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第八章

時間:2012-09-06 15:21   來源:中國臺灣網

  喬福年和往常一樣,太陽剛露了半張臉,就從床上爬起來,手里拎著掃帚,邊掃院子邊大聲咳嗽,腳步也重,從東到西走一遍,夥計聽見了趕忙起身,穿上衣服往外跑,在他張嘴要說沒說前,把掃帚接過來。喬福年滿意地點點頭,這頭一個跑到院子來的夥計,中午吃飯時可以多得一枚雞蛋。然後他照例要聲如洪鐘地講上一番,多數是從“想當年”開始。

  “想當年我當學徒的時候,每天睡不到三個時辰,院子里鋪子里,桌上窗臺上沒有一點灰,地上沒有一根草棍。為了給東家攬主道,多難纏的客人咱也是笑臉相迎,讓咱幹啥咱幹啥,這才有了今天,讓你們眼熱的好日子。想跟我一樣,且得幹吶!”

  米福扭過頭,一臉不屑:“跟你一樣給人舔屁股?爺們沒這份癮!”

  喬福年聽到米福的話音,具體怎麼說的沒大聽清,但意思已經了然。狠狠瞪了一眼,心上記了一筆。

  二人早有心結,那會兒還是楊靖安做大掌櫃,倆人在賬房門口吵了起來。喬福年說米福藏姦耍滑,米福說他是卑鄙小人。

  米福不能滾蛋,家里還有生病的老婆等著自己養活呢。為了多賺點,他自告奮勇去運貨。雖然甡茂永的貨物向來是由青幫負責押運,但搬搬抬抬,來往上下的事還得用自己的夥計。這活兒辛苦又多多少少有些風險,所以肯去的按路途長遠、在外的天數另給一份工錢,這是明里的,一般到了地頭,買家那邊還能再出一份紅包,或多或少是個心意,這是暗里的。暗里的總比明里的多,順手的話,走上兩三趟就頂半年的工錢。米福看中了這個,回家把媳婦托付給鄰居,自個兒跟了車隊出發。這天下午,他又要動身,把兩車皮貨送到山東濟南府。

  兩車皮貨不值什麼錢,這年頭走私煙土、販賣私鹽、投運軍火都不是怪事,跟這些比起來,這兩車皮貨更不算什麼。青幫派了個二十出頭綽號雲里青的小夥子負責押送,甡茂永這邊就是米福打頭了。雲里青年歲不大,脾氣不小,一路上呼呼喝喝。到了沂州府地界,突然跑出一隊響馬,為首的帶著鄉下戲班子用的花臉面具,騎著一匹棗紅馬,大刀一抬,雲里青轉身要跑,米福急了,頂在後頭,嘴里罵:“你他媽的不是有能耐嗎?上啊。”

  花臉和雲里青過了三招,用刀柄正敲在雲里青的腦袋上,雲里青暈了,躺在地上不動彈。米福見勢不好,衝到棗紅馬前苦苦哀求:“好漢,求求您高抬貴手,不是值錢的東西,您拿回去吃也不能吃,用也不夠用,您可憐可憐我們,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花臉壓根兒沒理米福,下巴頦一抬,手下人就把兩車貨套到自己那邊去了。米福眼淚都快下來了,一咬牙一跺腳,“我跟你們拼了!”甡茂永幾個夥計也跟著幫忙,他們仗的是一股義氣和兄弟情分,卻根本不是人家的對手。花臉們帶著兩車貨大搖大擺地走了,剩下米福和幾個夥計各自揉著身上的傷,唉聲嘆氣滿口咒罵。

  雲里青在響馬們走之後也醒了,被他們的人拖上馬,一溜煙跑了。夥計們商量著原道返回,還好身上都還有些散碎銀錢,夠他們平安回家。大家互相幫扶著站起來,米福卻還怔怔地坐在地上,眼里噙著淚:“你們回去吧,我不回了。你們誰去看看我媳婦,告訴她,當我死了。”

  夥計們傻了眼,其中一個年長些的,知道原委,問:“你是不是擔心回去要賠銀子啊?”

  甡茂永的規矩,凡是運送的貨物路途中間出了問題,青幫負責包賠一半,押送的夥計包賠另一半。用喬福年的話說,不能光讓你們得好處,吃虧就是東家的事?都擔著點,割到肉知道疼了,大家才會上心!

  老夥計一點破,米福也不用藏著掖著了:“我這次出門,借了一升面,讓她搟面條吃,還等我回去還債呢,現在倒好,貨丟了,還要賠錢,我拿什麼賠?”

