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把車開進屋前的車道時,米勒正從他的前門大步走過來,好像一直在等我。不到十點時我在弧光電影院里吃爆米花和奶球權當晚餐。我曾答應一個學生去看一部所謂的獨立制作影片,就是他正在做翻錄作業的那部。與看過的其他同類片子相比,我覺得這部電影還不錯。而且看片子也可以減少我在家逗留的時間。
米勒和我在路邊見了面,我走上前去接過郵件。米勒身材魁梧,曾
是一名運動員,自信而且帥氣。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哦,對了,我們兩座房子之間的柵欄倒了,就是屋後那段。”我把幹洗的衣服往肩膀上一甩說:“我注意到了。”
“我早就想叫人來修,只是想先和你說一聲,徵得你的同意。”我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嘴,還有他的山羊胡子。強烈的仇恨本能地涌上心頭,但我還是點點頭說:“好啊!”
“我……啊,我知道你最近不怎麼寬裕,所以我想所有費用我都包了吧。”
“我付一半。”我轉頭往屋里走。
他走過來。“聽我說,帕特……”我低頭看著他那只穿過人行道踏在我車道上的靴子,他停下來,我們對視了一會兒。他滿臉通紅,抽回腳,點了一下頭,又點了一下頭,往回走了。我望著他的背影,直到他把前門關上,我才往屋里走。
進屋後,我把郵件和幹洗的衣服扔到廚房的桌子上,咕嚕咕嚕喝下一杯水,靠在水槽邊。我抬起雙手在臉上搓了搓,盡力忘掉櫃臺上那堆灰褐色的信封,這些信都是律師的財務部寄來的:他的常綠預付卡上的預付費又低于三萬美金的門檻了,還需要再提高。信件堆旁邊放著一張被遺忘的幹洗取貨單,是艾瑞娜昨天留下的,早上我急急忙忙出門,忘拿了。盡管發生了很多事,我們仍然努力分擔家務,保持相互禮讓,在平靜的表面之下躲避飄浮的地雷。她明天要參加一個大型客戶會議,需要穿套裝。也許是奇跡吧,幹洗店竟然把套裝和我們其他幹洗好的衣服一起給了我。我走過去查看時,一個小郵件袋引起了我的注意。這個紅色網飛公司的預付費信封看起來與眾不同,似乎有人動過。我感覺血液上涌,臉頰發燙,于是把它撿了起來,信封的封口被打開過,然後又用粘膠重新粘上。我把它撕開,向下倒了倒,一個沒有標記的護套從中滑出。
里面又是一張沒有標記的光盤。
我雙手顫抖,把光盤放到播放器中。盡管盡力克制,避免反應過度,我的皮膚還是變得濕冷。雖然討厭承認這一點,但自己確實像一個偷溜出門到篝火旁聽鬼故事的孩子,恐懼浸入骨髓,然後又向外蔓延,反過來把我吞噬。
坐回沙發,我按下快進鍵,跳過我們前廊的畫面。真是怪異得很,恐懼又變成了焦躁,如同上斷頭臺的人等待斧頭落下。圖像質量同樣低劣,拍攝的角度是傾斜的。我慢慢意識到,這一定是從鄰近的屋頂上拍攝的。
是米勒夫婦的屋頂。
今天早上我還把沙發布置得像張床一樣,但我的坐立不安已經把床單扯得皺成一團,緊握的拳頭壓在膝蓋上,等待屏幕上出現的後續畫面。
果然又是我。看到自己的臉,我的脊椎陣陣發涼。看到自己在監視畫面中無所適從的樣子,這就是我目前的境況,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很快適應這樣的生活。
