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宇竹沒挨過一堂審,板子夾棍火鉗輪番伺候之後,他就在師爺早預備好的供狀上簽字畫押了。陳宗雍給文清韻的解釋是:“大少奶奶,沒辦法啊,有人證有物證,如煙親眼看見他殺人,衣服上全是血,解釋不清的。現在苦主追得又緊,我已經盡力了,總不能太不像了是不是?您現在不如去找苦主,看看能不能讓他們撤了狀紙,到時候我也有辦法交差。我可跟您說,您最好抓緊點,上頭都驚動了,要我把卷宗送上去呢,我可拖延不了幾天。”
苦主是醉夢軒的九連環,死的是她“女兒”。她蹺著二郎腿,斜眼打量著文清韻,嘴角往一邊勾起,透出來一絲不屑。
“你就是沈家大少奶奶?久仰久仰,都說您是個大美人,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九連環說話時有種風風火火的張揚勁,聲音挺大,迎來送往的熱絡,叫人聽不出真假。
文清韻點點頭,說道:“九姑娘您也是爽快人,這件案子到底怎麼回事,您心里比我有數。我求您放過我弟弟一馬,您想要什麼,哪怕上天入地我也找給您。”
九連環暗暗道了一個讚字:“好,既然這樣我也不客氣。您知道,我養大一個‘女兒’不容易,教她詩詞歌賦給她綾羅綢緞,好容易拉拔出個人形,真是堆出來的金人。眼瞅著讓你兄弟給一刀殺死了。我要一萬兩,大少奶奶,不為難吧?”
有了數目就好辦,雖然文家家底攏共只剩下幾千兩,可還有一處宅子和兩塊鹽田,加起來應該超過一萬兩。沒想到九連環聽了哈哈大笑:“大少奶奶,您哪只眼睛見我像開鹽場子的了?我什麼都不要,就要銀子。”
文清韻沒了辦法,從醉夢軒出來,轉身便去了沈家,要說海州城的富戶不少,不過能一下子拿出一萬兩的也不多,沈家算是其中之一。何況她還有一個小九九,家宅落在沈家總好過給外人,將來有機會,她還可以把它們贖回來。她在沈夫人面前低著頭,一身熱孝,身體在白色孝袍里顫抖:“娘,您知道這鹽田和院子是我爹的東西,我真的不想賣給別人。”
沈夫人嘆口氣道:“這要是擱在從前,這點銀子不算什麼,可現在不比往日,你知道的,家里天天的開銷不能省,那個墾牧公司又是用銀子的時候,才把庫房搬空了,你要的又這麼急,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沒法子啊。”
楊靖安在一邊幫腔:“大少奶奶,我看您也不用心急,外面有的是人想要接手文家的宅子和買賣,出的價錢都不低。以後等家里有了銀子,再拿回來也是一樣。”
沈夫人不再說話,慢慢閉上眼睛。文清韻知道,這就是最後的答案了:“知道了,娘,我先回去,不打擾您了。”說完轉身便走。
回到文家,文清韻把下人召集起來,要賣宅子,先要把人都遣散了。除了打小照顧她們姐妹的王媽和車夫盧頭,其他的一個不留。大夥不願意走,文家仁義,對下人很少打罵,可到了這個時候,誰都明白,不走不行。
“大小姐,這些年,多虧您和老爺照顧,賞我們飯吃。現在我們要走了,以後有什麼用得著我們的,您盡管吩咐。”
文清韻點點頭,拿出銀子要王媽分給大家:“別嫌少,是我的一點心意。”
“大小姐,您別太難受了,老爺一輩子行善積德,少爺也是顧老扶貧的善心人,會有好報的。”下人們說著,不敢抬頭,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不怪他們,都有一大家子要養活,他們得活命。
文家要變賣產業的消息傳出去,像一顆石子進了古井,激出幾絲水紋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去問了幾家,都是有錢有勢的大家族,一個個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最後,她只好走進福興行,如果杜文敬再不肯接手,自己就真的沒有希望了。
杜文敬在店堂里坐著,叼著煙袋喝著茶水,好像正等著她來。
文清韻直板板地開口:“一萬兩,要的話,連宅子帶鹽田,都是你的。”
“五千兩。外加你當著大家夥的面,給我跪地磕頭道歉!”杜文敬拿出一疊銀票,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什麼?”文清韻愣了,這算什麼要求?
