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夏天的下午,薩碧雅已經在巴黎跟姑姑生活了一年半。天正下著雨,餐館里很安靜,餐廳里空無一人。那些男人一小時前就已經吃完午餐,回去幹活兒了。臨街的門敞開著,地板被飄進來的雨水打濕,顏色發黑,門在微風中吱嘎作響。胡莉婭和薩碧雅正在廚房里烘焙糕餅,跟著廣播里的音樂唱歌。突然,風停了,雨卻下得更大。街上的行人都在慌忙躲雨,一對年輕情侶一邊笑,一邊抓著對方,從窗前跑過。
胡莉婭收住歌聲,轉過頭說:“有人進來了。”
薩碧雅透過珠簾往外看。一個陌生人正坐在門右邊窗戶下面的桌子旁,那是她和胡莉婭的午飯餐桌。窗戶正對著奴隸街。陌生人似乎已經坐定,很明顯,他已經在那兒坐了一兩分鐘。面前的桌上放著一本翻開的書,他用手壓著,手指攤放在書頁上,但卻並沒有在看書,而是正看著外面的暴雨和慌忙避雨的人,有些人舉著傘,有些人則用外套蓋著頭。他已經脫下淋濕的夾克,把它挂在對面椅子的靠背上。那是一件深褐色的羊毛夾克,肘部有棕褐色皮革裝飾。薩碧雅注意到,右邊袖子皮革上的縫線已經脫落。這是她在他身上注意到的第一個地方,她會一直記著。陌生人看起來似乎在期待有人和他做伴。他一頭金發,沒有胡子,身穿一條藍色牛仔褲和一件白色的開領襯衫,腳穿棕色的松緊帶靴子,椅子下的兩條小腿交叉在一起。
兩個女人正在仔細觀察這個男人:被雨淋濕的頭發散亂地搭在襯衫領子的上方,個子很高,將近三十歲;身子前傾,坐在桌邊。由于坐姿的關係,雙肩圓圓地向上拱起。隨後,他的目光從街上移開,身子往後靠,放松肩膀,環顧四周,仔細打量這間空蕩蕩的餐廳,他的目光掃過珠簾,表情嚴肅、矜持、自信,好像並沒有因為身處陌生之地而感到不安。他的手伸向桌子對面的夾克,從內兜里掏出一副眼鏡,然後開始看書。
胡莉婭和薩碧雅互相看著對方。
“你最好去看看他想要點什麼。” 胡莉婭說道。
薩碧雅用手推開一盤餅幹。盤子很燙,她像被鞭子抽了一樣,猛地松開手,用嘴吮了吮被燙的手指。突然覺得自己說不出話來。
“去吧!”胡莉婭溫柔地催她,一邊咧著嘴笑。
薩碧雅再次透過珠簾往外看。“我們已經關門了,”她說,“他馬上就會離開。”
“‘唐之家’從來沒有趕走過任何一個饑餓的旅行者。”胡莉婭說這句話時,好像這是一條必須銘記的原則,是她心愛的唐帕考斯創建餐館以來保留的傳統。“去吧!”她用手肘推了一下薩碧雅,“他又不會吃了你。”
薩碧雅看了她一眼,隨後撥開珠簾,走進餐廳,朝著那個男人走去。她穿著一雙便鞋,走過木地板時,男人並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她站在他的右後方,等待他從書上抬起頭。外面正下著瓢潑大雨,街上已經空無一人,此時的她應該關上前門。她抬起一只手,把一縷松散的頭發攏到腦後。
聽到有動靜,那個男人轉過身來,抬頭看著他。“對不起,”他說道,“我沒看到您站在這兒。” 他的法語表達很準確,但說話時每個詞都是分開的,好像不得不使勁,才能勉強把它們從嘴里擠出來。她有好幾秒鐘都沒意識到,他是在說法語,還以為那是一種她不熟悉的語言。
他的眼睛是灰色的,這讓她想到安德烈家“托爾斯泰”的眼睛。她心想,這個人一定見到過最遠和最奇怪的風景。“我們已經關門了,”她說,“兩點關門。”她說得很慢,以便他能聽得懂。她在想象,他是經年長途旅行之後回來的旅人,時間過去那麼久,以至于都忘了她和這家餐館,只是在他記憶的最深處還殘留著從前生活的痕跡。想到自己這個溫馨的幻想,她露出了微笑。
“門是開著的。”他說。
“那是客人離開後,開門換換新鮮空氣而已。”
“我可以等雨稍微小一點再走嗎?”他仍然看著她的眼睛。
“想吃點什麼嗎?”
