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必須停筆一會兒,不過我現在已經回來了。我坐在廚房里,把你的信又讀了一遍,不知道你是不是上路了,走了多遠了。你是不是已經到那里了。
我回想夢境,當我說“別讓它發生”時,也許所指的是好幾件事。夢中世界和現實世界如此迥異,難道不奇怪嗎?醒著的時候,我想我的意思是不要讓保羅的飛機墜毀。但在夢中,我知道我說的是我自己——我的所為。這兩件事似乎交融了。
如果保羅沒有死,如果我沒有飲酒過度,我本不會傷你的心。我知道這話我已對你說了上百次了,但沒有任何改變。沒有任何實質上的改變。我從來都不知道你到底有沒有信過我。我想現在說這個是離題了。早在丹尼爾之前毛衣就開始脫線了。因為我們都沒有重視,所以這個小小的破洞在我們之間越長越大。其實我們反正要以離婚收場,這件事到底怎樣又有什麼所謂呢?但我卻發現自己一直在想這件事。
這真是瘋了,你在阿拉斯加,正在去保羅罹難處的路上,而我卻恰恰在這個時候總是想著這件事。為什麼我突然一門心思想跟你說明白?也許是因為我覺得它能讓我們雙方最終都心平氣和。
我們之間的問題真的和丹尼爾無關。他只是剛好在那時出現了。你接的任務越來越多,總是在世界各地奔波,我很孤獨,快要瘋了。我太想保羅了,身上的每一寸都錐心的痛。我覺得倣佛全身的皮都被人撕掉了,一直撕到里面的肉,我內在的一切全都赤裸裸地暴露了。我的筋和血都露在外面了,沒什麼能把我拼起來了。
你曾經充當了這一角色。當我們聽到噩耗的最初幾天,你一分鐘也離不開我。你接到電話後就過來躺在我身邊,伸出胳膊摟著我,我看著你的臉,看著你臉頰上覆下的睫毛……我的心跳一瞬間都凍結了。我看到你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你甚至什麼都不用對我說,我就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就好像我靈魂出竅了,你也靈魂出竅了,我們飛過整個美國,到了阿拉斯加,到了叢林,去目睹失事的飛機,他殘缺的身體。你會說我最害怕的事情恰恰成真了——保羅離開前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注意安全,不要在糟糕的天氣起飛——也許就是這樣。
但你只是抱著我,我逼你告訴我,然後你說了。我們幾個小時一動不動。我沒法呼吸。我甚至都不能睜開眼睛。我好想他。我知道自己只要稍微一動,我就非得去做些什麼。打電話,走過他的房間,或去看冰箱上他從德納里峰寄給我們的明信片。如果我們動一動,噩夢就會成真。所以我們只是彼此擁抱,我靠這樣才能讓自己不至于崩潰。我想你也是這樣讓自己不崩潰的。
最後還是貓讓我們起來的——它餓了,大聲喵嗚著,但我居然都聽不見。直到它最後放棄了,貼著我的背蜷成一團,我們才意識到我們該喂它了。畢竟寶兒是保羅的貓。可憐的小貓。可憐的,可憐的小貓。沒了保羅它也很不好受。你覺得這是不是就是它跑掉的原因?因為它知道保羅再也不會回來了?還是它看見我們就受不了,就像我們看見彼此就受不了一樣?
坐在廚房這兒,我可以聽到外面起了很大的風。點了壁爐後溫度起來了,貓就蜷曲在壁爐書架的頂上。今晚會有一場風暴襲來。風暴都來自西邊,是不是?這一場會是從阿拉斯加吹來的嗎?從那里要花多少天才能到這里?你聽見風聲呼嘯,感覺到風雪吹打你的雪橇了嗎?如果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才能知道?此時此刻我在給你寫信,卻不知道自從你最後一次給我寫信以來,你在哪里,遇到了什麼。
好吧。雖然我不想寫下面的部分,但還是要寫。我的夢。丹尼爾。這些到底對我們產生了怎樣的影響。我說這些不是想指責你,但是薩姆,是你先離開了。你先是為《戶外》去了勃朗峰,接著又為誰去了火地島,然後是在巴塞羅那舉辦的美洲杯決賽,後來你開始說什麼要去馬維里克斯和半月灣衝浪,然後就走了。在一個男孩剛剛在衝浪時被大白鯊襲擊之後,你就外出採訪。你知道我怎麼想嗎嗎?我覺得你是一心想靠鯊魚自殺。
你沒料到,我也沒料到,但我繃著的弦突然就斷了。我懶得再責備你了。我覺得自己已經淪落成中世紀怨婦國的一員了,滔滔不絕數落著我們丈夫讓人失望之處:躲避,疏遠,沒有情感交流。我對自己生厭了。我決定不在自怨自艾的深淵里愈陷愈深。
