年後,一個老同學從山西太原寫來了一封信,給彷徨中的曹湘凡,又指出了一條“光明”之路。老同學說,太原的高考錄取分數線比湖南低,他一試就中,勸說曹湘凡也到太原高考。

  得知曾經成績比自己差很多的同學,都已邁進了大學的校門,曹湘凡興奮不已,他決定最後賭一把。這時家里已經拿不出一分錢了。為了給曹湘凡籌錢,父親背了一簍襪子到村里挨家挨戶地賣。但賣了幾天,也才賣了三十元錢,連到太原的車票都不夠。眼看考期臨近,曹湘凡決定扒火車去太原。知道這個消息,他的大哥借了五十元錢趕來,他的一個女同學也提了一袋大米前來送行。

  曹湘凡:那個女孩子在我的旁邊,提著一袋大米。她說以防萬一,你如果到太原以後沒有吃的,你還有這袋大米,還能夠生存下來。所以這次是做了最壞的打算。我哥哥借了五十元錢來給我,他說我們哪怕不吃飯,在家里吃紅薯也行,這一次你就賭了。我說我不能再要這錢,我哥哥一定要我拿著。一直僵持了兩個小時,最後他還是給了我五十元錢。後來我這個哥哥,養了條豬,到過年的時候正準備殺,討債的人來催他還錢,把豬趕走了,害得他全家年都沒過成。這一點我是最傷痛的,也是我人生感觸最厲害的一次。所以我真的覺得,為了高考,我這個人是很自私的。

  多年前的這段往事,讓曹湘凡泣不成聲。他說,想到哥哥那頭被趕走的豬,想到親人這麼多年的付出,他常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愧。但從他離開家鄉到達縣城的那一刻起,外面的那個世界就緊緊地拽住了他,讓他無法回頭。因此那一年,帶著感動與愧疚,曹湘凡最終還是踏上了離鄉的旅程。

  數日後,曹湘凡順利抵達太原,找到了自己的老同學。在這里,他第一次邁進了大學的校門。

  曹湘凡:因為是警校,他給我借來了一套警服。我穿上警服,就變成了一個假大學生,當時我的眼睛都是放光的。除了沒有融入他們的教學以外,他們有的我都有,都和他們一樣的。什麼篝火晚會、軍訓,我都參加了的,和他們就餐,和他們就寢,和他們聊天,和他們下棋,一起跳迪斯科。我在里面是個冒牌貨啊,他們也沒有認出來。因為我這個人本身的浪漫色彩比較濃,所以當時我說我一只腳已經踏進了大學的校門,另一只腳還在外面,我馬上要進來了。我覺得那種生活是最浪漫的,最迷人的,也是最瑰麗的,很有青春的氣息。

  陳曉楠:聽說你還表演了一個節目?

  曹湘凡:對,表演了一個節目,唱了一個《我的中國心》,張明敏的男中音,掌聲很多。那也是我最風光的一刻,但是轉瞬即逝。

  帶著對大學的美好憧憬,曹湘凡在太原參加了1989年的高考。他的分數遠遠超過了太原本科的錄取分數線,但因為被查出是高考移民,他似乎近在眼前的大學夢轉瞬即逝。曹湘凡無法接受這個打擊,回到家不久,就精神失常了。

  陳曉楠:你在村里人的心目當中,當時是個什麼樣的人?

  曹湘凡:當時就是個廢物。我家里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說今後如果我這個病復發治不好的話,家里的房子什麼的都要給我,兄弟姐妹們都要負責我的生老病死。

  在家人精心的照料下,一年後,曹湘凡才從臆想和瘋狂中醒了過來。不甘心就這樣接受命運,1991年,他拿著家人讓他買化肥的16元錢又去縣城報名參加高考。這次,曹湘凡通過了大專分數線,但是因為有過一段精神病史,報考的稅務專科學校並沒有錄取他。

  由于當時高考有年齡限制,此後,大齡青年曹湘凡失去了考試資格。無奈之下,像村里大多數青年人一樣,他踏上南下打工的路,在廣州的建築工地做了一個混凝土工。

  曹湘凡:你要把兩百包水泥全部打開,然後一包包放進來,攪了以後,再用鬥車把它拖出去,再倒出來。這種活是很辛苦的。

  陳曉楠:你當時幹得很認真嗎?