  老夥計勸道:“車到山前必有路。難不成這點事你就尋死去?你死了,你媳婦不是更沒有活路?不如跟我們回去,咱們大家夥一起跟掌櫃的求求情,讓他看看咱一身的傷,興許還能放咱們一馬呢?”

  文清韻奉了沈夫人的旨意親自燉了一鍋補湯送到甡茂永給沈孝儒喝。可是沈孝儒不在,喬福年說,大少爺來了,見櫃上沒事,就走了。去哪兒了?沒敢問。文清韻有些無奈,也在預料之中。她上了二樓賬房,告訴喬掌櫃各自去忙不用招呼她,她坐一會兒就回去。文清韻聽見樓下吵吵嚷嚷,推開窗子往下看,看見米福幾個跪著,衣服破爛鼻青臉腫。喬福年正厲聲訓斥:“保護貨物是你們的本分,拿著東家的工錢,你們的命就是東家的,這沒什麼好說的。不賠銀子就別開工,你們來的時候可都有保人,所以甭想跑,跑了給你們自己家里添麻煩。”老夥計拉著喬福年的褲腿,嘴里還在念叨:“掌櫃的,您就開開恩吧,咱們沒法子了,一家大小好幾張嘴就等著咱們填呢,您要扣我們的工錢,他們就得喝西北風……”喬福年使勁往外抽褲腿,用力猛了一些,老夥計吃不住勁,身子一歪,倒了。他自己卻順著這股勁轉了個身,正好迎上文清韻冰冷的目光,像箭似的射過來。米福壓著的火上了頭,抓住時機,一擊而中,把喬福年撞得七葷八素,額頭撞上角落堆著的鎬頭木棍,血忽地涌出來,流了一臉。

  喬福年頭上的傷包好了。米福梗著脖子站在那兒,老夥計使勁拽他的後衣襟,也沒能讓他低下頭來。“大少奶奶,我沒臉在這兒幹了,你讓我走吧,我回家種地去,怎麼都是吃飯,我也不能受這份氣!”喬福年說著,掉下眼淚。越想越委屈,最後竟泣不成聲了。

  文清韻從桌子後頭走出來,臉上帶著安慰的笑容,聲音放柔了,慢條斯理地說:“喬掌櫃,您看在我的面子上,可不能再說要走的話。您走了,這甡茂永交給誰?您忍心看著好好的買賣沒人管?我爹常在家里誇您,說您懂規矩識大體,您忍心讓他老人家失望?”說完,眼睛瞅向米福,聲音嚴厲了些:“還不給喬掌櫃賠個不是?要不是喬掌櫃心善手軟,你這會兒都在衙門里上刑了!”

  米福不肯開口,老夥計討好地笑著說:“喬掌櫃,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他一般見識。全是我們的錯,害您受連累。”

  喬福年臉衝著夥計,話卻是說給文清韻聽的:“我這是為了什麼?要說我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雖不富裕,可也能混飽肚子,我圖什麼?”

  “是啊,”文清韻點點頭,“不然我爹說沈家能有今天,靠的就是這幫老夥計呢!喬掌櫃,我文清韻給您行禮了,謝謝您。”

  喬福年愣了,手伸出來慢了半拍,文清韻已經躬下身,這個禮他不受也受了。“大少奶奶,您這是幹什麼?”

  文清韻直起身,目光平視,說:“喬掌櫃,我爹去北京前交代過,讓我跟大少爺看著甡茂永。今天這事我既然趕上了,說不得也要說兩句。之前的規矩不能要!鋪子里的損失櫃上擔,不能讓夥計們跟著吃瓜落。他們能有幾個錢?賣死力氣賺得三瓜兩棗要養家糊口的。從今兒個開始,這規矩就廢了。以後也不許再提。”

  “這可是沈老爺定的。”

  “甭管是誰,規矩有人定就有人改。爹那邊我自會交代。您放心吧。”文清韻看了看站在後面露出些感激的米福,“不過你我不能饒。你是夥計,咱開的是買賣,天大的事也不能在買賣店鋪里動手,這不合規矩。貨不用你們包賠,可我要罰你半年的工錢,就當給喬掌櫃的藥錢,你服不服?”

