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薩碧雅和約翰在沙特爾共度一日,已經過去了兩年半。那是一月份一個寒冷刺骨的清晨,薩碧雅正用手撐著餐館後門,方便約翰進出。這時,外面的天還很黑,廚房的燈光灑落在小巷子里。一陣寒風從巷子吹過,薩碧雅往後縮了縮,差點兒沒抓住那扇門。
約翰經過她身邊時,低下頭親了親她的臉頰,迎風大聲說道:“一會兒見,親愛的!”他跨出門去,走進巷子,頭扭向一邊,避免針芒般的凍雨打在臉上。他立起大衣領子,脖子上圍著一條綠色羊毛圍巾,頭上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從她身邊經過時,帽檐反射出閃閃發亮的燈光,活像一只驚恐的眼睛。約翰沒刮胡子,看起來顯得有些蒼老,很難讓人把此刻的他和細致、有責任心的男人聯係起來。他身體前傾,搬著當天預訂的最後一盤糕餅,匆匆朝對面的運貨三輪車走去。他用兩個大拇指壓住托盤上那塊白布的兩個角,白布在風中不停地上下翻動。
薩碧雅看著他吃力地將托盤推入後車廂。為了方便搬運,約翰給托盤做了個滑行墊,但還不夠平整,每次總要搖搖晃晃才能將托盤推進去。他總說要把滑行墊拿下來重新調整,但卻從未付諸行動。事實表明,他的木工手藝只是差強人意,並沒有好到哪里去。他只是將幾個東西敲在一起,然後就宣稱差不多了。他的心思並不在這上面。這一切對他來講只是暫時的,並不是一輩子的工作,僅僅是目前生活的手段。他往後退了退,關上車廂門,轉身向她揮揮手,然後走到駕駛座那側,用力拽開車門,爬了進去。他個子太高,駕駛室卻非常小,必須要縮成一團後才能坐得進去。
約翰蜷坐在駕駛室內,像是一個身處某種潛水鐘即將要獨自潛入深海的人。他母親要是看到他現在的樣子,一定會笑話他;她會慈愛地對著他笑,態度溫和、悲喜交加地看著長成又高又瘦傻小子模樣的兒子。她一定會像以前那樣對他喊:“看看你自己,約翰!”“看看你自己!”約翰真的會看看自己,他更樂意通過母親的眼睛看自己,而不是自己的眼睛,然後他也會衝著改變後的自己微笑。這種改變不僅會令他母親難以理解,連他自己也難以理解。母親曾在他身上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並鼓勵他去旅行,認為在遊歷世界的過程中可能會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出去看看世界,否則就會像你父親一樣,余生都會被困在這窮山僻壤里。”父親聽到母親這樣說時,只會滿臉堆笑。父親吉姆帕特納喜歡農場,是個容易知足的人,不需要去見識外面的大世界:對他來說,有上三十頭種畜、一頭良種公牛和在小溪邊狹窄的平地里種上幾畝南瓜和番茄,這就已經足夠。這對夫婦常常互相開玩笑,並樂在其中,他們堅信,善意的玩笑有助于增進感情。母親倒是希望能親自去遊歷世界,她從莫魯亞的救世軍慈善商店買來一箱又一箱過期的《國家地理》雜志。約翰在墨爾本教書時,她會給他寄去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圖片,有巴塔哥尼亞的冰川、巴西叢林里吃鳥的蜘蛛,只是為了激起兒子對異域風情的追求。約翰回家過聖誕節時,宣布他要去蘇格蘭。她興奮地喊道:“那就趕緊出發吧!”雖然格拉斯哥並不是巴塔哥尼亞,但已經是個開始。“不要擔心我和你父親,我們會好好的。”
這天清晨,出發送貨前,約翰點了根香煙,打開運貨車的單前照燈,順著微弱搖晃的黃色燈光看出去,巷子路面上黑色的鵝卵石閃閃發亮,雨點斜斜地抽打著車燈的光線。這里,所有的一切都很美,但也很陌生。他十分痛苦地愛著這里,想把這里的一切永遠記在腦子里。誠然,這里很神聖,但即使在這個地方度過余生,這一切也永遠不會真實。他無法融入這里的世界。這里的現實世界總是離他很遠,而他也從未被這里的世界所接納。他在幫妻子和妻子的姑姑經營“唐之家”,大部分時間都很開心,靠著小時候在農場里學到的手藝,也能讓自己發揮點作用,有時他甚至發現,自己的焦慮感會在這樣的日常雜務中漸漸消退,但他並不打算這樣生活一輩子。他的閱讀量已經落後,已經跟不上最新的教育理論發展。世界在進步,而他卻被置身局外。今年他就滿三十歲了,國內的新生代已經出現,並在新環境中不斷成長。