“謝謝,”他說道,“我打算去沙特爾。可上錯了火車,在屠宰場下了車,就走到這里來。”他笑著舉起書說:“我剛才在看書。”
她問他:“您是去沙特爾旅遊還是住在那兒?”
“亨利亞當斯。”他邊說邊舉起書,好讓她看見封面。“有人告訴我說,去那之前一定要讀這本書。”
她說:“我去看看還有什麼吃的。”
“謝謝。”
她轉過身,穿過餐桌,關上臨街的門。往回走,穿過地板進入廚房時,她感覺陌生人的目光一直在跟著自己,就像跟她有著共同的幻想,並且正在努力回想,多年前出發去旅行時他們曾在哪里見過。
胡莉婭對她笑了笑,盛了一碗剩下的哈利拉湯,把湯和兩個新烤的蜂蜜海鮮角放在盤子上。“給,把這個端出去給你的朋友。”
薩碧雅說:“別傻啦!他可不是我朋友。”
∼∼∼
陌生人來到餐館的第二天。午餐時間正忙,忙碌的薩碧雅沒有看到他進來,直到她停在靠窗的那張桌子旁。
“嗨,我回來了。”他抬頭微笑地看著她。
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沿著脖子涌到了臉頰。“您又上錯火車了嗎?”她說。
“今天上對了,”他說,“您覺得呢?這是不是個好主意?”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但她其實明白,她很高興。“您還要去沙特爾嗎?”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她不知道要說什麼,于是伸出手,把桌布摩挲平。“我們這有您昨天吃過的菜,”她說道,“還有魚丸。”她無法對視他的眼睛,只能等著他點菜,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看著窗外的街道。街道對面,年邁的阿諾福特正站在布店門口抽煙,他正看著她,兩人的目光相遇。他向她揮了揮手,她也向他揮了揮。
“魚丸,謝謝!”那個男人說道。
她轉身去取菜。
“我能要點葡萄酒嗎?”他在她身後叫道。
她轉過身。
“勞駕!”他說道。
“紅的還是白的?我們按半升或一升供應。”她指著隔壁桌上褐色的陶壺。坐在隔壁桌的兩個工人正看著他們。他們都同時望向桌子上的陶壺。
“半升,紅的,謝謝。”
她這才意識到,餐廳里的每個人都在看著她和這個陌生人。
∼∼∼
樓梯下的小起居室里,胡莉婭正在熨燙工作服、圍裙和桌布。薩碧雅正在看電視。距離陌生人的到來已有一個星期,後來她們再沒有談起過他。這時,薩碧雅突然說道:“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再來?”