屏幕上的我步入了鏡頭,不安地環顧四周。鏡頭里我穿的衣服與現在穿的一模一樣。我顯得很憔悴,精神不佳,愁眉苦臉,心事重重。這些天,我真的是這個樣子嗎?去年的風光已經演化為今天的惡果。我剛售出劇本的時候,他們給我拍攝的照片被刊登在《綜藝》上,那炯炯有神的眼睛讓我看起來年輕很多。
我走出了門廊。為保持我能在畫面中,鏡頭有些顫抖,于是我變得模糊,接著成了一個點。
盡管這樣的拍攝技法比較拙劣,但還是讓我緊張到極點。上次那張光盤的拍攝角度一直沒有變化,攝像機的位置是固定的。這說明是有人把攝像機架好,過後再回來取拍好的錄像。而這次新拍攝的視頻則無疑表明:是有人在攝像機後面,跟蹤拍攝我的一舉一動。
我看著錄像中的自己沿著房子走過,仔細查看地面,在浴室窗口旁停了一會兒,調整位置,檢查濕漉漉的草地。米勒家煙囪的邊沿進入了畫面。我環顧四周,不安的目光掃過攝像機的位置,如雷蒙 伯爾的電影《後窗》中被懷疑的兇手,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在一個緩慢的變焦特寫鏡頭中,我拉著臉,怒氣衝衝地對著窗口說了些什麼,然後百葉窗封閉起來,是艾瑞娜在房內推下來的。我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門廊,走進屋里,漸漸消失。
屏幕變成了黑色,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不知不覺中我已經站到了沙發和電視屏幕的中點。我喘著粗氣,向後退了幾步,回沙發坐下。我把手插進頭發里捋了捋,發現額頭上沁著汗水。
艾瑞娜在二樓的床上,我能聽到透過地板傳下來的電視聲。我不在旁邊時,她總喜歡和情景喜劇為伴,而不喜歡獨處,當然,了解她的這個習慣也讓我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幾輛車呼嘯著穿過科梅爾大道,車燈光掃過了客廳的百葉窗。
我狂躁不安,跑到樓下,先關上百葉窗,又把簾子拉上,然後透過簾子的縫隙向外望:現在有沒有攝像機正瞄準我們的房子偷拍?想到這里,我有些神志混亂:擔心變成了憤怒,憤怒又變成了恐懼。不時受到樓上電視里傳來的笑聲的幹擾和刺激,我的動作越來越快,近乎瘋狂。首先是報紙的娛樂版,然後是網飛公司的郵件,這兩件事都指向基思或電影制片公司的某個人。可在拍攝現場發生的口角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對于好萊塢來說更是歷史事件,因此,圈外人也可能會讀到相關信息並利用它來誤導我。
米勒家的臥室燈光明亮,屋頂一片漆黑。我想到了米勒,我停車時他突然從房中冒出來,而且新的視頻是從他的屋頂拍攝的;比如說今天早上,要想在這個時段偷偷溜到屋頂又不被別人發現是件很難的事。顯而易見,只有他才能做到。
我向他的房子走去,但到了馬路邊又猶豫起來,我突然覺得自己可能是被誤導才走向米勒的。對我來說,他是我十分熟悉的家夥,當然也是個渾球,可他偷拍我幹什麼?
