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朱莉安說:“開始吧,就一次。”她邊說邊起身走到教師休息室的咖啡機旁,接了一杯咖啡。
馬賽羅用一只手捋了捋剛吹幹的頭發,又繼續忙于批改學生的作業。他穿著一條顯舊的棕色長褲,一件紐扣襯衫,外加一件休閒西裝上衣,沒有係領帶。這里畢竟是學校的電影係。“很遺憾,可我還沒找到感覺。”馬賽羅說。
“你要對你的觀眾負責。”朱莉安說。
“看在聖母瑪利亞的分上,饒了我吧!”
“來吧,好嗎?”
“我真的沒有準備好。”
我站在窗邊,翻看《綜藝》雜志,已經不像先前那樣對《洛杉磯時報》娛樂版滑落光盤事件心神不寧。果然,第三頁上有一則有關電影《窺殺》的廣告:“剛剛制作完成,觀眾翹首以待。”我扭頭對馬賽羅說:“馬賽羅,你就開始吧,那樣她就不會大呼小叫了。”馬賽羅把學生作業放下,輕輕擱在膝蓋上,然後念道:“在這個喧囂的大千世界里,有一個人孤獨地站在那里。”
這一令人震撼的聲音曾推出上百萬電影的預告片。馬賽羅一開腔,你就會感受到聲音的震撼和滲透力。朱莉安興高採烈,哈哈大笑,不停地拍手大叫道:“真他媽的精彩!”
馬賽羅又一本正經地模倣預告片的腔調念道:“在需要加班批改作業的時候,一個人必須孤獨地留下來。”
“好極了!好極了!”朱莉安激動地說著,走過來站到我身邊。我迅速把《綜藝》雜志扔到一邊,不想讓她看到我在看什麼,目光回到窗口。我本該認認真真地批改作業,但一想到光盤,我就無法集中注意力。早上我幾次發現自己總會留意到路人的面孔,搜尋帶有威脅或隱藏幸災樂禍心態的表情。朱莉安順著我混亂的目光往窗口看去,問道:“你在看什麼?”
學生從四周的教學樓里魚貫而出,走到中間的空地上。“生命永不停息。”我喃喃地說道。
“你的話很有哲理,一聽就是個老師!”朱莉安說。
加州州立大學北嶺分校電影係的老師主要有三類:第一類是教師出身。他們熱愛教學,熱衷于把學生塑造成各種各樣的有用之才。盡管馬賽羅愛冷嘲熱諷,但他就是這樣一位老師。第二類是記者出身,像朱莉安,特點是身穿高領黑毛衣,一下課就會回去趕寫下一部關于著名電影導演傑夫瑞雷的評論、文章或著作。第三類是偶爾的奧斯卡獎得主。他們喜歡沉醉在躁動的崇拜者中,安度職業生涯的最後時光。而我則不屬于他們中的任何一類。
我看著樓下的學生,有的在筆記本電腦上寫東西,有的在興奮地爭論,全然不知他們即將面臨的悲傷人生。
朱莉安從窗口轉身。“我要抽支煙。”
“在這個肺癌時代,總要有個笨蛋起帶頭作用。”馬賽羅以預告片式的腔調大聲說道。
“啊,是啊。”
她走開後,我坐下看學生寫的腳本,但發現自己總是一遍遍地讀同一個句子。我站起來,伸伸懶腰,然後走到公告板前,翻閱釘在上面的傳單。表面上看,帕特先生是站在那里仔細閱讀那些便條,一副優哉遊哉的神態。可我意識到自己只是在表演,不是表演給馬賽羅看,而是給自己。我不想承認是光盤事件讓我忐忑不安。我已經被長期沮喪、鬱悶、萎靡不振和怨恨的狀態搞得麻木不仁,就算老繭下面的嫩肉被刺到也沒有痛感。我的生活已經一團糟,可這次光盤事件似乎只是另一場厄運的開始。
馬賽羅挑了挑眉,眼睛卻沒有離開過手里的活兒。“說真的,”他說,“你沒事吧?你的神經繃得似乎有點緊。我的意思是最起碼比平時要緊。”
實際上我和他已經迅速建立起了親密關係。課間我們倆經常在休息室里說話,他知道我和朱莉安說過我的生活狀況,他的話雖然尖刻,但確有裨益。不過,我仍然有些猶豫,不想說太多。
朱莉安回到屋里,急忙彎身推開一扇窗戶,打開燈。“有個家長參觀團來了。這些人總是用審視的眼光死盯著我的衣服。”
馬賽羅說:“聽著,帕特要告訴我們他為什麼心煩意亂。”
“其實也沒什麼。這是一件很荒誕的事。我收到一張光盤,有人把它藏在晨報中送到我家里。我覺得這事莫名其妙。”
馬賽羅皺了皺眉頭,撫摸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胡子問道:“什麼光盤?”
“光盤的視頻中有我。”
“當時你在做什麼?”