所以,當鎮里的新畫廊開業的時候,我去看了安角展覽。我去是為了尋找美,尋找靈感,尋找和過去認為熠熠發光的事物之間的聯係。我想一心看畫,從中找到真實。我看到展品介紹里有魯斯安德森的作品,她于上個世紀之初在格洛斯特進行創作。她是美國一位印象派女藝術家,被眾多名氣蓋世的男性藝術家遮去了光彩。我想去看看她的畫,看它們能否告訴我下一步該怎麼做。
我發誓我去那里純粹是為了一睹其他畫家的作品。不過我的確記得當時我感到渾渾噩噩。一切都那麼傷人,就連空氣都刺痛我的皮膚。你遠在天邊。我痛不欲生。我不知道你還愛不愛我了,我覺得沒了保羅,我們之間就沒意義了。你一定還記得我為此向你大喊大叫過,是不是在保羅去世之前我們就不再相愛了?我們不再是一對愛侶了——我們只是保羅的父母,現在連他都沒了,再沒有什麼能將我們聯係在一起了。那“我們”到底是什麼呢?我們心中曾經有愛的地方現在只有一個巨大的空洞。
所以,在畫展上。我有點愛上了魯斯。得知她大部分作品都毀于她波士頓工作室的一場大火後,我對此心有戚戚——一個女藝術家所看重的一切幾乎毀于一旦。丹尼爾看見我時我正站在她用沙丘做的一件作品前。沙丘的風成紋上濱草叢生。好孤寂的一幕。我默默地流淚。還有比這更痛苦的嗎?這時他走了過來,就站在我身邊。我能感到他是在等著問我出了什麼事。我當時太……痛苦了。
最後他終于開口詢問了。當時很尷尬。也許他是怕我會直接哭化了,毀了他畫廊開業的好日子。我收拾了一下心情,和他聊起了魯斯安德森和她的工作室大火。一開始他以為僅此而已——以為我是一個極端敏感的人,所以對別的藝術家的損失過于感同身受。我在來賓簿上簽了名,並留下了我的電郵地址好接收以後畫展的通知。
他寫信給我感謝我在開幕那天去捧場,我回信說我很喜歡畫展,我們就是這麼聯係上的。他的婚姻行將就木,名存實亡,我們的婚姻……好吧,也有問題。根基已然不穩,加上又因為兒子痛不欲生……這些信讓我感覺又活了過來。你在世界各處旅行,而丹尼爾就住在五英里外;我開車經過他的房子時會看到他書房的燈亮著,知道他正坐在那里等我的郵件。這種感覺很好。
電腦旁有一杯蘇格蘭威士忌,喝了一杯後我已經安定下來了。我再也沒法畫畫了,但我可以等……這就是那些日子里我的藝術。我就這樣一動不動地坐著,喝著單麥芽蘇格蘭威士忌,隨時等著郵件出現。這有點像以前和你在同一張桌子面對面坐的時候,我在畫畫,你在寫作,一片靜默,但我們絲毫沒有不自在的感覺。間或我們中的一個會笑出聲來,或說點什麼,之後靜默又匯聚回來,這感覺很美妙。
所以我就那樣,等待著。我不是在怪你,但你的確從沒給我寫過信。“您有一封新郵件”的提示信息里沒有一條是因為你。都是來自丹尼爾的。他的妻子很可能就在隔壁房間,看電視或給她的朋友或孩子們講電話,而他會在書桌這里為我出神。有人為你出神的感覺總是好的。
我開始養成了期待什麼的習慣。我又開始洗臉了。這在你聽來也許難以置信,但又開始在乎自己讓人感覺很好。我不再像以往那樣只有在逼不得已的時候才草草衝個澡,我開始用聞起來有檸檬味道的漂亮香皂。這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丹尼爾會跟我近到足以聞到我的味道——而是因為我想這樣做。我開始在乎自己穿什麼。我又開始騎自行車,開始鍛煉。
老任務結束新任務還沒開始的時候你會回家,我打賭你從沒發現過我的變化。你向來喜歡那款香皂的味道,所以我本以為你會說幾句。但你沒有。我們再也不相擁而眠了。事實上,我想應該就是在半月灣旅行之後,你越來越多地在沙發上睡。我都開始懷疑你是不是在和別的女人約會。
也許我的確有罪。因為我一直想著丹尼爾。他……喜歡我。我知道他一直在那兒陪在我身邊。這聽上去很傻很俗,但他就是如此。他願意讓我談保羅。你肯定很恨我這麼做,我居然跟別人談我們的兒子——但我不能跟你談保羅。這在我們之間是一個禁忌。不可思議的是,我也不許你談他。但和一個陌生人——這就不一樣了。
和丹尼爾聊天讓我覺得我們的兒子還在身邊。但後來我想,如果他知道他的媽媽和除爸爸以外的別的男人走得很近,他會怎麼想?我知道他肯定會很難過。他一直很喜歡我們倆在一起的感覺——發生這樣的事一定讓他覺得難以置信。
當人們提到兩性關係時,他們往往指的是性關係。汗濕淋漓,熱情高漲,偷偷摸摸,情欲勃發。但是性並不是一段真正的關係中最重要的部分。只要是一男一女就能上床。但是真正重要的情感上的依戀。當你寧可跟五英里外的男人鴻雁往來也不想跟你的丈夫說話時,你就知道有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