我走到他家門前,在離路邊一步的地方觀望,但無法看出屋頂上是否有攝像機。按常理,我應該爬到上面去查看。但現實告訴我,我不應該這麼做。
在原地轉了一圈,我審視著馬路對面購物區的半條街上的屋頂、窗戶和停靠的車,想象那些鏡頭從每一處陰暗的角落窺視著我。但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有人跟蹤我或哪里隱藏著攝像機,在等著看我爬上米勒的屋頂。事實上,我也看不清楚。
我需要找一個更好的角度,確認攝像機是否還在那里。從馬路對面的公寓陽臺只能看到米勒屋頂的局部,從最近的兩個路燈和電線桿旁邊看,效果也是如此,而雜貨店的屋頂則太遠。也許我可以從地面上的其他位置看到那兒?我在馬路上急匆匆地來回嘗試不同的角度,搞得頭昏眼花。但米勒的屋頂過于平坦,要想清晰地拍攝到我是不可能的。顯然,唯一不受遮擋的視角就是我們自己的屋頂。
想到這里,我慢慢走回家。從車庫低矮的屋檐翻到屋頂時,大風直吹過來,穿透了我的襯衫,牛仔褲的褲腳被風吹得翻起來。榆樹擋住了附近路燈照出的黃色燈光。我盡量讓運動鞋在木瓦覆蓋的屋頂上不發出響聲。經過廚房上方的斜坡,我用一條腿鉤住了二樓的排雨槽。
“嘿!”艾瑞娜叫道,她身穿運動褲和長袖T恤,雙手橫抱胸前,“又去查看那段倒塌的柵欄嗎?”口氣不是挖苦,更多的是不快。
爬到一半時,我停頓了一下,腿仍然跨在排雨槽上,“不是,風向標很松,咯咯地響。”
“我怎麼一直沒有發現。”
我們幾乎是在喊著說話。想到跟蹤者的攝像機可能正在捕捉艾瑞娜,更不用說我們之間的對話,我就更加不安。我的雙肩驟然緊張,像被激怒的狼一樣憤怒、警覺。“喂,進屋去吧。別在外面凍著,我馬上就下來。”
“我要早起,先去睡了,給你足夠的時間來寫更精彩的故事。”她說著就消失在屋檐下,一會兒就聽到前門被重重地關上。
屋頂很陡峭,我彎著腰,一邊的膝蓋和前臂保持不離開屋頂板,像螃蟹一樣勾搭著向上爬,顫顫巍巍地到了屋頂的最高點,這里離米勒的房子很近。我抱著自家的煙囪放松一下。
沒有看到米勒家的屋頂上有攝像機。
在這里,別人家的陽臺、路燈和其他屋頂一覽無余。這是最好的觀測點,能找出任何藏匿東西的地方,附近的樓房、周邊的樹木、後院、車輛、電線桿等。我仔細地查看,直到眼睛隱隱作痛,什麼都沒有發現。
什麼都沒有。
失望混合著些許的放松,我靠著磚牆坐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轉身往回爬。突然,我看到在昏暗的燈光下有個閃閃發光的東西,就在我的工作室上方向東延伸的那部分屋頂,屋頂邊上規整地放置著一個三腳架,上面固定著一部攝像機,鏡頭正警覺地對準我。我心里一沉,感到一種平靜的恐懼。這種恐懼一般都出現在噩夢中,但因為你懷疑自己是在做噩夢,所以恐懼能得到某種程度的緩解。三腳架離屋頂的最頂端只有幾英尺,並且根據屋頂的斜坡作了調整,它背後隆起的屋頂正好成為擋風屏障,而上面顫抖的風向標正好可以卡住三腳架。是誰把攝像機放在那兒的?鏡頭不是對著米勒的屋頂,而是對著我來查看米勒屋頂的線路,看來那個人已經設計好我的行動線路,想到了我想的一切,並在我行動之前搶先一步。跨越黑暗中凹凸不平的屋頂板,我和空白的鏡頭相互對視,打量對方,就像兩個槍手在一個塵土飛揚的新興城鎮的街頭對峙,寒風從我耳邊呼呼吹過,如同埃尼奧 莫里康內的西部牛仔電影里高潮部分的再現。
我的橡膠鞋底緊緊扣住粗糙的屋頂表面。我離開煙囪附近的平坦地帶,朝著屋頂與屋頂的交接處爬去,手腳貼著屋頂板,沿著屋脊爬行,口幹舌燥。從這里往下看,兩層樓房似乎顯得更高,風雖不算強勁,依然寒氣逼人。我來到屋頂邊緣往下一看,巨大的落差使人眩暈。我抱住生鏽的高高的風向標,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安放在下面的攝像機,幾乎觸手可及。
這是我的攝像機!