“刷牙,還穿著內衣。”
“真他媽的不像話!”朱莉安氣憤地說。
“可能是個惡作劇吧。”我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惡意的。很可能有小孩藏在周圍,剛好看見百葉窗沒有關,從縫隙中拍到了我。”“你帶那張光盤了嗎?”朱莉安很興奮地瞪大雙眼,“讓我們看看吧。”我從背袋里拿出光盤塞進播放器時,手指關節上結痂的地方被刮起一塊皮。
馬賽羅用一只修長的手指頂著臉頰認真觀看。光盤播放結束後,他聳聳肩,說:“有點讓人害怕,但算不上不寒而栗。視頻拍攝質量很爛。用數碼攝像機拍的吧?”
“我猜是的。”
“你是不是惹惱了哪個學生?”
“沒有的事。學生中沒有這麼能幹的。”
“查一下你是不是讓誰不及格了,也想想看,在教師中你得罪了誰?”“這才是我教書的第一個月啊……”“你今年的運程一直不怎麼樣,”朱莉安提醒我,“尤其在與人打
交道方面。”馬賽羅揮了揮手,暗示我們注意這棟樓。“係里有的是制作電影的人。他們大多都有這種技術水準。因此,可疑的對象不少啊。我敢肯定,這只不過是個別比較刻薄的人想跟你開個玩笑取樂罷了。”他不再興致盎然,繼續批改作業。
“我不知道……”朱莉安邊說邊在剛吸完的煙蒂上又續上一支,“他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們在窺視你呢?”
“也許他們在間諜學校挂過科。”我說。她仔細思考著我的話,喉嚨里咕嚕作響。我們就這樣看著學生從這棟樓下面三三兩兩地走出去。塔樓巨大的窗戶、柱廊和俯衝式的金屬屋頂給我的印象總是岌岌可危,因為這是一九九七年大地震後重建的大樓。
“馬賽羅說得對,很可能是普通的騷擾。如果是這樣,管他呢?除非以後事情鬧大了。還有另一種可能,”她停頓一下,向窗外吐出一口煙,“這是暗示性的威脅,我的意思是,你是電影老師又是編劇——”
“曾經是編劇。”在埋頭批改作業的馬賽羅主動插話。
“不管怎樣,至少說明,偷拍的人很可能知道你看過影音店貨架上的每一部驚悚片。”她手腕蹺起,把肘關節放在髖關節上,吐著煙圈,本身看上去就像一部黑色電影,“以錄像為劇情線索,那是《春光乍泄》,對吧?”
“或者是《兇線》,”我說,“或者是《竊聽大陰謀》。可是有一點
不同,這次不是陰差陽錯、機緣巧合,而是有人故意把錄像寄給我。”
“不管怎麼說,他們至少了解你是熟悉驚悚影片的。”
“既然如此,那他們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呢?”
“也許要標新立異。”
“那麼常規的做法應該是怎麼樣的?”
“曝光一個埋藏已久的秘密,恐嚇你,報復你。”她咬了咬嘴唇,
用手拂梳紅色的長發。我突然發覺她還是相當有魅力的。這種感覺也委實不易,從認識她到現在,我們都保持一種兄妹般的關係,就連艾瑞娜這種充滿意大利南方人特有敏感性的人,也從沒表現出嫉妒,當然她也沒有理由嫉妒。
“偷拍光盤的背後很可能有電影制片公司的人在參與。”朱莉安補充道。“制片公司?”
“是頂峰制片公司。你跟他們不是有點法律糾紛嗎?”
“哦,是的,是有糾紛。”我說。
“你在那個公司有很多敵人,不僅有管理人員,還有律師、調查組等,整班人馬。他們當中很可能有人跟你過不去。一定是有人在向你表明他們跟你不是一路的。”
我沉思了一會兒,想到一個朋友。他在電影制片廠的保衛科工作,我或許應該冒昧地去探訪他一下。“光盤畢竟是藏在晨報娛樂版中的。為什麼不是基思?”
“沒錯,”她說,“沒想到呢。他有錢又瘋瘋癲癲的。演員總有很多空閒時間,還有地痞似的隨從供他們使喚。”
圖書館的鐘聲響起,馬賽羅起身離開,在門口鞠躬,向我們道別。朱莉安猛地吸進幾口煙,燃燒的煙頭發出耀眼的紅光:“而且,你還打了他的臉,我聽說基思很生氣。”
“我沒有打他的臉。”我不耐煩地說。
她見我正盯著她吸煙。我一定是露出了一種期待的表情,因為她伸出煙蒂,煙灰朝上,問道:“想來一支?”
“不是想,只是一種習慣。我從煙盒里彈出香煙,拿出銀色打火機,早上在車里點上一支煙,再配上一杯咖啡,那是一種非常舒服和愜意的感覺。心里知道可以依賴它,而且它總是會在那里等你。”
她把吸剩的香煙放在窗框邊揉碎,但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的眼睛,露出一副疑惑不解的樣子。“你在試圖戒掉別的什麼東西嗎?”
“是,”我說,“我要戒掉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