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光緒三十四年的冬天,光緒死了,慈禧也死了,三歲的小皇帝被人抱上龍庭,延續大清朝將傾的天下。沈雲沛升任郵傳部尚書、津浦路會辦大臣是大不幸中一件小小幸事。他謹慎慣了,寫信告訴家里人不得張揚,免得落人把柄。沈夫人覺得自己家里總還要慶祝一下,吩咐楊靖安備上一桌酒菜,關上門樂一樂。
冬梅懷里抱著沈浩坐在沈孝儒下首,他對這個兒子向來平常,今天見沈夫人興致好,也就拿了一只雞腿逗兒子玩,後來索性從冬梅手里接過來,放在自己懷里,簇新的杭綢大褂上抹了油污也不在意,一副父慈子樂的樣子。
文清韻沒來吃飯,快要生了,外頭天寒地滑,不好四處走動,正一個人挺著老大的肚子守在西院暖閣里,拿火鉗捅火盆里的炭火。胳膊伸了一下,肚子里的孩子開始拳打腳踢,她捧著肚子皺著眉頭笑,臉上多了一份做娘的慈愛。看來這孩子是個急性子,等不得要出娘胎看一眼這大千世界了。
雪蓮空了兩只手進來,剛才在廚房又受了月桂的氣。本來是她先佔上灶里的熱水,月桂來了,說沈浩少爺要洗澡,不能等,拿了熱水就走。整個廚房的人都看著,沒一個站出來說話。雪蓮不服氣,嘟囔了幾句,梁媽說她不知上下不分尊卑。現在這個家里,沈浩已經越過沈夫人去了,何況一個大少奶奶。
“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她有什麼神氣?都是伺候人的人,幹嘛欺負人?要不是小姐當初大人有大量,他們會有今天?等下個月咱們正宗的孫少爺落了地,看她怎麼辦。”
文清韻無奈地搖搖頭:“一句話讓你說了兩年,不嫌煩嗎?隔牆有耳這句話,我要說幾遍你才能記得住?”
“小姐,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只要你平平安安生下小少爺,讓我一輩子吃齋念佛都可以。”
文清韻氣笑了:“你怎麼知道是少爺,也許是小姐呢,不好嗎?”
雪蓮忙呸了一聲:“壞的不靈好的靈,我說一準兒是少爺,沈家長房正出的小少爺,將來給沈家頂門立戶呢。”
文清韻說:“少爺也好,小姐也好,我只希望這孩子平平安安的。”其實她心里也盼著生下男孩,有了男孩,長房這一支就算站穩了腳跟,她才有了盼頭。
生產那天下著鵝毛大雪,人們說海州城十幾年沒下過這樣大的雪了,手掌大的雪花洋洋灑灑把天地鋪成一片潔白,看不見其他顏色。西院門口挂上了一塊紅布,丫頭仆婦在秦媽的帶領下進進出出,沈夫人不顧寒冷,在雪地里站著,口中念著佛號,求菩薩保佑,母子平安。緊閉的房門里不時傳出一聲號叫,夾著接生婆鼓勁的聲音,快了快了,加把勁孩子就出來了。文清韻癱在床上,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汗水,她快要沒有力氣了,就這樣吧,她不生了,她生不出來了。接生婆見狀,拔下頭上的銀簪,狠狠戳進她的胳膊,血珠兒眼看冒了出來,她吃不住痛,身子不由自主地縮緊了,快要昏過去的當口,她聽見接生婆喜氣洋洋地嚷:“恭喜沈夫人,恭喜大少爺,添了一個小少爺!”