  曹湘凡:幹得很認真。兩百多包水泥能夠掙到二十塊錢。第一次幹的時候連一包水泥都抱不動,還得讓一個人幫我抱一下,所以手上的趼這幾年才掉。這樣的體力活幹了一個月,掙了兩百塊錢,還置了一身新衣服,穿著皮鞋回來。這也是我最高興的一次,畢竟我通過自己的勞動賺到兩百塊錢。這是一個很大的成就,我終于能夠自己養活自己,我感到很欣慰。

  剛到廣州就掙了兩百塊錢,讓曹湘凡相信只要勤勞肯幹,就能在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除了考大學之外,這未嘗不是另外一條實現夢想的路。然而,沒有背景,沒有本錢,也沒有學歷,幾年後,除了一身疲憊,他依然一貧如洗,掙扎在城市的邊緣。

  曹湘凡:受過很多騙,老板經常不給錢就跑掉了。所以現在提起廣東我都不想那個地方,不想那些事。那是我最苦悶的時候。

  陳曉楠:自己怎麼排解呢?

  曹湘凡:那時候也去看書,但不看高考方面的書,而是看《曾國藩家書》、《易經》等,甚至還讀《聖經》,反正就看一些宿命論方面的書。

  陳曉楠:宿命?為什麼?

  曹湘凡:覺得做人就這樣了,我一般都處于麻木的狀態,麻木了就沒有感覺,行屍走肉一樣。

  這時,大學對于曹湘凡來說,已成為了天邊遙不可及的海市蜃樓。但下工後,當工友們都去喝酒、賭博的時候,他依然會時常不知不覺地走進廣州的大學校園,去感受那對他來說只能旁觀和羨慕的大學生活。而這時,大學生們的輕視,也讓他心里格外難受。

  曹湘凡:剛出來的時候,像個打工仔一樣,上身打著赤膊,穿了一雙拖鞋,(腳上)還有水,很邋遢的樣子,一副地地道道的農民形象。走在大學校園里,那些學生連正眼都不會看你一眼,因為他們很瞧不起民工啊。我特別留意過,他們的眼睛都朝天望的,根本不看這樣的人。我跟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他們像童話里面的王子。

  陳曉楠:你是灰姑娘?

  曹湘凡:不是灰姑娘,像烏龜,讓他們騎著的烏龜。我如果是灰姑娘的話,還能夠變成天鵝吧?但是我不是,我就是只烏龜,只能夠在地上爬。所以我覺得我和那個地方是兩個世界。我們只能夠作為一個旅遊者,一個匆匆過客,在這里過一下,這里的世界不屬于我。

  陳曉楠:每次去其實會讓你心情不好,可是你一沒事,還是想跑進去。

  曹湘凡:還是想跑進去。有時候累了還是想在那里靠一靠,因為我找不到港灣,找不到出口。我就像在沙漠當中尋找遠方的一片綠洲一樣,背著一個很厚的殼在沙漠當中爬。我本來就有滿身的疲憊和創傷,想爬到前面的綠洲去飲一口水來茍延殘喘,結果越爬越遠,甚至被沙漠里的大風暴掩埋。

  就在曹湘凡覺得離夢想越來越遠的時候,一個姑娘走進了他的生活。在得知曹湘凡的經歷後,姑娘鼓勵他重新拿起課本,繼續實現他上大學的夢想。

  曹湘凡:她說賣掉嫁妝上大學,所以我們只舉行了一個婚禮,什麼東西都沒有,她的嫁妝全是她自己的,我沒有出一分錢。

  陳曉楠:那她一說咱們再去讀書,你馬上同意了,你覺得又有可能考上大學了嗎?

  曹湘凡:又有可能了嘛。

  這一年,曹湘凡再次參加高考,分數依然沒有達到本科線。等到第二年報考時,又被查出超齡。1998年,他參加了成人高考,沒想到竟然考上了北大,這是他一生十幾次高考中最令他驕傲的一次。但就在接到北大通知書的同一天,他的妻子卻流產了。為了照顧妻子,也因為學費等種種原因,曹湘凡只好選擇放棄。這也成為他心中揮之不去的遺憾。

  曹湘凡:那一天上午接到通知書,下午就小產了。所以那段日子也是很難熬的。我回來的時候我老婆問我,收到通知書了嗎?我說收到了。我當時本來想把這個通知書撕掉的,我老婆說,放在這兒吧,我們的孩子懷不上,可能明年能懷得上,今後孩子出世了,(告訴孩子)你老爸曾經考上了大學,還可以作為一個憑證嘛。

