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的北京依然悶熱,沒有一絲風。林徽因在香山休養半年後,身體有所恢復,就回到了城里。回到北總布胡同的四合院,梁思成和林徽因開始著手營造學社的工作事務,生活過得忙碌而又充實。
然而,徐志摩的生活卻不是很舒心。徐志摩與陸小曼結婚之後,兩人定居在上海,他原以為他們的生活會像“ 甜美的夢撒開了輕紗的網” ,但是,幸福和甜美並沒有像童話那樣如期而至,現實永遠比理想來得更為實際。上海灘的夜色總是帶著誘惑的成分,霓虹燈閃爍,帶著花花世界的迷離與陷阱,讓陸小曼流連忘返,不能自拔。不斷翻新花樣的發飾、服裝,各種各樣的新奇玩意兒,讓陸小曼著迷:影劇院里有她的包廂,商店和西餐館里有她賒欠的等著月末清空的賬目,夜總會中有她嫵媚的身影…… 她甚至為了治胃病,不顧志摩的勸阻,抽上了鴉片,在吞雲吐霧中,消磨著本來就匆忙而又奢侈的時光。
當初徐志摩與張幼儀離婚後,他的父親徐申如就宣布不會再承擔徐志摩的一切開銷,徹底斷了徐志摩的經濟來源,而陸小曼流水般的開銷更是在徐志摩的肩頭壓上了一座大山。沉重的經濟負擔讓他如旋轉的陀螺般忙個不停。經朋友的舉薦,他不得不離開上海來到了北京,在三所大學里兼職授課,課余就寫作詩文,甚至,他還做起了房屋買賣的中介。平時他寄住在朋友胡適家,吃住的花銷都要攢下來寄回去。他往返于上海和北京之間,每次都要在寄給陸小曼的信中,勸告她節省花銷,離開上海,到北京和他一起找份正經的工作過安定的生活,可是陸小曼不聽。于是兩個人的爭吵越來越多,再也沒有當初戀愛時的甜蜜和謙讓。
徐志摩近來總是到四合院中向徽因傾訴這些煩惱,他覺得自己可能不太適合婚姻,他抱怨地說:“ 我是不是太過于理想化了?我總是感到孤單,即使和她在一起,我也不能感到自己是快樂的。有時仔細想一想,也許我想要的生活並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徽因安慰志摩說:“ 生命的意義還存在于生命的過程,無論是痛苦還是歡樂,總比麻木不仁、死氣沉沉地活著要好。不要把生活想得過于理想化,愛情不總是風花雪月詩情畫意,柴米油鹽的平凡才是組建家庭的本來模樣。但是,小曼這個樣子,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你還是應該早日讓她離開上海才好。”
徐志摩聽到徽因的安慰,覺得自己的心情好了很多,他覺得,徽因好像不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小姑娘,她的身上開始有一種成熟的善解人意的氣息,讓人不自覺地想要傾訴。
這天,徐志摩又來到四合院里探望思成和徽因,一家人放下手中的事情,陪著志摩說話。志摩看到思成書桌上的建築圖紙,就感興趣地問思成:“ 最早有記載的宮廷建築是在什麼時候呢?” 思成說:“大概是公元前12 世紀,司馬遷先生在《史記》中記載—殷紂王的宮室南據朝歌,北據邯鄲,皆為離宮別館。” 說著說著思成還拿出一張拓片給志摩看,並介紹起這張拓片的出處和意義所在,徽因在一旁進行補充,志摩聽得饒有興味。說過建築的問題之後,徽因問志摩:“ 最近是否又要回上海了?小曼的身體還好嗎?” 志摩說:“ 我正要告訴你們呢,我通過朋友的關係,可以免費搭乘從北京飛往南京的郵政班機,這樣既經濟又省時間,只是時間不能自己安排,航空說什麼時候走就得什麼時候走。” 徽因很是為志摩擔心,覺得郵政班機不會很安全,志摩卻笑笑說:“沒什麼的,我已經坐了一個來回了。” 三個人吃了茶,志摩就要告辭,徽因和思成送他出門,看著他上了黃包車。
昏黃的路燈下,遠去的影子拉得很長。
志摩回到住處,坐在書桌前,本想給陸小曼寫封家信,但是思緒卻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小四合院,思成和徽因的幸福讓他黯然,想起自己的四處奔波,只為滿足小曼的虛榮和奢侈,不勝唏噓。他給徽因寫了一封信,裝在信封里寄了出去。