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孤獨,越來越沒有存在感,越來越飄零。有時,這種感覺會令他害怕。他的現實世界在等著他,他的朋友們在那個世界里不斷進步,而他卻不在那兒。但他的現實世界還能等他多久呢?在巴黎,他只不過是個過客,一個路過的人,一個偶然出現的人,一個有一天乘錯火車然後墜入愛河的人。他珍惜“唐之家”,珍惜他和胡莉婭的友情,而且很愛自己的妻子,但“唐之家”和巴黎不是他人生的全部。他常常有一種感覺,覺得自己是生活在另一個男人的故事里。生命僅有一次,他不斷提醒自己。你只有一次生命,約翰帕特納!看在上帝的分上,別讓它從你的指縫里溜走。他認為,胡莉婭的房東安德烈是唯一能夠理解他尷尬處境的人。夜晚,在塞納河上,他們會一起坐在安德烈的船上釣魚,有時他會暢所欲言,向這位長者傾訴自己的焦慮。也許,是因為安德烈覺得自己也曾經讓生命從指縫里溜走,所以兩人之間產生了共鳴。
約翰扭過身子,帽子緊挨車頂的布料。他匆匆向後瞥了一眼餐館的門。薩碧雅正站在燈光里等他出發,雙手緊緊抓著披在身上的開衫毛衣,目送他離開。要是她願意跟他一塊兒回澳大利亞,他的人生就完美了。或者說,幾近完美。他們沒有孩子,這依然會是個問題。他也想要孩子,但不像薩碧雅,他對要孩子的事抱著輕松態度,他相信,孩子該來時總會來。每當約翰想到他們的孩子,就總會想象著孩子會在學校的操場上奔跑,當然是來歐洲之前任教的學校,甚至比薩碧雅想象得還要頻繁。他無法想象孩子在巴黎上學的情形,腦子里就沒有巴黎學校的印象。他不知道巴黎的孩子每天都做些什麼,不知道他們的遊戲、他們的俚語、他們的暗號。他從沒去過巴黎的學校。他不願意他的孩子長大後認為自己是法國人。法國挺好。他對法國或者法國人都沒有成見,但他不願讓自己的孩子失去成為澳大利亞人的機會。他希望他的孩子像他一樣。如果孩子在巴黎長大,他們就不會理解自己的父親對澳大利亞的愛。每當他試圖向薩碧雅解釋這一點時,她總是變得很煩躁。他們之間已經到了只要一談孩子就注定有一個人會沮喪難過的地步。對薩碧雅來說,還不只是有沒有孩子的問題,她想要的是一個孩子,一個女兒。“為什麼不能也要個兒子?”他問她。約翰不在乎孩子的性別,只要他們是健康快樂的澳大利亞小孩,像他一樣在陽光下長大就行。他要帶他們去農場,讓他們了解並愛上自己的父母,愛上他土生土長的祖國。他想象著帶他們去看沿河的釣魚潭,帶他們去那些很適合遊泳的深水潭,那是他和凱西小時候經常去遊泳的地方。如果他的孩子在法國長大,他們就會對他和他的祖國感到陌生,一想到這一點,他就覺得無法忍受。
在最近的一封來信中,母親終于問起那個她一直想問的問題。那天,他打電話給她,興奮地衝她大喊:“我剛剛結婚了!”他知道,從那時起,她就一直想問這個問題。
“哦,太好了,親愛的,真是太好了!她叫什麼名字?她一定是女人中的珍品,所以才會讓你心動。替我們倆擁抱她一下。”
如今,差不多兩年時間過去了,她終于開口問出了這個重大問題:有沒有懷孕的跡象?你爸爸和我都等不及想當爺爺奶奶了。你妹妹好像碰不到和她相配的人了,不是嗎?你知道我是什麼意思。所以,你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你怎麼想的?這個問題很愚蠢,我不該問的。不過我們確實很想知道,僅此而已。我們倆都已經老了,你爸爸想在莫魯亞的一家養老院交點定金,不過我不喜歡這個主意,因為我感覺這像是在為我們的葬禮做準備。你走了以後,我們有過一年非常快樂的生活。鱒魚又回到了小溪里,捕鰻人每天晚上都會來,他們提著燈,引得小狗狂叫不止。到時,我一定會舍不得離開這個老地方。你爸爸讓我很吃驚,他比我現實。親愛的,我和你一直都是夢想家。我希望你依然還有夢。我知道我也還有夢。我傻吧?
母親來信中隱隱透出的一種語氣,讓他懷疑是否一切都像她說的那樣順利。一想到父母要在莫魯亞的養老院度過最後的日子,而且農場要落到陌生人手里,他就很沮喪。
他挂擋後松開了離合器。運貨車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音,顛簸了一下開走了。他帶走了香煙的味道和貨車後車廂里熱乎乎的糕餅。經過門口時,他飛快地朝薩碧雅瞥了最後一眼,舉起手揮了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