這才是沈家真正的喜事,沈雲沛在京中得到消息,忙里偷閒為孩子取名為“慎”,沈慎,取慎獨之意,這是他一輩子為人做官的根本,傳給了小孫子,希望他將來能繼承沈家。雖然京城事忙,他暫時脫不開身,但信里說明了,一定回來喝孫子的滿月酒。沈夫人馬上讓楊靖安去操辦,剛放出口風,海州城里便嚷嚷開了,想要發一筆小財的買賣家把各自上好的貨色送了過來,庫房堆不下,就在院子里鋪開,各家的夥計掌櫃這次跟商量好了似的,問到價錢,都一個勁兒地搖頭:“說什麼銀子不銀子呢,我們是來沾沾小少爺的喜氣。”沈夫人聽了更高興,每人都有賞!賞銀比東西高出一大截。第二天來的人就更多了。沈夫人怕還不夠熱鬧,又命人在門口支起三口大鍋,給冬日里沒處覓食的乞丐窮人舍粥,讓四面八方都念小少爺的好,給孩子添福添壽。這樣一來,沈家門前的青石路上人影不斷,車水馬龍,好一番喜慶景象。
冬梅早已經搬到了南院,那會兒文清韻才六個月,孝端東渡扶桑學習醫術,孝方到正房大院給沈夫人作伴,南院空了,她便要孝儒找沈夫人去說,借口大少奶奶身子不方便,沈浩又小,避免磕磕碰碰。沈夫人想了一下,覺得有理,就答應了。這件事成全了孝儒,不用看妻妾兩個鉤心鬥角。
這會兒冬梅在南院已經摔碎了所有的茶杯,正拿沈孝儒的棋盤撒氣。孝端走了,孝儒沒有對手,棋盤一直閒著,不知怎麼今兒就刺了冬梅的眼,她要月桂找把斧子來,把棋盤劈碎了燒火!沈浩在床上嚇得哇哇大哭。
“不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冬梅轉過身大罵,“你也知道哭,知道他們不拿咱們當人,一樣的孫子,她生的就是寶貝疙瘩,我養活的就是要飯花子?你說說我生下你幹什麼?不如一起跳井死了算了!”
月桂勸了一句:“姨奶奶,您這是何苦呢?”冬梅轉過臉對著她罵:“你是個什麼東西,這屋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哦,你看那邊也生了兒子,知道沒我的好處了,連你也來欺負我是不是?”
月桂見狀,溜著門縫走出去,剛走到門口,實在氣不過,往地上啐了一口:“呸,活該!”
這話不知怎麼就被冬梅聽見了,月桂聽見身後一聲拉長了的淒厲尖叫:“你回來!站住!你說什麼呢?”聲音未落,冬梅已經衝了出來,雙手卡住了月桂的脖子,用力掐著,眼睛里噴出火,嘴里說:“我讓你也欺負我,你也看不起我!”月桂早傻了眼,扭來扭去地掙扎。到這個時候,人的求生欲望壓過一切,她生出一股力氣,硬是把冬梅的兩只手扒開了。兩人扭打在一處。沈浩搖搖晃晃地從屋里往外走,摔了一跤,又開始號啕大哭,這下院子里全聽見了,小廝丫頭圍了一圈,小金子在人堆外看了一眼,轉身跑去通知楊靖安。
“都給我住手!”楊靖安穿著一件新灰鼠的坎肩,手里托著一個紫金手爐匆匆趕來,嘴里吐著哈氣說,“要造反是不是?還有沒有點規矩?小少爺哭成這樣,沒人管?”
聽了這話,梁媽秦媽走出來,把沈浩抱到一邊去。沈浩嗓子哭啞了,也累了,在秦媽的懷里睡著了。
月桂跪在一邊,頭低著,渾身哆嗦:“楊管家,姨奶奶要殺我!”
冬梅跳著腳罵:“你個賤貨,奴才胚子,不要臉的丫頭,我殺了你又怎麼樣?”這句話犯了眾怒,說到底沈家大院里奴才下人比主子多,大家平時吵吵鬧鬧,但對付主子還是一條心,何況是丫頭出身的冬梅。楊靖安問“到底怎麼回事”的時候,有人便期期艾艾地照實說,是看見冬梅先動的手,月桂沒有不是。
冬梅叉著腰,頭抬得挺高,手一個個指過去:“你,你,還有你,你們給我等著!”