“我是你幹爹,我女兒就是你姐姐,我的姨太太是你幹娘。你搶了你姐姐的男人,逼死自己的幹娘,不該磕頭嗎?你當著海州城老少爺們兒的面,讓我下不來臺,不該道歉嗎?”
“你不要太過分了!”文清韻眼里噙著淚水,胸脯一鼓一鼓,快要爆炸似的。
“現在是你來求我,你可以不答應,不過你要想明白了,出了我這個門,你找不著第二個買主!”杜文敬氣定神閒,喊過夥計去倒茶,他不急。
那天經過福興行門口的百姓都看到了,沈家大少奶奶文清韻跪在福興行的門口,磕了三個響頭。杜文敬站在臺階上,趾高氣昂揚眉吐氣。他們對面便是甡茂永,米福和夥計們也看見了,他們舉著棍子衝出來,被文清韻攔住,雪蓮在一邊掉眼淚,盧頭攥著馬鞭不吭聲,他們都難受,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文清韻跪著接下銀票,站起來時說:“杜老板,我現在不欠你什麼了。你欠我的,咱們慢慢算!”
杜文敬朗聲大笑:“大少奶奶,有什麼招法,我等著!”
圍觀的百姓看不下去了,就算文清韻有什麼錯,她也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女子,不該這樣當街折辱。杜文敬這事做的,沒一點男人氣度。深宅大院里的沈夫人聽說了,也皺起眉,杜文敬要文清韻磕頭,下的是沈家的面子,打的是沈雲沛的臉。他也太不把沈家放在眼里,這筆賬她會給他記下的!
文清韻沒那麼多想法,拿著五千兩銀票轉身去了醉夢軒,連同文家最後的家底,一共一萬兩,整整齊齊地擺在九連環面前。九連環一張張地看,怕有假似的,看夠了,揣進懷里:“大少奶奶,您真是爽快人。”
“銀子你收了,什麼時候放人?”文清韻冷著臉問。
“放什麼人?”九連環故作驚訝,“大少奶奶,要放人您得去找衙門,我這是煙花柳地,放出來的不是姑娘就是客人,你要去做什麼?”
文清韻愣了,她沒想到九連環居然不認賬,站起來,手指著問:“是你說拿了銀子就撤訴狀,現在反悔,好,銀子還我。”
九連環什麼風浪沒見過,招呼一聲,跑出來幾個精壯漢子,威風凜凜地站成一排,她才開口說:“大少奶奶,這銀子是賠我姑娘的身價銀,至于你的兄弟逞兇殺人,是官府懲辦,跟我醉夢軒不挨著。我也沒必要看你在這里耍威風,送客!”
“你至少也要告訴我如煙在哪里,我要見她!我要問問她,為什麼誣陷宇竹?”
九連環冷笑:“好啊,如煙在柳老爺子府上呢,你有本事就把她帶出來!”
