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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時間:2012-11-23 07:41   來源:

  第七章

  我們屋後的畫面漸漸顯現。

  這次是恐怖電影慣用的低角度拍攝,還有幾束樹枝增加了夜色的恐怖氣氛。畫面切換到一側,那是艾瑞娜花棚的綠色波紋塑料牆壁。鏡頭向前推進,視點透過茂密的漆樹叢,像變態殺人狂一樣向我對面的牆爬去,我緊緊盯著牆上的純平電視機,如果說聲道有聲音,那也是電路發出的尖厲聲和呼吸的噗噗聲。安靜得讓人害怕!透過斑駁的陰影,圖像若隱若現,這里有花園的太陽能燈,那里的一塊草皮也出現在門廊的燈影里,鏡頭向上移動到房子上,還是保持很低的角度,到了窗臺,慢慢向北移到客廳的天花板,能隱約看見電視在閃爍。

  我的背上沁著汗水,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口,透過半透明的灰綠色窗簾,黑色方框玻璃的反光過于刺眼,我什麼也看不清。直到那一刻,我才想起那個大俗詞:膽戰心驚。坐在那里,我感到恐懼已經浸入五臟六腑,而且有增無減。我的眼睛一離開屏幕,恐懼感就驟然上升。真離奇!電視似乎就是一個威脅之源,還有那窗口本身也是虛幻無比,窗戶外每時每刻都可能有人潛伏著。想到這里,屏幕又再次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

  偷拍者的膽子越來越大,拍攝角度升到窗臺上,並從窗口肆無忌憚地拍攝室內,最後鏡頭落在了沙發上毯子下沉睡的人。當攝像鏡頭往後拉時,我聽到了自己的心跳低沉而急促,頓時毛骨悚然。

  圖像不斷晃動,沿著內牆移向廚房。突然鏡頭拉到後門,由模糊變成自動對焦。我屏住了呼吸。

  一只戴著乳膠手套的手伸出來,扭開門鎖的旋鈕。原來,盡管艾瑞娜一再提醒,我還是常常在把垃圾倒進垃圾桶後忘記鎖門。潛入者輕輕一推,就進了屋,走到冰箱旁邊。

  我的眼睛瘋狂地掃視廚房,又回到屏幕上。

  拍攝鏡頭不慌不忙地移至廚房,又越過門框到達客廳,角度對準沙發,只見我躺在沙發上睡著了,就是我現在坐著的沙發。此時此刻,我傻傻地告訴自己:不要向左扭頭看,因為有一部攝像機正在拍攝,而攝像機正被一只戴著手套的手抓著。

  我的眼睛無法離開屏幕。鏡頭變換成向下俯拍的角度:潛入者的鏡頭就在我上面,而我卻酣睡如故。我的臉頰呈白色,眼皮抖動了一下,接著全身動了動,轉過身,一只拳頭蜷縮在毯子里。鏡頭放大,並靠得越來越近。眼瞼跳躍後出現一時的模糊。鏡頭靠得更近了,直到連皮肉都無法辨認,直到所有東西都看不清,只剩下屏幕在抖動,最後整個屏幕變白,閃現出靜態的波紋。

  然後是黑屏。

  我的手蜷縮在毯子里,就像在視頻里一樣。我抬起手往脖子後一摸,又把汗水擦到牛仔褲上,留下濕漉漉的印記。

  我跑上樓,也不怕吵醒艾瑞娜,推開昏暗的臥室門。她睡著了,渾然不覺。平安無事!她的嘴微微張開,頭發蓋住了眼睛。我如釋重負,覺得一身輕松,癱靠在門邊。電視里克萊爾 赫克斯特伯正嘮叨他兒子西奧的功課。為了確認沒事,我有一種衝動,想過去喚醒艾瑞娜,但看到她上下起伏的裸肩,我松了一口氣。這是一張新床,有橡木的底座和手工雕刻的床裙,看起來很結實,很有安全感。她上個月換了新床,還換了床墊,可我沒有睡過這張新床。