  待妻子身體恢復後,夫妻倆來到了長沙打工。因為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曹湘凡只好當起了推銷員。工作雖然很辛苦,但收入並不高,夫妻倆只能租待拆房居住,因為房租便宜。而房子拆遷後,他們就必須重新尋找落腳的地方。這些年來,每年平均要搬四次家。盡管居無定所,不過曹湘凡平時最醉心研究和評論的還是大學。

  曹湘凡:像清華大學的建築係,北大的國際政治係,人大的勞動人事管理係,很牛的係我都知道,還有我們湖南大學的土木工程係,這些我都很了解。

  陳曉楠:你最向往的是哪個大學的哪個係?

  曹湘凡:我最向往的是北大的國際政治係。

  陳曉楠:哪個大學校園最美?

  曹湘凡:最美的是武漢大學。我專門去看過,娟子(曹湘凡妻子)也去看過,她說中國最美的大學是武漢大學。那確實是最美的,湖光山色什麼都有。

  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老板聽到了曹湘凡對大學的見解,請他給自己的孩子做家教。沒想到,接受過輔導的學生成績進步十分明顯,曹湘凡在高三學生家長中逐漸有了良好的口碑。

  從此,曹湘凡一發不可收,一做家教就是好多年。最多的時候,他同時輔導五十多個學生。這也成為他的主要經濟來源,每個月收入甚至超過一般白領,勉強能夠供養遠在老家的三個孩子和父母,滿足日常開銷。不過,談起這份自己賴以維持生計的工作,曹湘凡說自己其實就是“販賣高考知識的零售商”。

  按照曹湘凡的想法,他其實並不甘于就這樣一直做家教,他依然做著他那個始終無法實現的大學夢。因此2001年,當他得知中國高考取消了年齡限制的時候,興奮異常,再度萌生了參加高考的想法。

  曹湘凡:我老婆也很興奮,她說你可以去高考了,你現在在教書,通過這條途徑再考一個師范大學,以後我們就能變為城里人了。我們兩夫婦都興奮了一晚上。

  但這時,已經年過三十的曹湘凡記憶力逐年減退,並且對于已為人父的他來說,生存是第一位的。而每到高考時,又是輔導學生最為緊迫繁忙的時候,每天留給他的復習時間極為有限。高考對他來說越來越吃力。

  2001年到2006年,曹湘凡連續六次高考但六次落榜,婚姻也隨著高考失敗宣告破裂。可令他欣慰的是,他輔導過的三百多名學生,卻有一百多個都考上了重點大學。在曹湘凡看來,這也算是對他的一種另類的支持和鼓勵,促使他能夠繼續堅持下去。

  陳曉楠:每一次考試還緊張嗎?

  曹湘凡:肯定很緊張,因為我又要完成一次人生的蛻變。只要我這次高考成功了,我的身份就改變了,不再是一個落魄的知識分子,而是個堂而皇之的充滿青春氣息的大學生,光華四射。縱然不是天之驕子,我至少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是大學生。

  陳曉楠:考試是個很痛苦的過程嗎?

  曹湘凡:很痛苦的過程。醜小鴨變成美麗的白天鵝,是要破繭而出的啊。而且考完了以後又要經歷等待的那幾天的煎熬,我剛才給你用了一個詞就是“小死”一次。經歷了以後發現又沒化成蝴蝶,又回到原來的起點,然後再去化蝶。但是我就是走不出這個圍城。

  陳曉楠:這個圍城具體是什麼呢?

  曹湘凡:是我自己圍起來的。我15歲的時候就想留在這里,但是我現在不想待在這里了。我想走出這個圍城,但是老是走不出去,每年我都要回到這里來考試。

  曹湘凡說他現在經常會想起15歲那年和父親第一次進城的情景,想起父親說的,只要上大學就能天天有豬腳吃的那句話。二十年來,心中的那個夢想牽引著他不停地往前走。現在,前方的路依然模糊,而身後的家鄉已經越來越遙遠了。

  曹湘凡:你知識分子不像個知識分子,農民不像個農民,幹部又不像幹部,你說你回來幹什麼呢?

  陳曉楠:你覺得你算是這個城市的主人了嗎?