  米福脖子還梗著,可人已經軟了下來。他想說服,可摸摸衣兜,一個子兒都沒有,半年不領工錢,他和媳婦都得餓死!死人就服了。老夥計在旁邊殺雞抹脖子地使著眼色,生怕米福的膲脾氣上來,惹翻了大少奶奶,把前面的話也推翻不算了。米福打鼻子里哼了一聲,算是答應。

  喬福年送走了文清韻,越想越覺得窩火,表面上她說的每句話都向著他,實際上他一點便宜沒佔著,還白白挨了打!等到天黑,楊靖安忙完了墾牧公司的事,轉到甡茂永來,他便又把事情經過加上自己的委屈說了一遍。楊靖安捏著茶壺,撲哧樂了:“我的老夥計,這才哪兒到哪兒啊,剛開始你就受不了了,等她以後出招的時候,你可怎麼辦?”喬福年還是那句話,大不了不伺候了,惹不起躲得起!楊靖安正色說:“不許再說這種話,有你在這兒,甡茂永她還不能一手遮天,你走了,她就更無法無天了。”為了給他打氣,楊靖安從懷里抽出一張銀票。

  “楊管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您交代我夾在皮子里的東西都沒有了,那可是最上等的雲土,您一句責怪的話沒說,還給我銀子,我怎麼有臉拿?”

  “拿著,這是兩碼子事。是我大意了,以為熟門熟路,又是不扎眼的皮子在外頭,沒人會動心思,才鬧出這檔子事來。跟你沒關係。你往里頭藏的時候,沒人看見吧?”

  喬福年拍著胸脯保證:“絕對沒有,我親自放的。”

  楊靖安點點頭:“那就行了。這件事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可你跟上海的楚老板怎麼交代啊?”

  “這你不用管,我會跟他說的,偶爾一次,大不了我賠上些銀子,想必他也說不出什麼來。”楊靖安往自己身上大包大攬,面帶笑容,“來,你頭前兒不是說想在鄉下再蓋棟院子嗎?這個算我提前給的賀喜錢。有空把院子蓋起來,缺什麼短什麼言語一聲就行。”

  喬福年抱拳行禮,深深一躬。發生了這樣的事,楊靖安一句責怪的話也沒說,還給他銀子,這份恩德,他沒齒難忘。

  甡茂永的夥計都住在鋪子里,不過外出回來的例外。要讓他們回去跟家人見上一面,報個平安,也好把賺來的錢給家人收好,第二天一早趕在鋪子開張前回來就成。米福和老夥計幾個家在附近的,都回去了。文清韻等他們走遠了,才找人細細打聽了米福的住處,帶著雪蓮,拎著各種補品,去親自探望。

  米福住的大雜院也靠著薔薇河,跟甡茂永門口那段河水有著天壤之別。水面上漂著動物屍首破鞋爛衣,還浮著一層白不白灰不灰的泡沫,夕陽灑下來,泡沫爭先恐後地破了,散發出一股讓人作嘔的腥臭之氣。馬車停在一條小道的盡頭,車夫指著雜草叢里露出的茅屋頂,笑著說:“那就是您要找的地兒,不是我貪便宜,您看看,這車實在是過不去了!您留神,慢著點走。”

  到了有“三根柵欄”的院門口,這是什麼樣的院落啊,七八間房子東倒西歪地靠在一起,大小方圓全都不同,相同的是泥巴牆和茅草屋頂,有的地方已經露空了,能看見里面忽閃的人影。站在這樣的屋子外面,人是不敢大口喘氣的,生怕氣大些,會把屋子吹倒!院子里是一片泥濘,跑著幾只雞和十幾個孩子。雞們大搖大擺,在泥里啄出蟲子,趾高氣揚像鬥勝的將軍。孩子們則小心翼翼,繞著圈地跑,生怕不小心碰到雞,會挨一頓狠打。男孩通通赤身裸體,女孩身上裹著看不出顏色的布片,遮擋最後的羞澀和為人的尊嚴。

  有個女孩先站下了,衝著柵欄門發呆,很快所有的孩子都站下了,看著像仙女一樣的女人。文清韻一生經過無數目光的洗禮,唯有這次,她覺得那些目光像一把把鏟子,在她心里挖出一個個空洞,永遠流著血,永遠無法愈合。雪蓮拉著文清韻的袖口喊道:“米……米福!”

  米福出來給媳婦倒尿盆,看見他們,也傻了眼。米福身後黑洞洞的門里傳出一個女人虛弱尖細的聲音:“你就讓我死了吧,管我幹啥?我死了,你娶一個利手利腳的,也好給老米家傳宗接代。”

  米福的臉一下子紅了,扭頭衝屋里嚷:“你瞎說啥,讓人聽見笑話!”