大家一起冷冷地看著冬梅,楊靖安看出冬梅盡失人心,不想她繼續丟臉,把下人趕走,又把院門虛掩上,才低聲說:“你忘了自己什麼身份,跟個丫頭動手,還是在這個當口,不是擺明了給人家看嗎?你也不怕別人笑話。”
冬梅眼淚一滴滴往下掉,冷聲說:“笑話就笑話,我沒什麼好怕的。反正也沒人拿我們娘倆當人,我也豁出去了,鬧一場,我帶著浩兒跳河去,我不活了!”
楊靖安皺起眉,他最討厭冬梅拿不準火候,蹬鼻子上臉的勁兒:“好,你去,你現在就去,我不管了。”說完轉身就要走。
冬梅傻眼了,一把拉住楊靖安的袖子:“舅舅……”
楊靖安停住腳步說:“是看人家紅紅火火的眼紅了吧?”
冬梅低著頭道:“這太不公平了。我是丫頭出身,可浩兒是沈家正經的血脈啊,總比她那個誰知道哪里冒出來的野種好吧?”
楊靖安嚇了一跳,回頭看了看,說:“胡說什麼!”
“她跟土匪頭子那點事滿海州城誰不知道?我就不信全城的人都是亂嚼舌頭!前腳他們私會,回來她就說有了,也就是咱們的糊涂大少爺蒙在鼓里,還當是好事呢。”冬梅瞪起眼睛,“好,這件事咱們揭過去不說,可浩兒已經兩歲了,是長孫這總沒錯吧?滿月不過,百天不過,生日都不過,說什麼孩子小,怕折壽,她那兒怎麼就大張旗鼓呢?就不怕折了她的孩子?”
“行了行了,”楊靖安往前走了兩步,“說到底,你就是怕搶了你兒子的風頭,對不對?”
“我一輩吃苦吃虧自己都認了,孩子沒罪,我是給他要條活路。”
楊靖安冷笑,一字字地說:“就一條路,你要,她就沒有。”
冬梅一驚,手松開了,她沒想到事情會嚴重到這個地步。
楊靖安轉了轉手爐,輕輕笑了一下:“等你想好了再說吧。”
沈慎滿月那天,沈家比過年還熱鬧。沈雲沛早上就讓人把孩子抱過去,左看右看喜歡不夠似的,非要自己抱孫子去接待親友,沈夫人唬了一跳,忙把孩子搶過來,放在搖籃里,被子裹好,褥子墊好,沒一點褶皺了才回頭看著沈雲沛笑:“老爺,三個兒子都沒見你抱一次,現在要抱孫子了,看看,哪兒有這麼抱孩子的,回頭再給咱們孫子摔了。”
沈雲沛不以為然,摸著胡須樂呵呵地說:“看你說的,我就這麼沒有分寸嗎?”
“你那手拿筆寫字成,抱孩子,不如我……”
兩人正說笑著,冬梅領著沈浩來請安,見此情景,怎麼也要敷衍兩句:“這孩子一看就聰明,眉眼都像老爺。”
沈夫人點頭稱是的工夫,眼瞅著沈浩抓著搖籃用力一推,搖籃前後晃動了,引得沈慎一陣大哭。冬梅嚇了一跳,把沈浩往身子後面拉,已經來不及了。
沈夫人馬上抱起沈慎,小聲哄著。聲調是慈祥的,臉上卻陰沉沉的。
冬梅一臉惶恐,低著頭,小聲喝罵沈浩:“都是你,把弟弟嚇壞了,你拿什麼賠?”
沈雲沛聽了,眉頭皺起來,沈夫人自不必按捺,開口說:“他有不對,也是咱們沈家的大少爺,不是給你拿來出氣的。你平時就是這麼管教孩子的?”