柳幫主下午才睡醒,吃了一點東西,倒在煙塌上抽著如煙燒的鴉片煙膏。這丫頭人如其名,燒出來的煙泡格外的香。可惜,過上些日子,就要便宜陳宗雍那個王八蛋了。柳幫主冷哼一聲,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如煙嚇了一跳,還以為是自己惹老爺子不高興,膝蓋一軟,跪在地上。
“起來起來,”柳幫主抬抬眼皮,嘴角露出笑紋,“如煙啊,你也是大姑娘了,以後當了知府夫人,可別不認我這個糟老頭子啊。”
如煙的臉在煙霧繚繞中看不出青青紅紅,嘴唇動了動,聲音細不可聞,像蚊子哼哼似的:“我寧願跟老爺子過日子,也不想去當什麼見鬼的夫人。”
蚊子鑽進柳幫主的耳朵里,撓得他又癢又麻,舒舒服服。
下人站在門外煞風景:“老爺,沈家大少奶奶文清韻求見。”
柳老爺伸出的手剛剛碰到如煙胸前那軟綿的一坨,興致正好:“不見!”手上加了些力氣,跪著的如煙身子便軟了下去。
“她說如果您不見,她就在門口等著,不走了。”
“那就讓她等!”柳老爺忽地坐起來,手也縮回來,一肚子鴉片煙都澆不息的惱怒。
門外一路腳步聲,下人跑得飛快。如煙湊上來,兩只手抱著柳老爺的腿,臉仰著,眉目含情,柳老爺一腳把她踢開:“滾開!不要臉的東西!”柳老爺的暴戾和翻臉無情如煙早有耳聞,可切身經受是另一回事。她發著呆,直到柳老爺抬起另一只腿,“我讓你滾,聽見沒有!”
如煙哭著往門外跑,她要回醉夢軒,回到那個醉生夢死的地方去。剛跑出兩步,便有人過來阻攔。
“如煙姑娘,您別為難我們,要是讓您出了這個門,我們誰也活不下去!”
“你們放手,放開我!”如煙被人攔腰抱住,但不耽誤她兩只腳橫踢亂卷,硬是把背後的人逼得松了手。沒有這點本事,她也不會在醉夢軒挂頭牌。可惜她面對的是柳幫主的家人,隨便一個都身手了得。吃了痛的再不留情面,拉住如煙的頭發,把她整個人拽到另一邊。
文清韻聽到了如煙的呼救,可惜她身前也站著人,不可能闖得進去。
“麻煩您,再幫我通報一聲,我說幾句話就走。”
“大少奶奶,我們老爺是不會見您的。您要是願意,這有凳子,您就在這兒坐著。要不然您就回去,該幹嘛幹嘛,比在這兒耽誤工夫強。”
“那我見如煙姑娘……”
“對不住,我們府上沒有這麼個人,你要找得上那種地方去找。”門房油鹽不進,連文清韻塞過去的銀錠子都沒收,“大少奶奶,我還想留著吃飯的家夥呢。”
文清韻往深深的院落看了最後一眼,再不甘,也得離開了。
沈孝儒到底把金燕弄到了沈家。他看得出,沈夫人聽了金燕的書,一樣入了迷,同意把金燕父女兩個留在家中,要他們說完整部才準走。雪蓮匆匆找來的時候,沈孝儒陪著沈夫人在花園聽書,見到雪蓮在一邊使眼色,沈孝儒有些心虛緊張,偷偷轉出花園,小聲問:“你怎麼跑過來了?出什麼事了?”
雪蓮說:“我家小姐要您無論如何要過去一趟。”
沈孝儒聽完,又四下看看,才說:“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回到花園,沈夫人眼風飄過來:“我可先跟你把話說明白,你爹是不會管他們家的事的,你也不許管。別等到時候你爹發了火,你交代不了。”
沈孝儒假笑,“娘,你看你說什麼呢,是鋪子里的事,來找我,我過去一趟,馬上回來!”他不等沈夫人說話,已經起身往外跑,所以也就沒聽見沈夫人冷笑一聲,“沒出息的東西!”
到了文家新近遷到的小院,沈孝儒還是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不耐煩地問:“什麼事,快說!”
文清韻沒有理會他的態度,她是求人的,求他再給沈雲沛寫一封信,這一切都是青幫在幕後搗鬼,文宇竹不過是替罪羊,讓他無論如何要伸手救人。
沈孝儒直言:“沒用的。我爹已經說得很明白了,這種事牽扯到的太多,如果他插手,局面會更混亂。”
文清韻抓住破綻,盯著沈孝儒問:“爹來信了?還說什麼?”
“沒有。”沈孝儒躲過那兩道目光,看著牆角不知名的植物。
“孝儒,你就當幫幫我,我現在還能指望誰?我真的走投無路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對不對?”