這封信是現存的唯一一封徐志摩與林徽因之間的通信,其他的信件資料都在“ 文革” 中被焚毀了。在這封僅存的信件中,徐志摩從朋友的角度恰到好處地展現了一段純潔情感的傾訴: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床上,像死—也不知哪來的累。適之在午飯時說笑話,我照例照規矩把笑放嘴邊,但那笑倣佛離嘴有半尺來遠,臉上的皮肉像是經過風臘,再不能活動!……雨下得兇,電話電燈會斷。我討得半根蠟,匍匐在桌上胡亂寫。上次扭筋的腳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發跳,全身的脈搏都似乎分明的覺得。再有兩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思成恐怕也有些著涼,我煲了一大碗姜糖湯,妙藥也!寶寶老太太都還高興否?我還牽記你們家矮牆上的艷陽。此去歸來時難說完,敬祝 山中人“神仙生活”,快樂康強!
時間就這樣在平淡之中溜過,轉眼已是10 月的秋了。院里的菊開得正是時候,徽因喜歡秋時的天氣,清涼的空氣讓她的肺真實地感受到了季節的變換。
1931 年11 月10 日下午,徽因和思成忙完手頭的工作,趕到清華大學參加為歡迎柏雷博士舉行的茶話會。茶話會結束之後,徐志摩告訴思成夫婦這幾天要回一次上海,但是時間不定,志摩還開玩笑說:“ 時間不定,是否也預示著此去存亡不卜啊?” 徽因心里突然涌起一陣不安,就說:“ 我和思成始終覺得坐飛機不甚安全,不如改坐火車吧。” 志摩笑著說:“ 你放心吧!我還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不會出事的。小曼最近總是來電報催促我回去,坐飛機總是省些時間!” 徽因也覺得也許是自己太敏感了,就問志摩:“回家是不是可以多待一些時候?” 志摩說:“最多只能待一個星期,因為下星期我還有課。” 徽因說:“我也有課,還要在協和禮堂給外國使節們講中國的建築呢!” 志摩忙問:“ 有講座?幾號的?禮拜幾?”徽因笑著說:“ 十九號晚上,應該是禮拜三吧!” 志摩說:“我肯定回來,專門給你捧場去!”
11 月19 號中午,思成和徽因收到了志摩在南京登機前發出的電報:“ 下午三點抵達南苑機場,請派車接!” 下午,思成親自開車去接,機場人很少,天氣陰沉,秋風橫掃,空曠的感覺讓人有點壓抑。等到四點半,也沒看見志摩的班機抵達機場,思成四處打聽,也只得到了“ 濟南附近有霧,飛機可能不能準時起飛” 的消息。無奈之下,思成只好先回家了。
晚上,協和禮堂燈火通明,座無虛席,十幾個駐華使節和專家坐在禮堂里,準備聽林徽因關于中國古典建築的講座。當徽因款款走向講臺時,所有的觀眾都被她的風度和美麗所震撼,這位年輕的中國建築學家本身就有一種古典的美感,舉手投足之間都有著濃厚的中國式的書卷氣。徽因粲然一笑,用標準的英文說:“女士們、先生們:建築是全世界的語言,當你踏上一塊陌生的國土的時候,也許首先和你對話的,就是這塊土地上的建築。它會以一個民族所特有的風格,向你講述這個民族的歷史,講述這個國家所特有的美的精神。它比寫在史書上的形象更真實,更具有文化內涵,帶著愛的情感,走進你的心靈。”觀眾們被這一段詩意的開場白所感染,禮堂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徽因環視了一下全場,沒有發現她所熟悉的那張面孔,她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並且這種預感越來越強烈。接下來的演講,徽因講解了天壇、故宮、北海等經典古代宮室的案例,那些外國專家們聽得如癡如醉。這些中國的建築是他們以前從沒有了解過的,而引起他們強烈興趣的就是徽因生動的講解和標準的英文發音。演講結束之後,大家紛紛上臺擁抱徽因,向她致以誠摯的謝意。