擺好的取景框正好對準我剛爬過來的屋頂。攝像機的綠燈還沒有亮起,說明我爬過來的這一段並沒有被錄像。
車輛哀嚎著駛過轉彎處,光束滑過金屬表面,晃得我失去了方向,眼前一片模糊。我俯身抓起攝像機,數碼儲存庫早已被刪除,攝像機也不在錄像狀態。問題是,它為什麼會在這里?難道是作為誘餌嗎?
只見米勒家的臥室燈隨即熄滅。好準時,正好是十點半。我不能不懷疑,這時間也是有人設定好的。
我笨拙地拿著攝像機,這是一臺很便宜的佳能攝像機,我幾乎棄之不用。沿著屋脊返回,我從靠里的角落縱身而下,跳到常春藤花圃上。
我急忙回到屋內,坐在油光麰亮的深色胡桃木餐桌旁,桌子是艾瑞娜設計的。我把攝像機放在桌上擺弄,它配有光學變焦鏡頭,可延長電池壽命,還有DVD直接刻錄選項,是個地道的傻瓜攝像機。
我站起來,捧著水洗了一把臉,站在那里,攤開雙手撐著水槽的邊沿,茫然地盯著封閉了的百葉窗,百葉窗與我的鼻子距離不到兩英尺。
最後我上樓回到了工作室。里面有一張破損的辦公桌,那是在甩賣時撿的便宜貨,也是房間里的大件。我檢查了存放攝像機的櫃子,愚蠢地想證實我的攝像機的確不在那里。下樓,目標明確了,我的思緒像導火索在嘶嘶燃燒。拿起那兩張光盤對比了一下,完全相同!我強迫自己不要一會兒工夫就兩次回到工作室,這樣在樓梯上走動會吵醒艾瑞娜,但我還是再次回到工作室。
我從工作室的書架上把那摞空白光盤全部拿下來,果然同樣是便宜的那一種。從寫入速度、存儲容量到聚碳酸酯加蓋的品牌名稱都一模一樣。自從去年我開始用硬盤數字錄像機刻錄電視節目,一摞光盤已經被我用去了三分之一。塑料包裝上寫著每摞三十張。一數,還剩十九張,空白的光盤仍堆放在軸桿上。我能想起那十一張不見的光盤去哪兒了嗎?
我再次轉到樓下,就像是在做賽前集訓。在休閒房,我發現了四張刻錄了重播劇目《盾牌》的光盤,兩張《反恐24小時》的光盤,一張《絕望主婦》的光盤(艾瑞娜的),還有一張刻錄了喬丁 斯帕克斯參加美國歌手選秀賽《美國偶像》片段的光盤,上面還留有啤酒杯底的痕跡,總計八張。雖然我很少重看這些刻錄好的節目,但一旦刻錄,就不會扔掉。這也就意味著有三張光盤下落不明。是的,三張!
于是我再次翻查電視櫃,伸長脖子,看看光盤是否跌落在電視機背後。沒有!有三張光盤不見了,而我只收到了兩張。
我又去檢查門廊,開門讓一股冷空氣猛衝進來,並沒有人魔術般地遞過光盤。我關上了門,還上了防盜鎖和防護鏈。我從窺視孔往外看了看,然後轉過身,背靠著門。
難道第三張光盤還在路上?難道當我在屋頂發現自己的攝像機時,還有另外一部攝像機在什麼地方拍攝我的行蹤?難道這就是我的佳能攝像機當時沒有處于拍攝狀態的原因?
理由顯而易見,我終于頓悟,不禁哈哈大笑;但不是開心的笑,絕對不是,而是那種當你走路時突然踩空要摔倒時發出的笑聲,也是一種自欺欺人的笑,倣佛是自我安慰地說:“沒事。”
我穿過客廳走到廚房,在餐桌旁坐下,打開攝像機的光盤裝載區。
第三張光盤赫然躺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