“再救恐怕連你也要搭進去!”沈孝儒脫口而出,這才是沈雲沛的本意,要他警告文清韻,適可而止,不然把自己也搭在里頭,更沒得救。他不說,因為知道文清韻的脾氣,越是阻攔,恐怕她越會逞強。
聽了這話,文清韻果然發了火,指著大門喝道:“出去!”
沈孝儒愣了,長這麼大,他還沒被人攆出門過。
“給我出去,以後我是死是活,都不會連累你們沈家,這樣行了吧?”文清韻扭過頭,連看都不再看他一眼。
沈孝儒覺得自己無緣無故被人趕出門,已經夠倒霉。回到家,卻發現他前腳剛走,後腳沈夫人把金燕父女兩個送走了。
他對著沈夫人大吼大叫,理直氣壯:“娘,你為什麼這麼做?你不是答應過我……”
沈夫人臉如冰霜,從衣袖里抽出一條金燕常用的手絹,角落里繡著一個小燕子。頭些日子沈孝儒要來帶在身邊,不知怎麼到了沈夫人手里。“我說你怎麼那麼上心,原來是為了這個?還在我面前演戲,明目張膽勾引好人家的公子,我給她攆出去已經是便宜她了!”
沈孝儒傻了眼,他才明白沈夫人早知道一切,讓金燕進府不過是要給她一個下馬威,讓她可以知難而退,自動消失!
“孝儒,”沈夫人換了語氣,沉重又婉轉,“按說咱們這樣的人家,你就算娶個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但那金燕算什麼東西?她連戲子都算不上,說好聽的,是說書賣藝,說不好聽,就是一個要飯花子,你怎麼能跟她有什麼瓜葛?傳出去,我們沈家的臉往哪兒放?我讓她進沈家的大門,就是讓她知難而退!”
“你先回去歇著吧,要說這也不能怪你,媳婦不在家,難免會多些想法,忍忍吧,最多十幾天,她就回來了。到時候你們小夫妻過你們的日子,不是挺好?”沈夫人連哄帶勸,把沈孝儒勸回西院。回頭看著冬梅,“你晚上叫廚房給大少爺單做條魚,他喜歡吃。還有,你去賬房領十兩銀子,我賞你的,以後有這種事,不光是孝儒,眼看著孝端孝方兩個也大了,只要有什麼風吹草動,你都要告訴我,這才是真心為我們好。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吃虧的。”
冬梅點點頭,一心一意為沈夫人的樣子。轉過身,她也到了西院。果不其然,沈孝儒正在借酒澆愁,看見冬梅,居然掉了眼淚。
“為什麼?”他問。
冬梅走過去,幫他把酒斟滿,說道:“大少爺,您也別難受,這人和人講究的是個緣法,不能強求。”
沈孝儒借著冬梅的手喝了一杯又一杯,再醒過來,已是第二天早上,頭疼得像是要炸開,但卻沒有看見身邊躺著一個赤身裸體的冬梅來得更為驚訝和震撼。
“這,這,這……”沈孝儒用手指著,瞠目結舌。
冬梅圍著被子坐起,頭低下,看著床單上一塊鮮紅的血漬。不需要多說,一切昭然若揭。
沈孝儒還在結巴,他不記得發生過什麼,最後的記憶定格在一杯杯不斷空了又添滿的酒杯上。
“大少爺,你昨天心情不好,又多喝了酒,我是心甘情願的,我不會為難你。我不會告訴任何人。”冬梅穿上了衣服,散亂的頭發依舊散亂著,勉強擠出來的笑容有些淒涼,“對了,我聽說金燕姑娘和她爹已經離開了海州。好像要到上海去呢。”
沈孝儒一言不發,看著冬梅離開。他的頭還是要爆炸,發生了什麼他還是想不起來。後來他對孝端說,我好像什麼都沒做。
冬梅發現沈孝儒永遠不可能主動來接近她,寧肯去跟一個說書的下九流女人牽扯,也不多看她一眼。那天她來西院找他,發現了枕頭底下的手絹,偷偷拿走交給沈夫人。楊靖安說過,這二十一天,是最好的時機。只要能在這段日子籠絡住沈孝儒,將來文清韻回來,一切也都成了定局。若是她能在文清韻之前懷上一男半女,還愁坐不穩一生富貴榮華的位置?