思成和徽因向所有的人謝別之後,就急匆匆地回到了家里,志摩沒有如期出現,讓他們很是不安。他們又給胡適打電話,胡適也一天都沒有志摩的消息了,大家都在忐忑不安中搜尋、等待著消息。
其實,志摩是在11 月11 日安全抵達上海的,但是一回到家中,他就與陸小曼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本來他是想借著這次機會,勸陸小曼離開上海,改掉惡習,和自己一起回北京開始新的生活。但是陸小曼依然不聽他的勸告,反而覺得志摩嘮嘮叨叨不像個男子漢。大吵一架後,徐志摩對陸小曼更加失望了,他覺得自己的心漸漸變冷了。為了躲避這種煩亂的生活,也為了不和小曼鬧得更僵,他去了朋友家。
18 日早晨,徐志摩乘早班車到了南京,下車直接到張歆海夫婦家中去拜訪。不一會兒,楊杏佛也來看望徐志摩。幾個老朋友見面,聊得非常愉快,大家還取笑徐志摩褲子上的破洞,徐志摩自我解嘲地說:“ 還不是為了趕火車來看望你們?早上起得太匆忙,倉促之中隨便穿了一條褲子,沒有注意形象。” 大家說笑了一陣,韓湘眉問徐志摩:“ 明天的飛機安全不安全?駕駛飛機的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徐志摩笑著說:“ 不知道,不過我的生命線長著呢。
總是要飛的嘛!” 楊杏佛問:“ 你這次坐飛機,陸小曼說什麼了嗎?” 志摩說:“ 她說我要是出了事,她就做個風流寡婦!”楊杏佛打趣地說:“All widows are dissolute (凡是寡婦都風流)。”說完大家都笑了。他們又談國事、談朋友、談各自的生活,直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分別。志摩是最後一個走的,走到門口,回過頭來像兄長似的在韓湘眉左臉頰上溫柔地一吻,當時的他們都沒有想到,這是永遠的訣別。
19 日早上,徐志摩吃過早飯之後,給林徽因發了一個簡短的電報後,就登上了由南京飛往北京的“ 濟南號” 飛機。這架司汀遜式飛機是1929 年從美國購回的,有六座單葉九汽缸,馬力三百五十匹,速率是每小時九十英里。機師王貫一平時就很喜好文學,當他看見徐志摩搭乘自己駕駛的飛機時,很是高興地對徐志摩說:“ 久仰徐先生的大名,為您駕駛飛機是我的榮幸。今天終于可以和先生您探討一下文學方面的知識了!”徐志摩笑著說:“ 哪里哪里,我們能坐在一起就是一種緣分了!”
飛機在巨大的轟鳴聲中緩緩地起飛了,南京的天氣一反常態,大霧散去,天空一晴如洗,雲端被陽光映射成金黃色,像是一塊金絲絨,光亮而又純凈。徐志摩的心隨著天空一起變得晴朗,他是喜歡飛起來的,在空中的感覺就像是脫離了自己的肉體,靈魂在星空中遨遊,看著浩瀚的宇宙,做著自己喜歡的夢。他曾在散文《想飛》中寫過:“ 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回頭看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 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代。” 他坐在機師王貫一的後面,兩個人隨興地聊著文學的歷史演變和各個時期的文學作品。
10 點10 分,飛機到達了徐州機場,徐志摩有點身體不適,想要改坐火車,但是他又想到答應了徽因要去聽她的講座,于是,徐志摩吃了些隨身帶的藥,轉身回到了機艙。
飛機在10 點20 分準時起飛,天空忽然沒有那麼晴朗了。一團一團的雲擦過機身,氣壓有點變低了。徐志摩覺得自己有點呼吸困難了。突然,副駕駛發現飛機的前方有大霧,他急忙向機師王貫一報告。
大家看著鉉窗外的霧氣迷蒙,機師命令說:“ 機場沒有報告,霧氣應該不是很大,我們直接衝過去。徐先生趕時間!” 副駕駛說:“ 不行,這附近有山峰,衝過去太冒險了!我們還是返航降落吧!”