冬梅忙說:“貧妾不敢。”
“算了算了,你先回去吧,今天事多,能幫就幫,不能幫別添亂,知道了嗎?”沈夫人說完,便把全部的注意力又放在搖籃里的沈慎身上,沒看見冬梅離開時一臉悲淒。
冬梅走到門口,聽見沈雲沛說,這兩年把浩兒放在冬梅身邊,原是心疼孫子,讓他多跟親娘親近親近,現在看來,還是要打小調教,放在丫頭手里不行的。明兒個就把浩兒帶到正房,你辛苦點兒,親自看著吧。冬梅走不動了,她慢慢蹲下,看著沈浩年幼無知的臉,還在嘻嘻笑著。心里一點點滴下血來。她是個丫頭,所以就連自己的兒子也不能養了嗎?就因為碰了一下搖籃?那個女人生的就那麼重要?
“娘……”沈浩突然開口。冬梅嗯了一聲算回應。沈浩又叫“娘”,邊用手指著回廊那頭,冬梅好奇地轉過頭看見文清韻在清株的攙扶下一步步走來。她忽然明白沈浩這一聲叫的不是自己。
“誰教你的,說,誰教你這麼說的?”冬梅抓著沈浩的肩膀,眼睛里充滿了即將被拋棄的驚恐,“告訴我啊,誰讓你這麼叫的?她是你娘,我又是誰?”
“姨娘……”沈浩嚇得哭出聲,可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太小了,有些話說不完整,沒法告訴冬梅,秦媽他們已經在他頭腦中灌輸了印象,那個陌生的女人是“娘”,眼前天天抱著他哄著他的,是姨娘。
冬梅站起來,心里千絲萬縷的恨,矛頭只對準一個人,口中喃喃地說:“你有兒子了,幹嘛還要來搶我的?為什麼要逼我?”
滿月酒宴上少了一個姨奶奶,誰也沒看出不妥,該熱鬧一樣熱鬧,該樂呵一樣樂呵。
“這孩子面相一看便是大福大貴,將來成就不可估量。”
“是啊,大少奶奶好福氣,孩子聰明伶俐,若是從商,定是商界奇才。”
“這孩子是要做官的,像他爺爺一樣,一朝登上天子堂。”
“對,位極人臣,光宗耀祖……”
文清韻心里熨帖,笑容滿面地說:“我倒沒想讓他多出息,平平安安就好。”
“府上這樣的人家,又是長房長孫,想不出息都難!”
文清韻沉浸在幸福里,眼睛揉成一汪水,把心肝寶貝泡在里面。
也許是寵愛太甚,滿月剛過,沈慎便鬧病,上吐下瀉,哭鬧不止,沈雲沛這會兒已經返京,沈夫人大驚失色,不光請了全城最有名的大夫,連廟里的法師,後街的神婆一並請來,還要家里人個個茹齋吃素,為慎兒祈福。最憂心的莫過于文清韻了,沈慎得病的一刻起,她便守在床前寸步不離,雪蓮沒辦法,只好托人把清株請來幫忙照看。
大夫說孩子的病來得兇險,不過還有辦法。法師和神婆一個看出風水問題一個認為是怨氣太重,都要做法事化解。一時間沈家院子里香煙縈繞,梵音不斷。偏偏他們選的開壇地方都離南院不遠,冬梅沒法不多心,以為這些人是衝著自己來的。本來她這幾天就心煩,因為沈浩也病了,白天著了涼,夜里發燒,可大家夥的注意力全在沈慎身上,沈浩看病抓藥,都是冬梅自己操持。新撥來的小丫頭翠喜笨手笨腳,到廚房去煎藥被人擠了出來。冬梅恨得狠打了她一個耳光,抬腳奔廚房去。把藥罐子放在火上,旁邊是沈慎的藥罐子,正熬到一半,往外冒著熱氣。她忽然想起曾經聽老人說過,瀉肚子萬不能用柴胡,否則神仙也難救。她看著藥包里的柴胡愣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撿起一根放進了沈慎的藥罐子里……
冬梅幾次走到西院外打聽消息,見滿海州城數得上的大夫在院子里圍成個圈,個個低頭查看,也不知看些什麼。她順手拉住一個小丫頭問,小丫頭快言快語:“本來今兒上午都要好了,中午吃了藥倒重了,懷疑是藥里的問題……”冬梅伸手捂住嘴,要是被人發現里面的柴胡,她必死無疑!正揪心著,身後有人低聲說,你來找死嗎?還不快走!