昨天晚上,她要楊靖安幫她準備一點東西,青樓女子常用的,可以拴住男人的東西。本以為還要等些日子才得,沒想到楊靖安竟然從抽屜里翻出來了。他早有準備,早知道有今天。她又羞又氣,沒管楊靖安說的只要一半就好的話,把一整包都倒進了酒里。就是因為這樣,藥量過大,沈孝儒喝完,嚷著混身燥熱,那活兒挺起來,人卻昏了過去……
她把孝儒抬上床,動手脫下他的衣服。她覺得是把自己給了一具屍首,兩人交融的瞬間,她覺得從沒有過的屈辱。
她坐在床頭哭泣,快要天亮的時候,借著第一線天光她看見那攤淡淡的血色,心倒篤定了。她看見了自己的前程,有血有淚,鮮艷刺眼。
文清韻覺得自己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她知道了幕後主使,知道了事情的起因,知道了參與在這件事中的各路人物,只要他們其中一個肯說出真話,宇竹就有救。可惜,他們都不肯。
她又去找了陳宗雍,把自己調查出的結果告訴了青天大老爺。
陳宗雍瞇著眼睛,問:“證據呢?大少奶奶,我不能聽你一面之詞就去抓人,這不合規矩。”
“如果不去抓人,怎麼會有證據?”文清韻駁倒陳宗雍,“陳大人,這是殺人大案,既然有線索,您就應該調查清楚,不是嗎?”
陳宗雍冷哼了一聲:“大少奶奶,您是教我怎麼查案嗎?實話告訴您,這件案子已經結了,刑部批文已經下來,斬立決。”
文宇竹就要死了。文清韻打了一個寒戰,她奔波了這麼久,換來的就是這樣的結果?她有一萬個不甘心,到了大牢才發現文宇竹已經和死人差不多,上堂時受的傷一直在化膿,幾天光景,人已經瘦脫了相,昏昏沉沉地躺在稻草堆上,見到她,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
文清韻把身上帶著的散碎銀兩全部交給了獄卒,拜托他幫忙請個大夫來。獄卒見錢眼開,答應著去了。沒多一會兒,大夫請來了,老盧也跟著進來。他要親眼見見小少爺才肯安心。見了,心更不安。
走出大牢,逃離了讓人窒息的污濁空氣,文清韻還是覺得喘不過氣。老盧的臉色跟天一樣沉,隨時可能下起雨來。
“大小姐,您得做點什麼啊,小少爺不能死。您別忘了,曾答應過老爺什麼!”
文清韻抬起頭,文蘊堂死後她第一次爆發,滿天的雲變成了雨,砸落下來。“我還有什麼沒做的?你說,我還能怎麼做?我去求人,看人家臉色,看人家白眼,給人家下跪。這些我都不在乎,我賣房子賣地,這也無所謂。你告訴我,我還能怎麼做?”
鐘漢一回到花果山,便聽說文家發生的事。秀姑帶著幸災樂禍的口吻說,這是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她忘不了慘死的朱虎,把文清韻當仇人了。鐘漢恨不起來,心里有種說不出口的記挂,匆匆安排了寨子里的瑣事,把帶回來的一個看起來癡癡傻傻的女子交給秀姑看好。
“她是誰?”