機師說:“衝過去吧!不會那麼巧的!”
眼前的迷霧忽然一散,還沒等機師和副駕駛作出反應,砰的一聲炸響,飛機撞上了黨家莊的開山頂,因為油箱爆裂,機身燃起熊熊大火,像一只折翼的火鳥,筆直地墜落下來。
20 日早晨,北京的《晨報》刊登出一則消息: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身全焚,乘客司機均燒死,天雨霧大誤觸開山。
【濟南十九日專電】十九日午後二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州里黨家莊,因雨天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親往調查,見機身全焚毀,僅余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認,郵件被焚後,郵票灰倣佛可見,慘狀不忍睹……
放下《晨報》,思成馬上開車帶著徽因趕到了胡適的家中,胡適聲音嘶啞地說:“ 我正要去航空公司打聽一下,看看出事的班機是不是志摩所搭乘的!”思成和徽因坐在胡適的家中等待消息,不一會兒,張奚若、陳雪屏、孫大雨、錢瑞升、金岳霖等人都陸續趕到胡適的家中,大家一時之間都沒有了主意,只能坐在客廳里,心里默默地為志摩祈禱。客廳的電話鈴聲響個不停,都是朋友們打來詢問情況的。
胡適回來了,他悲痛地告訴大家,出事的航班正是徐志摩搭乘的“濟南號” 飛機。徽因覺得眼前一黑,癱倒在了沙發上。她的眼前倣佛出現了一團火光,志摩的音容笑貌在那火光中漸漸模糊,《想飛》中幾句話不斷地在她的腦海中閃過:“ …… 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去,砰的一聲炸響— 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下午,《晨報》就刊登了號外。
詩人徐志摩慘禍
【濟南二十日五時四十分本報專電】京平航空駐濟辦事所主任朱鳳藻,二十日早派機械員白相臣赴黨家莊開山,將遇難者飛機師王貫一、機械員梁壁堂、乘客徐志摩三人屍體洗凈,運至黨家莊,函省府撥車一輛運濟,以便入棺後運平,至燒毀飛機為濟南號,即由黨家莊運京。徐為中國著名文學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來電托教育廳長何思源代辦善後,但何在京出席四全會未回。
志摩的死訊讓他的朋友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志摩那麼年輕,就像是孩子般天真,怎麼能就這樣帶著他的才華和光芒默默地去了另一個沉寂的世界?