楊靖安在前頭左轉右轉,把冬梅引進賬房,冷笑說:“你要害人手腳就得利落,這麼大的把柄放在藥罐子里,你怕別人不知道嗎?幸虧我先一步看過,不然你現在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用的。”
冬梅瞪大眼睛,心還在嗓子眼懸著,說話的聲音便有些短促尖銳:“你怎麼知道?”
“都看見你進廚房了,我怎麼會不知道?放心,我已經幫你遮掩過去了,反正他們現在查不出證據,也拿你沒辦法。”
冬梅低下頭,諾諾說:“他會死嗎?”
楊靖安似乎有些納悶:“你不是想讓他死嗎?”
“我……”冬梅一時語塞,她說沒有,會有人信嗎?
天大亮了,西院傳出一片淒厲的哭聲,沈慎終于沒能熬過去。文清韻傷心欲絕,昏倒過去。沈夫人晃了幾晃,放聲痛哭,沈家哀聲一片,連沈孝儒也落了眼淚。幾個年長有見識的家人走上來,攙的攙扶的扶,騰出地方,給小少爺擦洗,等著送他上路。過了不知多久,文清韻醒過來,睜眼第一件事便是要孩子,沈孝儒攔不住,清株雪蓮也攔不住,聽見她又哭又笑地說:“你騙我!你們串通好了來騙我。你們把我兒子藏到哪里去了?把我的兒子還給我……”也不知道她打哪兒來的力氣,硬是衝出門,衝回西院,沈慎的小小身體上已經裹了一層白布,她被那片小小的潔白刺痛,眼前晃過一片漆黑,又一次暈倒了。
夭折的孩子用不著費心下葬,隨便找一棵樹,埋在樹根底下就成了。沈夫人親自操持了此事,然後告訴沈家上下,以後再也不許提起。她也傷心,這才又想起還有個沈浩,天真稚嫩的言語,足夠她慰懷。她抱著孫子搖晃,忽然想到當初娶文清韻進門時算命先生說的話,她是命帶孤星的女人,出這種事不稀奇。只可憐她的丈夫和兒子,要跟著遭罪了。于是告訴沈孝儒,沒事少回西院,多看著店面。孝儒答應一聲,他也不願意回去,成天對著一張淒苦的臉,自己受不了。
有了沈夫人和大少爺這種態度在前頭,西院成了一塊禁地。除了雪蓮,下人們是能躲就躲。大家紛紛傳著大少奶奶的孤星命,怕走近了,沾上了,自己晦氣。連應用的東西吃食,也要雪蓮跑來跑去,幾趟才能湊齊。幸好還有沈孝方,他已經長成了俊朗的少年,眉目和哥哥極像,卻生了一股好打抱不平的豪俠脾氣,抓著秦媽教訓了一番,情況才算有所好轉。
文清韻病在床上,昏昏沉沉,不肯吃藥。
雪蓮勸慰:“小姐,您別太傷心了,這些都是命。現在還年輕,以後肯定還有機會。”
文清韻閉上眼睛,多少天來,她都是這副樣子。讓人看了心酸,也生氣。不重的病也拖延成了膏肓的樣子。
“小姐,您好歹吃口東西,身子要緊呢。”
“您這樣怎麼對得起死去的老爺?還有二小姐呢,您不管啦?”雪蓮憋了一肚子的話,這會兒全都涌出來,“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是小少爺死了,沒有了,您還得活下去,對不對?”