  文清韻緩過神來,忙接口說:“有什麼好笑話,我就是來看你們的。”

  米福媳婦躺在炕上,身下墊著雜草墊子,發出一股股腥臭的味道,年紀應該不大,但已經被病痛和貧窮磨凈了女人應有的光澤。枯黃的臉上嵌著兩個大圓眼睛,眼水渾濁,已經看不清東西了,卻還對著文清韻的方向努力睜著,手里攥著文清韻剛遞給她的吃食和衣料,她要看清恩人的樣子。

  米福把文清韻請到門外,好歹外頭還能讓人喘氣。文清韻還想客套一句,雪蓮已經跑了出去,大口地幹嘔著。

  文清韻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元寶,遞給米福:“拿著,給你媳婦請個好大夫。”

  米福後退了一步:“大少奶奶,這怎麼行?你罰我的,我還沒交上呢。”

  “這是兩回事。拿著,再拒絕,我可要生氣了。”文清韻半真半假地說,眼角余光看見院子里各家的門都開了,人們探出頭來看,半遮半掩,連羨慕都透著一股子窮氣。她覺得鼻子酸酸的,低聲說,“以後你有什麼要緊事,直接來找我。或者你這些鄰居要是有了過不去的難事,也可以來找我,我會盡力幫你們的。”

  米福用力點點頭:“大少奶奶,我是粗人,嘴笨,不會說啥,以後你要是有用得著米福的地方,說句話,我一定刀山火海我也……”

  當天晚上,盧頭架著一輛裝滿了糧食和布匹的馬車來到大院,米福眼睜睜地看著,流下了兩滴淚水。

  甡茂永接二連三丟了幾趟貨,很快常來的客商就不來了。文清韻翻看賬目,這一個月的生意比上個月減了三成還多。她心里急,派人把沈孝儒找來,一起商量看看有什麼解決的辦法。

  沈孝儒在茶館雅間里坐著聽書,面前擺著毛尖瓜子,臺上長著酒窩的小姑娘正在說《說岳全傳》。他聽得上癮,被夥計連拉帶拽地帶回來,先就惱了:“不就是丟了幾批貨嗎?你能不能不這麼大驚小怪?我當天塌了呢。貨丟了,按規矩賠人家,這有什麼難的?”

  文清韻忍著氣說:“可是咱們的信譽怎麼辦?這麼下去,客人全跑光了,咱們就得關門!”

  沈孝儒嗤地一聲笑了:“關門好啊,關門了我帶你去聽書,可比在這兒待著有趣多了。”

  文清韻冷下臉,心里怨自己,早知道沈孝儒幫不上忙,還要把他拉進來。

  其實甡茂永鬧成這樣,還有一個人比文清韻更著急,就是楊靖安。出事的幾批貨里都有他夾帶的私貨,如果沒人通風報信,怎麼會這麼巧?喬福年拿了銀票告假回家蓋房子,楊靖安派人去找,鄰居說他早就把老房子和幾畝地都轉手了,幾天前帶著一家人半夜走了,也沒說去哪兒,不過看樣子不會回來了。楊靖安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現在外頭等著收貨的下家已經炸了鍋,上海的楚老板是走私鴉片的源頭,原諒了他一次,現在覺得他在搗鬼,放出話來,那麼上好的雲土,不給出個交代,他的小命就保不住了。楚老板是什麼人?連洋人都要敬他三分,別說他楊靖安,就是沈雲沛也得罪不起。

  不管各自目的為何,文清韻和楊靖安表面上是盡棄前嫌坐到了一處。“大少奶奶怎麼看?”楊靖安問。

  文清韻說:“這是青幫做的。”

  楊靖安心里也是如此懷疑,不過見文清韻如此篤定,還是吃了一驚:“何以見得?”

  “自從第一次出事之後,我已經加派了人手,還特意要青幫多增加護衛,每次的路線和目的地都是在臨出發前由我親自交出去的,絕不會走漏風聲,只有青幫有下手的機會,或者是他們通知了外面人來打劫,里應外合。”

  楊靖安皺起眉:“照您的意思,青幫是在監守自盜?”

  文清韻點點頭:“有一件事我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不管是青幫還是其他人,如果想要劫貨,總該找些值錢的東西吧?為什麼要找那些亂七八糟的下手?難不成那些貨里還有其他問題?”

  楊靖安端起茶杯,剛碰到嘴唇又放下,心里已經轉了一圈,故意問:“是誰負責裝貨的?”