第二天一早,梁思成、張奚若和金岳霖趕到濟南大學,和連夜乘車趕到濟南的沈從文、梁實秋、聞一多等人一起到安放志摩遺體的福緣庵,商議操辦他的後事。梁思成勸阻了執意要去的林徽因,因為妻子的身體太瘦弱了,他實在不忍心讓妻子去經歷那種生離死別的場面。
冷冷的雨水衝刷著古舊的青瓦房檐,水珠不斷地滴落,天空迷蒙得像是一幅水墨丹青,那濃重的氤氳變成了心頭真切的悲痛,倣佛所有記憶都在這陰冷的天氣里,變成了化不開的哀思。
福緣庵的小廳內安放著徐志摩的靈柩,入殮時,工作人員按照當地的風俗,為他穿上綢袍馬褂的壽衣,腳上是一雙黑色雲頭如意壽字鞋,紅頂球綢紗小帽遮不住額角的傷口,這個傷口就是志摩的致命傷。志摩眼睛微張,鼻子略腫,靜靜地躺在那里。這就是那個永遠向往光明,向往天空,充滿陽光而有生氣的志摩。
小小的福緣庵里哭聲一片,外面的淒風冷雨倣佛也為這位詩人的逝去而傷悲。思成率先獻上了一只花圈,這是他和徽因流著淚連夜制成的,花圈的主體是鐵樹葉,再加以白花的裝飾,志摩的照片鑲嵌在中間。照片中的志摩還是曾經的音容笑貌,可惜卻在一瞬之間成了故人。人生的無常和變幻常常是那麼突如其來,有時讓人無奈,有時讓人悲傷。
返回北京的時候,思成悄悄帶回了一片失事飛機的殘骸,這是之前徽因再三囑托的。
徐志摩死後不久,社會對他的讚美和攻擊就開始了。新月社的朋友們都在整理他的詩作,當時很多知名的文人在《新月》的“ 志摩紀念專號”上發表了悼念的文章。
但是社會上也有人對徐志摩持批評態度,因為徐志摩的離婚和再婚是當時不為人所接受的。他們對徐志摩的指責也牽涉到了林徽因和陸小曼,這讓文學界了解他們的朋友很是憤慨。
1931 年12 月7日,志摩遇難半個月之後,徽因的《悼志摩》發表在了《晨報?副刊》上。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猛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翼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我們這傷悼而有些須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後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著哀慟的尖銳,痂結我們每次悲悼的創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里麼?但是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麼話說,對這死!
……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後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竟又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朋友們原諒。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容,沒有一種的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麼?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
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並沒有過分地誇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不相同處。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為自然的結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著同情的。不止如是,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而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幾有超人的寬量。
……
林徽因的悼文,以獨特的視角展現了一個具有獨特魅力和氣質的志摩,他對藝術的癡迷和追求,他對愛情的執著,他對朋友的熱情和包容,他率真的性情和忠貞的信仰,他的人格魅力都熠熠閃光。這篇悼文在當時眾多的悼文中有著相當的分量,有力地回擊了那些指責和非議。
這一年的冬天,新月社的同仁們都在為編輯徐志摩的作品集而忙碌著。而就在收集材料的過程中,徽因與淩叔華發生了矛盾,起因是徐志摩曾經交給淩叔華保管的一只小箱子。
1925 年,徐志摩與陸小曼熱戀中,來自社會的譴責和家庭的壓力,讓徐志摩心力交瘁,他決定去歐洲散散心,臨走之前,他把一個小木箱交給了淩叔華保管,箱里裝的是志摩的英文日記、陸小曼的日記和一些書信。這個小箱子一直放在淩叔華那里,直到志摩遇難都沒有去取回。後來,志摩去世後,朋友們為了整理方便,都把自己手頭上關于志摩的詩作和書信送到胡適那里,由胡適統一保管和整理。