文清韻終于被刺痛了,睜開眼睛,空洞地盯著前頭,小聲說:“慎兒沒有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說完又把眼睛閉上,跟這個世界隔絕。
外頭開始傳沈家大少奶奶快要病死的消息,周掌櫃告訴了鐘漢。他聽完,一言不發,把杯子里滾燙的茶水一飲而盡後,跳上馬背,直奔鹽城。那里有一個他熟識的名醫,也許能救文清韻的命。
誰也沒想到,這一趟出門,他差點有去無回。
剛到鹽城,他牽著馬過城門,被守城的兵丁認錯,當做正在緝拿的慣偷胡荃綁了起來。他不想鬧事,想到大堂再做解釋,誤會一場,也許轉身就能出來。鹽城的守備使顧寶山,出了名的兇暴,上堂不問青紅皂白,先吃一百記殺威棍,鐘漢剛說句誤會,殺威棍從一百變成二百。他明白繼續辯解只會招來更多酷刑,只好委屈招認,被投進了鹽城的大牢。還好牢頭認錢也認人,覺得他看起來像個人物,答應幫他送信。鐘家寨的人才知道他們的大當家居然出了這麼大的事。
開始他們是打算劫獄的,月黑風高,殺將過去,也給那個顧寶山一點顏色瞧瞧。文宇竹卻覺得不妥,那邊路途遙遠,又人地兩生,萬一出了什麼事,吃苦的還是鐘漢。莫不如將錯就錯,使些銀子救出“慣偷”。兩下通了氣,鐘漢也同意後一種做法,沒想到顧寶山不光兇殘,稟性更貪婪,關在他的大牢里,每個囚犯都是明碼實價,五千兩紋銀。鐘家寨的錢財向來是左手來右手去,沒有隔夜銀。到了這個關頭,文宇竹知道要向誰求助了。
半夜清株砸開了沈家大門,文清韻才肯睜開眼睛。
文清株開門見山:“姐,鐘漢大哥出事了……”
文清韻聽完,半晌沒吭聲,清株盯著她,看她想要起身,卻沒有力氣的樣子,忙伸手托住她的後背。文清韻抬起手指,指了指床邊櫃子上的首飾匣子,翡翠珠玉金銀,值錢的全在這兒了。
“不夠我明天再想辦法,快,快去救人!”
清株走了,文清韻出了一身透汗,忽然覺得腹中饑餓。她已經好幾天沒吃什麼東西了,這會兒像是有了胃口。雪蓮樂得不得了,忙端來熱在火上的熱粥,喂她喝了半碗。
她又活了,因為這命不是自己的,所以更得好好活著。
文清株不耽擱,連夜把東西交給周掌櫃,當晚豐老九直奔鹽城,在牢頭的引薦下,打通門路,救了鐘漢出來。
本來事情進行得很是順利,就在鐘漢走到牢門口的時候,遇見了一個他萬沒想到會在這里遇見的人——周滿倉。
兩年前,鐘漢把文宇竹救回山寨,豪俠之名如日中天,滿倉便鬧著要正式入夥,拜他為師。當時,滿倉十六歲,自認為可以做點事了。鐘漢曾經說過不會收徒,更何況答應過周掌櫃不會要滿倉入夥,所以無論他怎麼懇求,都只是一個不肯。滿倉居然拿文宇竹藏在鐘家寨的事來威脅,揚言若是鐘漢不肯,他就去官府告密。周掌櫃心知不好,把鐘漢請下了山。滿倉知道自己惹了禍,後悔卻晚了,鐘漢看出他年紀輕輕,心術不正,留在身邊,定是禍害,于是特意擺了一桌酒席,要周掌櫃作陪,把滿倉當成大人一樣殷勤款待。等到酒足飯飽,給了他一百兩銀子,讓他自謀生路。滿倉自然不肯,又一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鐘漢拔出短劍,刺進自己的右臂,滴下不少鮮血,告訴滿倉,以後他和鐘家寨再無瓜葛,和周掌櫃也無關聯。如果膽敢把文宇竹之事泄露出半分,天涯海角,他也要追殺到底。滿倉看著一地的鮮血,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索性站起來,拍了拍膝蓋上的灰塵,說了聲告辭,揚長而去。害得周掌櫃傷心了很久,說自己這麼些年竟養了一個白眼狼。