“不知道,路上撿的,我看她快餓死了,就帶回來。你照顧一下。”鐘漢說完轉身下山去找周掌櫃,讓他把整件事情打探清楚。周掌櫃早有準備,將頭些日子文清韻說的和自己這幾天搜集的消息匯攏到一處,一一說完。鐘漢聽了,知道文宇竹確實無辜,不禁為文清韻嘆了一口氣。
周掌櫃跟了他這麼多年,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便說:“大當家,這件事咱們不能插手,柳幫主放出話來,誰要是管,就是跟青幫作對。為了個女人,犯不上。”
鐘漢抬起眼睛,看了周掌櫃一眼。周掌櫃自知失言,掩飾地搖搖頭,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鐘漢坐了一會兒,把滿倉叫到跟前,給他幾個銅錢,要他去城里跑一趟,把文清韻請到這里來。滿倉答應一聲,轉身一看,文清韻已經站在茶坊外,笑著收起銅錢,急忙沏茶倒水。
幾天不見,文清韻憔悴了,原本閃著精光的眸子黯淡下來,蒙了一層無可奈何的霧氣。見到他,她動了動嘴角,牽出一個沒有笑意的笑紋,隨即又垮了下來,連敷衍一句的力氣都沒有似的。
鐘漢倒了一杯茶,推到文清韻面前,說:“我都聽說了。”
文清韻點點頭,掏出幾張銀票,說道:“幫我把人救出來,這是訂金,剩下的,我日後給你。”
鐘漢不動聲色:“你想讓我去劫法場?這可是要殺頭的。”
文清韻直視他,問:“你怕?”
“雖說我幹的就是殺頭的營生,可不想冒沒必要的風險。給我一個理由,我為什麼幫你。”
“如果你不想幫我,你就不會在這里跟我說這些,”文清韻抓起筆洗,一樣看了看,手忽然一松,筆洗落在地上,摔成兩半,“宇竹是我弟弟,也是我家唯一的男丁。多少銀子也抵不過他的命。你幫我這次,我會報答你。只要你能救他出來,你想怎麼樣都可以。”
鐘漢微微一笑:“真的?”
“放心,我文清韻說到做到。”
“你還是把我當成了土匪……”鐘漢似乎有些無奈,“你覺得我會強人所難。”他瞇起眼睛,盯著文清韻,“可是我不想這樣,我討厭強迫別人。就算我要你,也得是你自覺自願,跟其他一切都沒有關係。”
劫法場是江湖上的傳奇,和刀下留人、千里之外取人首級一樣不可信。他根據文清韻提供的線索,知道問題的症結還是出在青幫,只要如煙能夠出面更改供詞,文宇竹還是會有一線生機。
當天夜里,鐘漢出現在醉夢軒,單點九連環。
鐘漢在青幫養傷的時候,認識了九連環,兩人之間還曾有過一點不可言傳的曖昧情愫,因為柳幫主的規矩嚴,無疾而終了。不過在九連環心里,一直給鐘漢留了一個位置。這些年兩人偶爾見面,鐘漢對過去的事只字不提,九連環看得開,知道男人的感情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也不多糾纏,倒不如一般交情了。今天他來,她也沒自作多情,挑開門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當是誰這麼大的派頭,要老娘親自服侍,原來是鐘大當家,多日不見,你現在可威風了,當上了總瓢把子,又給沈家當護院,有權又有錢,怎麼想起找我來了?說吧,什麼事?”
鐘漢知道她脾性急躁,吃軟不吃硬,笑著走過去:“來看看老朋友,非要有事才能來?”
