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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3

時間:2012-11-27 08:06   來源:中國臺灣網

  唐去世以後,胡莉婭一直在為頭發而焦慮。唐喜歡她留長發,這樣晚上躺在床上時,他就能欣賞她在梳妝鏡前解開頭發梳頭的樣子。“長發是一個女人的真正魅力所在。”她光著身子爬上床,躺在他身邊,他伸出手臂摟著她時這樣說道。他們一直裸睡,一年四季都如此。只要唐還活著,她甚至連提出剪短發的機會都沒有。但有段時間,胡莉婭曾偷偷羨慕過那些短發女人。

  沒人會直接站出來說:唐的死對于胡莉婭而言是因禍得福。胡莉婭自己更不會這麼說,但他的離去的確給她的日子帶來一些自由。有時她甚至會內疚地發現,自己居然在享受這種沒有他的生活。她覺得自己正邁向一個全新、有趣的人生旅程,這個想法一直在撩撥她。她開始長出灰白色的頭發,但到目前為止,也只是僅此而已。這是個開始。她並不會一直止步不前。她見過同齡甚至比她年齡大的女人,總是留著時髦的灰白短發走在街上,讓她羨慕不已。雖然她們看起來的確更加時髦,但更讓她羨慕的是,她們看起來更自由、更自信。她們好像生活在一個由自己做主的世界里。她們自己的世界,這是她羨慕這些女人的原因。這和女人們所做的決定有關。像她這樣年齡大一些的女人,仍會留著長發,每過幾個星期就會去找理發師染發,以此掩飾灰白色。她發現,相比之下,那些時髦女人的步伐更加輕盈。既然唐已經走了,她就迫不及待地想加入巴黎短發女人的行列,現在開始享受那種生活還不晚。現在,她正在為一個問題煩惱:唐是否已經去世得夠久?——久到她可以把頭發剪短,同時也絲毫不會冒犯他記憶中的端莊形象。如果她剪了短發,突然出現在街上或餐館里,所有人是不是都會覺得她很高興能夠擺脫他?是不是連她自己都可能會這麼認為?這種可能性成為阻止她行動的唯一原因。

  她站在廚房和餐廳之間的門口,把珠簾撥到旁邊,看著薩碧雅布置桌子。薩碧雅穿著一件藍白相間的束腰連衣裙,非常漂亮,烏黑的長發用一條藍絲帶扎在腦後。當薩碧雅直起身子轉過頭時,胡莉婭說:“親愛的,你覺得我剪短發怎麼樣?”

  薩碧雅手里拿著一捆刀叉和餐巾,仔細端詳姑姑。這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一頭濃密的卷發,發根處正漸漸變成深鐵灰色。“真正的短發嗎?還是只剪短一點?”她問道。胡莉婭面部寬闊,容貌俊美,頭發用發針盤成一個雙圓髻,就像在頭頂上放了一坨牛糞,看起來非常不自然,顯得很沉重。這讓姑姑看起來像個老女人,像個已經放棄了努力的女人,或是一個可能努力過頭的女人。之前,胡莉婭曾向她抱怨自己正在變老,薩碧雅說道:“在我看來,您並不顯老。和同齡人相比,您看起來真的很年輕。”胡莉婭笑著擁抱了她一下。

  “不,是真正的短發。” 胡莉婭說著抬起手,用手指推了推那坨牛糞。她正在搟一批做酥餅用的薄層生面,手指上的面粉沾到了頭發上。“剪到一兩英寸長。”她舉起手,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她想要的長度。“兩英寸,可能最多三英寸。你覺得怎麼樣?說實話。”她渴望擺脫頭發給她帶來的困擾。如果薩碧雅讚成,她今天下午就會走進理發店,把頭發剪短。薩碧雅自己也有一頭漂亮的長發,發質光滑,黑得像……嗯,非常的黑。如果薩碧雅剪成短發,那真是太可惜了!但這不是關鍵,關鍵是薩碧雅已經二十一歲了,她會很快嫁人,組建家庭。在薩碧雅這個年齡,長發對于女人而言,是生活的必需品。就像胡子,它是任何一個稍微體面一點的男人的必需品。凡事各有其是。

  薩碧雅露出了微笑。姑姑就站在她面前,戴著碩大的藍色圍裙,腳上是那雙她一向不離腳的笨重黑鞋。胡莉婭不是個漂亮女人。實際上,她很矮、很胖。她很可愛,但並不漂亮。碩大的胸脯、強壯的手臂和結實的雙腿,這些不能稱之為漂亮。的確,她是個能幹的好女人,善良、慷慨,如此等等。此刻,姑姑的虛榮心令她感到驚訝。薩碧雅的母親並不虛榮。或者說,至少薩碧雅從沒發現她的母親對外表有過任何程度的虛榮。她母親優雅、體貼,為丈夫感到無比自豪,但並不虛榮。薩碧雅努力想象她母親短發的樣子,但還是想象不出來。胡莉婭和母親的差別很大。薩碧雅的母親很漂亮,憂傷而美麗。薩碧雅坐著公共汽車從郵局離開時,她流下了眼淚。毫無疑問,父親並沒有娶一個容貌酷似他姐姐的女人。胡莉婭為外表而焦慮的表情讓薩碧雅感到好笑。“您為什麼不幹脆去剪了它?”她說,“如果您不喜歡,還可以再留長。”