因為徐志摩生前曾經對徽因說過,他的康橋日記就放在淩叔華那里。現在物是人非了,徽因很想看看志摩的日記,因為那本日記記錄了志摩當時的真實感受,而且日記中肯定還有關于自己和志摩相識那段時間的內容。她通過胡適之口,向淩叔華借閱箱子里的日記。淩叔華把小箱子交給了徽因,但是,徽因在翻閱的時候,發現還是沒有康橋日記,她明白是淩叔華暗自把它拿走了。
幾天後,淩叔華找到徽因,想要徽因提供一些與志摩往來的信件,希望編成一部《志摩信札》。徽因說:“ 信件都留在了天津,而且很多都是英文寫成的,一時還沒有辦法給你。等我整理好了之後再給你送去吧!” 頓了一頓,徽因委婉地問淩叔華:“ 聽說你那里有志摩的康橋日記,能不能讓我看看?” 淩叔華遲疑了一下,說:“ 可以。” 徽因說:“ 你那里是兩本麼?” 淩叔華很不耐煩地說:“可能是吧,我有點記不清了!” 徽因強忍著不快說道:“ 那我下午派人到你家去拿成麼?” 淩叔華很不耐煩地說:“ 我下午不在家!”要是在平時,徽因早就與淩叔華吵起來了,但是她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最後強忍著怒氣與淩叔華約定後天,也就是12 月9 日,去淩叔華家里取回來。
到了12 月9日,徽因親自上門,但是淩叔華不在家,只留了一個紙條給她,上面寫著:“ 昨日遍找志摩日記不得,後檢自己當年日記,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兩大、一小,小者即在君處箱內,閱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滿寫的)未閱完,想來在字畫箱內(因友人物多,加以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書物皆堆疊成山,甚少機緣重為整理,日間得閒當細檢一下,必可找出來閱。此兩日內,人事煩擾,大約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尋也。”
這張寫條很明顯有敷衍的意味,徽因覺得自己好像被愚弄了一樣。幾天後,淩叔華是送來了一本日記,但是,當徽因打開這本日記的時候,里面的內容讓她啼笑皆非—日記開始的日期是1920 年11 月17 日,最後一句話是:“ 計劃的很糟。”日記就中斷在志摩第一次見到徽因的前一兩天。
這次徽因是真的生氣了,她覺得自己是真的領略了朋友口中淩叔華的小氣,她不明白為什麼淩叔華就針對她。她把這件事情的始末都寫信告訴了胡適,信中的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氣憤,一吐心中的積鬱和煩惱,這樣一個毫無心機的女子,向朋友傾訴、尋求安慰的語氣, 是真實而毫無保留的。
胡適閱信之後,馬上在12 月18 日給淩叔華寫了一封信,他希望淩叔華把剩下的日記交給徽因:“…… 昨始知你送在徽因的志摩日記只有半冊,我想你一定把那一冊半留下作傳記或小說材料用了。但我細想,這個辦法不很好…… 你藏有兩冊日記,一般朋友都知道。所以我上星期編的遺著略目,就注明你處存有兩冊日記。今天寫這信給你,請你把那兩冊日記交給我。我把這幾冊英文日記全付打字人打成三個副本,將來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給你做傳記資料……”
胡適的語氣客氣而又堅決,淩叔華不得不交出了另外半本日記,但那半本日記仍然被裁去了四頁。這讓大家都很不愉快,胡適對此很是不滿,認為淩叔華是一錯再錯、不知悔改,但也別無他法了。
半個世紀後,淩叔華在1982 年寫給徐志摩的表弟陳從周的信中,提到了這件陳年舊事:
……他的生活與戀史一切早已不厭其煩的講與不少朋友知道了, 他和林徽因、陸小曼等等戀愛也一點不隱藏的坦白的告訴我多次了。本來在他的噩信傳來, 我還想到如何找一二個值得為他寫傳的朋友, 把這個擔子托付了, 也算了掉我對志摩的心思。(那時他雖與小曼結婚, 住到上海去, 但他從不來取箱子!)不意在他飛行喪生的後幾日, 在胡適家有一些他的朋友, 鬧著要求把他的箱子取出來公開, 我說可以交給小曼保管,但胡幫著林徽因一群人要求我交出來(大約是林和他的友人怕志摩戀愛日記公開了。對他不便,故格外逼胡適向我要求交出來),我說我應交小曼,但胡適說不必。他們人多勢眾,我沒法拒絕,只好原封交與胡適。可惜里面不少稿子及日記, 世人沒見過面的,都埋沒或遺失了。
……
從這封信中,仍可以看出淩叔華的耿耿于懷,但是對于日記的殘缺原因她卻只字未提。彼時,徽因已經去世多年,淩叔華本人也已芳華不再。不知她是出于什麼樣的原因,對這件事仍然不能理解和釋懷,而那本充滿懸念的日記也仍然不知所蹤。這樁延續了半個世紀的懸案,也許就這樣成為一段無法彌補的遺憾了。
徐志摩一瞬間化做了天空中的一朵雲,而在他身後的是非爭議,卻幾十年來一直沒有停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