九連環伸手點著鐘漢的臉頰:“少跟我玩這套,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不說是不是?好啊,有能耐你就別說,來人,上酒,今兒我跟鐘大當家一醉方休。”
鐘漢酒量不錯,卻比不過九連環,幾杯下去,他臉上隱隱顯出酡紅,說話也含糊起來:“不行,我喝不過你,再找幾個人來。如煙呢,把如煙叫來。”
“原來你是來找她的。可惜啊,她在柳幫主家呢,一時半會兒回不來。”九連環心里有了數,“是不是想問問前一陣子那件命案啊?你一進來我就知道了,沈家大少奶奶現在是你的東家,好歹也得給人家做點事,不過你也知道,柳老幫主待我不薄,我不能辜負了他老人家。”
鐘漢的酒瞬間醒了,眸子里精光一動,雖然被九連環拒絕,可心里還是欽佩她的道義。這年頭,能講江湖道義的人不多了,何況是個在青樓里討生活的女子。
“麻煩你幫我給柳老幫主帶個話,能不能放文家一馬,算是給我個人情。”
九連環坐直了身子,收斂起笑容,正色道:“鐘漢,我勸你還是少管閒事。柳幫主就一個獨生女兒,他不會輕易罷手,何況這里頭還有不少生意麻煩。話我不會給你帶,還要送你一句,別看青幫現在聲勢不如你鐘家寨,但是多一個朋友多條路,為了點銀子得罪青幫,犯不上。你自己好好想想。”
這些事情鐘漢想過,不過他答應了文清韻,就算再難也得盡力做到。
離行刑的日子越來越近了,鐘漢只身留在海州城里尋找門路,一面安排周掌櫃上山安排人手,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刻,只能冒險劫法場。周掌櫃回來,帶來兩個消息,第一,山寨里的弟兄嘴里沒說什麼,但看樣子心里都不情願;第二,帶回到寨子里的女子緩過氣來了,秀姑問過,她說自己叫佩雲,曾經是杜文敬家二姨太的貼身侍女,再問她為什麼會餓暈在路邊,就什麼都不願意說了。鐘漢聽了,心里一動,當初二姨太自殺的事鬧得沸沸揚揚,他也有所耳聞。可能這個佩雲知道些內情,他當即返回花果山,要親自問問佩雲。
在許諾了一定會保護她的安全,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之後,佩雲終于開口說出實情。二姨太不是自殺,是被杜文敬逼死,她當天在書房外看見了他們爭吵的整個過程,也知道武生會有危險,便偷偷溜出去,給武生報信。說到這兒,佩雲的眼眶紅了,她和武生那點不為人知的情愫終于暴露出來,本來她可以跟武生遠走高飛,躲過這一劫,可是她的腳扭了,走不了。武生不肯舍下她,等到杜滿來敲門的時候,還把她藏在櫃子里,她眼睜睜地看著杜滿殺人,又把屍首帶走。她知道他們不會放過自己,就穿了一身農婦的衣服,逃往外鄉。路上遭到賊人搶劫,把她隨身帶的銀兩和首飾全都搶走,她沒錢吃飯,昏死在路邊。
鐘漢聽完,決定帶佩雲下山,要她把這番話再對柳幫主說一遍,要他知道誰是殺死女兒的真正兇手。
柳幫主一陣冷笑,說道:“鐘漢老弟,你得了那個女人什麼好處,肯這樣為她奔波?這里頭沒有你鐘家寨的事,你不覺得自己管得太寬了嗎?”
鐘漢朗聲道:“柳幫主,你想報仇,我給你找出了真兇……”
“就憑她一句話,就說我女兒紅杏出牆?”柳幫主伸手一指,“我憑什麼信你?”
“憑我鐘漢兩個字,柳幫主,你應該了解我,我不會隨便冤枉好人。”
“好!”柳幫主站起來,“我就成全你一次。你可以把如煙帶走,不過她得留下。”
佩雲驚慌大叫:“不要,鐘寨主,你說過不會把我交給他們的。我不能留在這兒,我留下來一定會被他們殺死的。”
鐘漢有些不忍,可惜有些事必須要忍得下心,他帶著如煙出門的時候,聽見柳幫主說,把這個賤人給我關起來!