  胡莉婭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發。“你真的覺得我應該剪了它嗎?”她心里明白,現在剪短頭發,就好比和唐脫離關係一樣。她想和他脫離關係,不是嗎?她是想脫離他們的過去。就是這樣。期待美好的未來,這就是她現在想要的。要重新開始。丈夫去世後,如果她不打算活在過去,就必須跟以前的日子一刀兩斷。這非常出乎意料,她還沒有完全弄清是什麼會促使她這麼想。這種想法是好還是壞?她不確定。但是這讓她感到興奮,忍不住暗自佩服自己。她知道這需要某種勇氣。

  “它會再長長的。” 薩碧雅輕描淡寫地說道,一邊繼續把刀叉放在紅色格子布上。“如果想剪,就去剪吧。換了是我,我也會去剪的。”

  “真的?”這並不是胡莉婭一直以來期待的答案。她想從侄女那里得到一個熱情的回復。她悶悶不樂地說:“唐喜歡我的長發。” 

  薩碧雅再次停下來。她們站在小餐廳里,互相看著對方。

  薩碧雅想說:聽著,唐已經死了,明白嗎?所以您想剪頭發,那就去剪吧。可這麼說有什麼用呢?她微微笑了笑,什麼都沒說。當然,她從未見過唐。很明顯,這里面有她不理解的復雜因素。人是很奇怪的。她愛姑姑,不想說任何可能會冒犯她的話。

  胡莉婭聳了聳肩。“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

  ∼∼∼

  薩碧雅到巴黎的第一個晚上,她和姑姑站在樓上的里屋。那是胡莉婭為她準備的一個溫馨的小房間,在斜斜的屋頂下顯得私密、安全,很有家的感覺。床上鋪著一套花紋床罩,床邊放著一把硬靠背椅,一只陳舊的黑色大行李箱塞在屋頂的斜坡下面,用來放她的衣服;那還是唐在當船員時用過的。深長的窗沿上,放著一罐混合香辛料,發出令人愉快的香味,就像在空氣中傳送祝福一樣。薩碧雅有一種被需要的感覺。胡莉婭則在為沒有鏡子道歉。

  “我會給你弄面鏡子的,親愛的,一有時間就去弄。” 接著,她問她在巴黎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

  薩碧雅說:“我想過去爬埃菲爾鐵塔,看看腳底下的巴黎全景。”

  胡莉婭斜身指向床上方的單層玻璃窗外。“看見那邊紅色的燈光了嗎?北面那個方向。” 薩碧雅彎身去看,她們的頭貼在了一起。“那就是埃菲爾鐵塔塔頂的燈光。”她們倚靠在一起,透過狹窄的窗戶,凝視著這個偉大城市燈火璀璨的夜空。

  薩碧雅說:“真是太漂亮了。”的確如此,因為世界上沒有比在屋頂上看巴黎夜景更漂亮的景色。

  “我們一起去,”胡莉婭說道,“我也從來沒去過那兒。唐對那兒的景色不感興趣。” 胡莉婭吻了一下薩碧雅的臉頰,然後直起身子說:“我已經改變主意了,不賣餐館,不回伊爾捷。伊爾捷不再是我的家。”她們看著對方。“對,我寫信給你父親時,心里很恐慌。唐的死對我打擊太大。當時,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說什麼、想什麼,什麼都不知道。”她握住薩碧雅的手,牽著她下了樓,走進廚房,開始做熱巧克力。“我停下來時,想到要回到突尼斯這個現實問題,那一刻我才知道,這才是我真正的家。我會死在巴黎。”

  “別這麼說。您絕對不會死的。”

  薩碧雅暗自興奮不已。她之前就已經決定不回家,除非實在迫不得已。“這里有我的記憶。”胡莉婭說道。她掃視一下廚房,看著那些用舊的罐子、平底鍋、壇子、一堆堆的碗、褐色的小口舊酒壺、葡萄酒瓶和兩人多年來一起收集的隨身用品。“如果現在回去,我擁有的就只有那些陳舊乏味的童年記憶。作為一個寡婦,我會和那些老女人坐在一起,聽她們閒扯那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人和事。我能和她們說什麼呢?如果現在回去,我會比在這里更孤獨,我只能等死。嗯,我還沒準備好回家。還沒有。”

  薩碧雅說:“您還年輕,姑姑。”

  胡莉婭伸出雙臂,摟著薩碧雅,緊緊抱住她。“你身上的氣味好聞極了。我打算把你留下來。”

  ∼∼∼

  薩碧雅繼續布置桌子。

  “今天下午您去剪頭發吧。”她毅然地說道。她喜歡在那些男人到餐館吃午餐之前,看到所有的刀叉、水壺和玻璃杯都精確地擺放在該放的位置上。她自豪地看了看自己親手完成的勞動成果,接著,又回頭看著胡莉婭。

  “我會和您一起去理發店,幫您看著。我會握著您的手。”

  兩個女人都笑了笑。

  胡莉婭說:“要是沒有你,我可怎麼辦?”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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