“嗯,我也不知道。”胡莉婭說。
電視上的那個歌手正閉著眼對著麥克風唱歌。薩碧雅盯著那個歌手,倣佛已經結束了她和姑姑的對話。她告訴自己,她並不想再見到那個陌生人,只是無法將他從腦海中抹去。早上醒來時,她會躺在床上想起他,並不是那種美好浪漫的想念,只是想起,這種想念毫無意義,非常愚蠢,令人煩惱。她想起他坐在窗下那張桌子旁看書的樣子,她希望自己能夠忘記他。她會說:“他第一次來只不過是為了躲雨。”
胡莉婭把圍裙翻了過來,沿著滾邊熨燙。“他後來回來看你了。”
薩碧雅譏笑一聲,接著在沙發上挪了個位置。她抬頭看著姑姑說:“就我們兩個人挺好的,不是嗎?這是最好的。”
“就我們兩個人,對。”胡莉婭說著,繼續熨著圍裙。“對,親愛的,這已經很好了。”
薩碧雅看著電視屏幕。她真希望自己沒說這句話。就她們自己,不就是這樣嗎?但是,她不能就這樣結束談話。“那麼,如果他是回來看我的,為什麼後來就不再來了呢?”這不是一個問題,是在嘗試和他劃清界限。
胡莉婭把圍裙疊好,放在熨好的一堆衣物上,然後看著她的侄女。
薩碧雅把雙腳從沙發上放下來,站起身,走出起居室,進到廚房,把燒水壺放在煤氣爐上。她在兩個玻璃杯里放了些薄荷葉和幾塊紅糖,然後站在那兒,等水燒開。“托爾斯泰”正站在敞開的門口看著她,在小巷昏暗的燈光下,活像一個灰色的幽靈。她走了過去,輕輕撫摸它的頭,跟它說了聲晚安。接著,關上了門。她感到有些憤怒;這很愚蠢。她為什麼就不能高高興興、心滿意足呢?就和那個陌生人到訪之前一樣。這很愚蠢。整件事都很愚蠢。歸根結底,他只不過是個男人。男人滿大街都是,天天都有。他有什麼特別的呢?她看著水汽開始從壺嘴里冒出,飄起一個個凸起的小圈。那是一只舊水壺,舊得和母親的水壺一樣,但卻依然備受珍愛。他是一個外國人,一個陌生人,幾乎不會說法語,而且只不過是路過而已。她恨他擾亂了一切。水壺提手上的木手柄已經在多年前裂成兩半,後來用鐵絲整齊地綁在一起,現在鐵絲都已經被磨得平滑發亮。她的手指在鐵絲上輕輕滑動,用手上的皮膚感受著柔和的圈紋。這是唐的手工制品。那個陌生人第二天回來僅僅是為了看她嗎?她緩緩地把水倒進玻璃杯,呼吸著新鮮薄荷散發出來的香氣。
薩碧雅既想忘掉這個陌生人,又想再次見到他,兩種想法同樣強烈。沒有他的到訪,她感覺餐館里的日子很空虛。現在,她覺得好像缺少了什麼東西似的,而在他沒來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完美無缺。午餐時間上菜時,她發現自己總是往外看,希望看到他從火車站方向沿著街道走來。沒有他的到訪,日子過得單調乏味、平淡無奇。現在,每天下午兩點之前和胡莉婭坐下吃午餐時,她都會覺得很急躁,牢騷滿腹。這不公平。和胡莉婭說這個沒什麼用。自從第一天相遇,胡莉婭和唐就決定要共度余生。不管怎樣,跟這個沒什麼關係。但她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也不想知道。如果能看到他走進餐館,看到一雙可愛、鎮定的灰色眼睛在向她微笑,他們之間一切都好像可以不言自明,那就已經很好了。
她把盛有琥珀茶的兩個玻璃杯放在茶碟上,並在每個茶碟上擱了一塊芝麻餅幹,拿起來端到起居室。起居室里散發著胡莉婭燙衣服的味道,還有煤氣取暖爐的溫暖。電視還開著。她喜歡這里的家,喜歡和姑姑在一起。她是如此喜歡,感覺自己的眼淚都要涌了出來。她不希望有任何變化。自己是不是和祖母一樣?都是不知足的人呢?她是在步她後塵嗎?這個念頭嚇了她一跳。她是否能夠選擇?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還是命運已經決定了她注定會成為什麼樣的人?
胡莉婭從燙衣板旁轉過身,看到侄女的眼里含著淚水,微笑著說:“別擔心,他會回來的。”
薩碧雅把玻璃杯放在沙發前面的桌子上。“我不在乎。我希望他永遠都不要回來。”她走到胡莉婭面前,伸出雙臂抱住了她,眼淚刷刷地往下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
胡莉婭緊緊地抱著她,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說道:“好好哭吧,親愛的。哭完了會感覺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