滿倉離開海州,機緣巧合,遇見了顧寶山。他機靈善言,很快得到賞識,被顧寶山認做義子,改了名字叫顧法乾。此後一心一意地伺候顧寶山,對鐘漢的仇恨也漸漸淡了,起碼不會主動去打他的主意觸他的霉頭。
這會兒改名顧法乾的周滿倉為顧寶山辦了些私事回來,路過大牢門口,見前面的身影很是眼熟,越看越覺得不對,揚起嗓子試探著叫了一句,剛才一直低頭走路的鐘漢心知不妙,拉著豐老九,搶了一輛馬車狂奔離去。顧法乾這下確定了,忙叫來兵丁一起去追。可惜這些兵丁欺負老百姓還算本事,真遇到要緊的時刻個個稀松,眼看著鐘漢闖出城外,揚長離去。
顧寶山聽說自己收了幾百兩放走的小賊居然是朝廷緝拿多年的悍匪,悔得直咬牙,發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親自把鐘漢緝捕歸案。
鐘漢成功脫險的消息傳回來,文清韻松了一口氣,她的身子在慢慢恢復,心上的傷開始愈合,日子繼續過下去了。
沈夫人把沈浩接到正房住了三天,白天還算好,到了晚上,他哭聲震天要姨娘,見不到姨娘他不肯睡覺。沈夫人被磨得沒了辦法,只好又送回西院去。
冬梅關上房門,拉著沈浩的手,鄭重其事地說:“以後,有外人在,你叫我姨娘,沒有外人在,我就是你的親娘,記住了嗎?要是錯了,我就把你送走,再也不要你了,聽見沒有?”
這是沈浩一生記憶的起點,那晚冬梅凝重的神色,過了很多年他還記得。
冬梅把沈浩哄睡著了,一個人跑到院子里站著,看著熟睡的沈浩,她不敢睡,怕睡著了,孩子就會突然消失。更怕睡著見到死去的沈慎,她一共只見過他三次而已,可那小鼻子小眼像烙在了心上似的,想忘也忘不掉。睡著了,沈慎就走出來,眨巴著眼睛看著她,好像在問,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害我?讓她一身冷汗從噩夢中驚醒,看著周圍漆黑一團,她有種說不出的恐懼,只好拍醒沈浩,讓他哭,讓他鬧,好趕走黑暗中那些不知名的東西。
我不是故意的。你別來找我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冬梅坐在黑暗中喃喃自語,沈浩哭累了,伸手摸著她的臉。她忽然崩潰喊:“浩兒,你要記住,娘都是為了你。”沈浩似懂非懂地聽著,手捂在娘的臉上,抹了一手的淚。
白天,冬梅也躲著沈家人,有時候孝方來看侄兒,被她看見,一把搶過孩子,嘴里說:“別搶我的孩子。”搞得孝方一頭霧水。事情鬧到沈夫人那里,沈夫人又動起了把孩子接過來自己教育的念頭。冬梅聽見,跑到正房跪下,告訴沈夫人,她寧可抱著沈浩去跳薔薇河,也不會把沈浩交給任何人。沈夫人見她神色絕然,不像是開玩笑,也就斷了這個念頭。她想兒孫自有兒孫福,想怎麼樣,她是管不了了。
冬梅的這些舉動落在楊靖安眼里,他恨恨地在心里暗罵一句,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趁著沒人注意,把冬梅叫到賬房,開口便問:“你是不是想讓所有人知道是你害死了小少爺,然後把你趕出沈家去?”
冬梅愣了,怔怔地看著楊靖安。
“不想最好,我告訴你,以後好好過你的日子,別像個瘋子似的滿院子胡說八道,不然早晚有一天,你不光自己死,還會連累你兒子,明白嗎?”
“不是我害死的,我想救他,是你……”冬梅沒有說完,臉上已經挨了火辣辣的一記耳光。
楊靖安壓低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別忘了,柴胡是誰放的,你最好給我老老實實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