文清韻從鐘漢手里接過如煙,直奔府衙。到這個時候,她對衙門還是抱著一線希望。陳宗雍留下如煙,說要慢慢審問,文清韻可以先行回去等待消息。
三天之後,消息傳回來,文宇竹即時押赴刑場,明正典刑。
海州城又一次轟動了,很久沒見過殺人的老百姓扶老攜幼成群結隊往城外趕去,文家的馬車在人群的夾裹中逆行,舉步維艱。
人犯五花大綁捆在刑臺上,劊子手手里的虎頭刀精光閃耀,陳宗雍官袍齊整,手里的簽押往下一撇,人頭就該落地的時候,天上掉下來一隊人馬,居然在官兵的鼻子底下搶走了死囚。有人說這隊人馬是京城來的大內高手,有人說他們是西域的番兵,還有人說他們是山里不出世的武僧,最後有人說你們都錯了,來人是青幫里的高手,要親自為柳幫主的千金報仇……陳宗雍特意多調了兩隊人馬,在刑場周圍布置妥當,如果有人敢衝法場,殺無赦。官兵們眼睛睜得老大,也都看見了劫法場人臉上戴著的黑色面具,形象猙獰,他們假意抵擋了一下,便作鳥獸散了。任憑陳宗雍喊破了喉嚨,也再沒有人敢上前。大家都是當差吃糧,犯不上賠上性命。也不乏有人心知這案子冤枉,有心放文宇竹一條活路。總之,這場殺人的戲碼演砸了,陳宗雍從桌子底下鑽出來的時候,明白自己的仕途到了頭,該想想如何上折子告老還鄉更體面些。
文清韻在紫竹庵里見到文宇竹。姐弟兩個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文清株也才知道自己一直以來錯怪了姐姐,以為她放手不管弟弟的死活,這些天都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清株想道歉,被文清韻阻止了,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官兵隨時會追來,必須把文宇竹轉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鐘漢派兄弟在外面把風,又把慈寧師父請了進來,給文宇竹的傷口敷了藥,才問文清韻,到底怎樣打算,想沒想好一個落腳之地?
“去廣州。”文清韻說,“那里有我爹一個朋友,會收留他。”
沒想到文宇竹居然說,“不,我要留下來。”他在獄中多日,受了這番磨難,已經沒有過往的天真,開口之前心里已經有了確定的主意,“姐,讓我留下來。鐘大哥,你不介意多一個人入夥吧?”
鐘漢沒來得及說話,文清韻已經一口拒絕:“不行,你怎麼可以去當土匪?”她完全沒有在意身後人一臉無可奈何的苦笑。
“為什麼不可以?”文宇竹說,“姐,是土匪救了我。”
“那又怎樣?”文清韻拿出一家之主的模樣,“弟弟,你是我們文家唯一的希望,你想讓爹死不瞑目嗎?”
“我已經是逃犯了,姐,你就讓我留下來,起碼以後有什麼事,我可以照顧你們。”文宇竹突然從床上下來,跪在了文清韻面前,“姐,如果你非要我離開,那我只有去自首。”
文清韻愣了,這樣的結果讓她措手不及,更沒想到清株居然也站在文宇竹一邊:“姐,你就答應吧,弟弟留下來,萬一有翻案的一天,我們姐弟還能團聚。他走了,我們家就真的散了。”
文清韻轉過頭看鐘漢:“大當家的,看來還要麻煩你,收留下我這個兄弟。”
“要是這樣,他可就不再是你的兄弟了。”鐘漢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顆年輕頭顱,“以後這世上再沒有文宇竹,你明白嗎?”
文清韻點點頭,如果想讓弟弟活著,就得先讓他死掉。
自此鐘漢身邊多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識文斷字知書達禮,人說他不像是土匪,他卻說自己自打生下來的第一天就是土匪。
官兵搜山的時候,找到了一具屍體,身形看起來和文宇竹倣佛,面目卻被石塊化模糊了,看不出究竟。陳宗雍絕處逢生,找文清韻來認屍,兩人心照不宣地對視了一眼,文清韻抱著屍首痛哭一場,說自己弟弟死得冤枉。自家的親姐姐都說是,誰還敢說不是?陳宗雍一面畫了蒙面人的像,四處張貼,捉拿悍匪,一面上報朝廷,給這件事畫上了一個不太圓滿的句點。不過他還有一點擔心,文宇竹就這麼跑了,青幫和杜文敬會放過他嗎?不說要他吐出已經到嘴里的肥肉,恐怕現在在府里妻不妻妾不妾暫住的如煙也得給人送回去。罷了罷了,他哀嘆自己時運不濟,沒想到的是,這會兒的杜文敬已經焦頭爛額,準備逃亡,根本顧不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