  曹湘凡:不是,覺得好像客人不像客人,主人又不像主人,是徘徊在鄉村和城市的兩棲人。我必須要在城里工作,但休息還是要回到老家,回到那個偏僻的小山村,沒有歸屬感。

  每次高考,曹湘凡都要特地換上一身白衣白褲,因為高考在他心中是最神聖的,是不可褻瀆的。他給自己設定了一個期限,考到45歲,45歲以後他將放棄一切考試。

  陳曉楠:你說準備考到45歲,可是這意味著你的青春已經過去了。

  曹湘凡:確實是人生當中最美好的青春都在考場上度過了,但是我用一句最時尚的話來總結,愛我所愛,無怨無悔,就終結了。

  陳曉楠:那你人生的快樂現在在哪兒?

  曹湘凡:對我來說,人生的快樂可以用天數來記。我和老婆回家的那一次是我最快樂的一次,高考恢復大齡招生是我最快樂的一天,收到北大通知書也是我最快樂的一天。

  陳曉楠:你現在回頭看看,如果再有一次機會選擇人生,你還會選擇這樣讓你自己覺得很痛苦的人生嗎?

  曹湘凡:假設還有高考的話,又沒有其他更好的途徑,我可能還會走這條路。

  □ 陳曉楠

  到北京來,曹湘凡順便去了一次人民大學。那天正好趕上人大的博士研究生畢業典禮,學子們在校園里穿著禮服照相,曹湘凡在那兒站了很久,看了很久。

  其實曹湘凡一直保持著他小時候養成的習慣,目光遊移,不太敢正視別人的眼睛,但是在某些時候,你會覺得他的目光極為堅定。大部分時候他講話語氣是自嘲的,低落的,還會動不動就用最幹脆的話,無情地自我否定。可是有些時候,他又是那麼的慷慨激昂,不容置疑。猛然間用別人的眼光看自己的時候,他顯得很自卑,可是當他陷入回憶,回到自我的時候,他又是那麼的自信。所以說曹湘凡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個矛盾的人。

  當然對于他選擇的人生之路,有人反對,有人讚同,有人鄙夷,也有人感動。不過至少我想有一點是肯定的,面對這一切的時候,曹湘凡沒有選擇回避,他對別人,對自己,都保持著一份難得的真實。我想至少這份真實值得尊重。最後私下里我們問起曹湘凡對未來的打算,結果他一本正經地用這樣一句話回答我們,那是他18歲第一次高考作文里寫下的一句話,永遠向前,永遠天真!

  曹湘凡:一個人不可能沒有夢想。如果精神上沒有追求的話,我認為就是行屍走肉,與死屍沒有區別。

  陳曉楠:你是為了你的夢想在考?

  曹湘凡:對。三毛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要嘲笑別人的夢想。流浪是不是一種夢想?流浪是毫無意義的,但是三毛選擇了流浪。可以說我考大學也是在享受一種生活方式。我考大學,並不是說為了將來找一個理想的工作,我和別人的要求是不同的,我認為讀大學是我人生當中必須要經歷的一個環節,這樣我的人生才完整。在我的人生閱歷當中,肯定有大學生活,只不過我的大學生活姍姍來遲。我其實是在圓一個夢,一個很辛酸的夢。

  2007年曹湘凡第13次參加高考,被湖南高等公安專科學校法律係錄取。39歲的他終于走進大學校園,和“90後”的年輕人坐在同一間教室學習。盡管輔導員告訴他就業前景不樂觀,再婚的妻子也警告他“畢業就會失業”,甚至為此憤然離家南下深圳打工,但曹湘凡還是選擇了就讀,他說他“想體驗一下大學生活”。

  雖說大學生活並沒有理想中那麼激情洋溢,讓曹湘凡感到無比沮喪,但他還是堅持了下來。2010年6月,曹湘凡大學畢業。由于年齡過大,在找工作的時候,他遭遇了簡歷根本無法投出去的尷尬。甚至他曾經咨詢過的一家檢察院的辦公室主任這樣回答他:“你要是教我們的孩子,我放心,但你要到我們這里來工作,連掃地的資格都不夠。”

  最後,在媒體的幫助下,老家漢壽縣委為曹湘凡開了“綠燈”,他正式成為漢壽縣第三中學的任課教師。至此,曹湘凡終于實現了他15歲以來的夢想,徹底脫離了農村。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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