  “我問過夥計,這幾批貨最後的封裝都是喬掌櫃親自做的。”文清韻恍然,“你是說他有問題?”

  兩個人正研究著,米福在門外說:“大少奶奶,青幫侯堂主到了。”

  “楊掌櫃,”侯堂主聲音洪亮,人也大咧咧,叫慣了楊靖安的老稱呼,一時改不過來,“我們柳幫主說了,出事了就該負責,我們青幫不如你們沈家有錢,但也不會讓人笑話,挑出什麼理來。這是我們該賠付的一半,請您過目。”

  楊靖安接過來:“侯堂主,這銀子是小事,不過我們倒還有件事請教……”

  “楊掌櫃請講。”

  文清韻見楊靖安一直看她,便知道這得罪人的事兒要她出頭了,微微一笑道:“侯堂主,按說我們甡茂永和青幫也合作有些年頭了,貴幫的實力我們是清楚的,怎麼今年突然發生了這很多的事?”

  侯堂主眼睛瞪起來,冷笑說:“大少奶奶的意思是我們青幫的錯嘍?”

  “侯堂主誤會了,我只是想多了解些,以後也可以避免。”

  “沒有什麼誤會,如果大少奶奶覺得青幫辦事不力,那就請您另請高明吧。”侯堂主站起來,氣衝衝地踢翻了椅子,抬腿往樓下走去。

  沈孝儒早上賴在床上不肯動,昨天夜里,文清韻一直在跟他研究甡茂永的事。說是研究,不過是她說他聽,偶爾點點頭,嗯啊地應付。文清韻有些動氣:“孝儒,你知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好好好,你就知道好!你才是甡茂永的大掌櫃,難道買賣做不下去了,你一點都不著急?”

  沈孝儒眨巴眨巴眼睛說:“有那麼嚴重嗎?不就是丟了幾趟貨,以後小心點就是了。”

  文清韻一臉的恨鐵不成鋼,“如果真是青幫搞的鬼,我們再小心也沒用啊。”

  “那我聽你的,你想怎麼樣都行,成了吧?”沈孝儒打了一個哈欠,“我不管了,天還沒亮你就把我折騰起來,我要接著睡會兒了。我的好夫人,要不您挪個地兒,您這麼直眉瞪眼地看著我,我睡著也得讓你嚇醒了……”

  既然沈孝儒說什麼都可以,那她今天就做回主,找鐘漢。能抵禦青幫,能在這地面上立住腳的,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選。只有他能把甡茂永從懸崖邊上拉回來。

  要見鐘漢不是容易的事,海州城門口貼著海捕文書,畫得不像,卻自有一份震懾。饒是鐘漢膽大包天,輕易也不會進城。到他花果山十八盤的老巢去?文清韻遲疑了一下,想到荒郊野嶺崎嶇山路,她心里還有些發顫。或許可以通過侯堂主的門路請鐘漢再來一次海州城。

  就只有這一個辦法,無論如何也要試一試了,文清韻要米福去請侯堂主,約到天香閣見面。等夥計倒完茶走下樓,包間里只剩他們兩個的時候,文清韻開了口,免去客套,直奔主題:“侯堂主,我有一事相求……”侯堂主愣了一下,找鐘漢不難,他們之間有聯絡方法,可在沒有摸清楚文清韻的底牌前,他不能輕易開口。之前她被鐘漢擄上山,現在埋伏人手來報仇也不稀奇。江湖有道義,他不會幫外人。

  文清韻說:“侯堂主,我保證不會,要是想那麼做,那天在這樓上,我就大喊出來了,他就算武功高強,也插翅難飛吧?說不定還會連累到堂主。不然這樣,您幫我帶個話就好,至于他來不來,是他的事,我也不會怪您。”說完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侯堂主,這是我送給您的。這些年甡茂永的生意多虧您的關照,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侯堂主撇了一眼,一千兩,不是小數目,不能不動心了。

  “大少奶奶客氣了。好,您爽快,我也不婆媽。事情我可以幫你去辦,不過他肯不肯見您……”

  “那就跟您無關了。只要您肯幫這個忙,以後侯堂主就是我的朋友。咱們常來常往就是。”文清韻端起茶杯,一雙眸子發出璀璨的光,將小小的房間照得閃亮。

  出了海州城南城門,往東走上一里路,會看見一個小茶坊,幾個木桌露天擺著,稻草頂,黃泥牆圍成一間屋子。茶坊掌櫃的姓周,給鐘家寨當眼線,鐘漢偶爾見個什麼人,也都安排在茶坊里。這里地處偏僻,又四通八達,有什麼事,回身鑽進山里,神仙也沒轍。他五十幾歲,無妻無兒,收養了一個孤兒取名滿倉,在茶坊幫忙。滿倉剛滿10歲,已懂得招呼客人,端茶倒水,有時周掌櫃出門辦貨,走個三五天,只有滿倉一個人在茶坊,也料理得井井有條。

  文清韻帶著雪蓮到茶坊的時候,周掌櫃親自去迎鐘漢了,滿倉出來招呼。因為還不到中午,茶坊只她們一桌客人,滿倉長這麼大,還沒見過衣著光鮮、珠光寶氣又秀美婉轉的富家女子,站在一邊看傻了眼。雪蓮嫌他骯臟,眼睛身體都躲著,文清韻卻覺得他機靈有趣,掏出一個銀角子,讓他快快燒壺好茶來。滿倉抽抽鼻涕說,找不開。文清韻笑了,沒關係,剩下的都是賞你的。

  滿倉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暈了,愣了一會兒,突然指著文清韻說:“我認識你。你是廟里的菩薩娘娘。我給你磕頭。”

  文清韻撲哧笑了,一口水噴到桌面上,連雪蓮也笑得捂住肚子。鐘漢此刻已經到了茶坊外,看著這一幕,他的嘴角牽起一個笑紋。文清韻覺得有雙眼睛在看自己,剛轉過頭,心里忽然慌亂起來,準備好的話全都不見了,腦海一片空白。鐘漢逆光站著,線條堅硬的五官模糊成一團,倒有種說不出的親切熟悉。

  兩人到小屋里隔出的一個單間坐下,周掌櫃親自換了茶水送來。有那麼一會兒,文清韻不敢抬頭,卻不知道自己為何羞澀膽怯。鐘漢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開口問:“你過得好嗎?”

  這是朋友之間才有的問候,只是在他嘴里說出來,也不會覺得突兀,文清韻抬起眼睛,接上他的目光,答案都寫在眸子里。

  “侯堂主已經告訴我了。是為了甡茂永的事,你想問問我知道什麼,知道多少?”鐘漢嘆口氣,好像責怪她太過功利,無事不登三寶殿。

  文清韻突然說:“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人和人之間的感覺就是這麼奇怪,他是綁走她的土匪,她應該怕他恨他,但在她心里,這次見面竟是知交故友重逢,不需要有一絲一毫的隱瞞。她從沒對誰產生過這種感覺,連自己的爹爹有些時候有些話還不能說盡說透,但是對他就可以,她恨不得把所有的都說出來。

  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寫在眼里,他看得懂。既然答應來見她,就知道自己拼命壓抑的全都白費了。他想見她,看見她的笑容,他心里就說不出的熨帖舒服,他願意幫她排憂解難,這一點他們是心意相通的,只是這會兒誰也不能說出口。

  “是老幫主,他女兒死了,這筆賬算在了你們沈家頭上,”鐘漢一口道來,“他寧可賠銀子也要出口氣毀了你們甡茂永的名聲信譽。不過這麼做,得罪了不少兄弟。”

  “我也想到了,不然憑他們的實力,怎麼會接二連三地出岔子。”

  鐘漢捕捉到了文清韻眼里閃過的擔憂,淡淡地問:“你想讓我怎麼幫你?”

  “以後甡茂永的貨運押送,我想請鐘家寨接手。至于價錢方面,你不必擔心。可以嗎?”文清韻不知道這是不是強人所難,如此一來,鐘家寨勢必得罪青幫,鐘漢會答應嗎?

  果然,鐘漢頓了一下說:“江湖最忌諱斷人財路,這麼一來,我們鐘家寨和青幫可就勢不兩立了。”

  “只要你接了這筆生意,我先給你三年的銀子,你也有實力和他們抗衡。”文清韻一字字地說,“想來大當家也不願意一輩子被青幫壓在頭上吧?”

  “你都替我想好了?”鐘漢抬起眼睛,盯著她,“不過我可是朝廷懸賞的要犯,你不怕擔個通匪的罪名?”

  文清韻微笑說:“我借的是你鐘家寨的大旗,要的是路上平安。其他的,跟你無關。如果說通匪,那次你放我走,不是已經通上了?”

  “你不怕?”鐘漢盯著,想要看進她心里。

  “怕什麼?你嗎?”文清韻不打算回避,“難道你會吃了我?我說過,那些所謂的正人君子,比匪更可怕。”

編輯:劉瑩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