  我走回大廳,輕輕關上門,兩肩靠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當然,她決不能受到任何傷害。最新的視頻是在昨天晚上拍攝的,而艾瑞娜離開我的視線才不到一個小時。但現在理性又發揮起作用。像我第一次收到光盤後的心路歷程一樣。我下樓回到沙發上,就是這張沙發,潛入者為了暴露我和妻子已經分開睡,特意拍攝我在沙發上的睡姿。盡管是張折疊式沙發床,但為了不破壞室內現有的布局,我從不展開。在視頻里,我身上蓋著毯子,看不出睡覺時到底穿了什麼樣的平角短褲。因此,再多的衣物法學鑒定分析也無法推測出視頻是什麼時間拍攝的。我強打起精神,拿起遙控器,點播放鍵。看著有顆粒感的畫面上,房子由遠而近,我又一次打了個寒戰,定了定神,仔細觀察可能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可是沒有辦法推測草坪是在多久前被修剪過,後門也沒有新的劃痕,廚房內,洗滌槽里沒有盛著剩飯剩菜的盤子。看垃圾桶!我點擊暫停鍵,仔細辨認裝滿垃圾的垃圾桶。一個空的麥片盒子、一個皺巴巴的箔球粘在酸奶杯口。

  我衝進廚房。無論是內容還是形狀,垃圾桶里的垃圾與屏幕上的圖像一模一樣。麥片盒或酸奶杯上面沒有任何其他的東西。今天是星期二,艾瑞娜像往常一樣工作到很晚,可能訂購外賣到陳列室里去吃,因此,昨天到現在她沒有增添任何垃圾。我查看了咖啡機,果然,早上用過的濕漉漉的過濾器一直放在里面。

  我睡覺的鏡頭是昨晚拍攝的。因此,第三張光盤是在第二張拍攝之前拍攝的,第二張光盤拍的是我在查找第一張光盤拍攝位置的樣子,絕妙的計劃。我無法不佩服這樣周密的設計。

  我檢查後門,已經鎖好了。艾瑞娜一定是在今天早上發現沒有上鎖的。拉上插銷,我想自己不該要艾瑞娜不厭其煩地提醒我拉插銷。和之前一樣,我用紙巾包著光盤,裝進一個備用盒子。

  教師休息室里,朱莉安邊抽煙邊作評論。她認為,這顯然已經超出了騷擾范疇,在不到十八小時內連續偷拍三張光盤是一種恐嚇。她的評論令我更加心驚肉跳,也很氣惱。但似乎可以確認的是,正如馬賽羅在數不清的預告片里反復的一句話:“這僅僅是個開端。”我得馬上告訴艾瑞娜,肯定得這麼做。盡管婚姻有缺陷,但生活中我們是開誠布公的。米勒只是個轉移注意力的對象,我首先得把他從清單中劃掉。我走到門外,在人行道上左拐。夜晚有點涼卻充滿活力,空氣清新。奇異的使命感讓我頭昏目眩,我只是要做一次睦鄰友好訪問。

  一輛大巴叮叮當當地駛近,倣佛是一只關節松動、嘰嘎亂響的巨獸,使人焦躁不安。車身有一則電影廣告:“夏季即將上演:《窺殺》。”畫面中,一個身穿雨衣的背影被曼哈頓的雨水淋得有些模糊,正走下地鐵口。他手提公文包,鬼鬼祟祟,慌慌張張,面孔陰森,扭頭張望,一副偏執狂的模樣!大巴駛過,我閃到路邊,想避開車身上的電影廣告——那就像是我的“訃告”——好像是在存心嘲笑我。米勒家大廳里的鐘聲發出不尋常的響聲,我的內心充滿恐懼。夜晚空氣清新,他們家就在旁邊不遠處。我一步一步慢慢往前走,不斷穩定情緒。室內的燈亮了,只聽到有人拖著腳走路,還有人嘟囔抱怨,然後瑪提尼出現在門口。米勒美麗的妻子,名字聽起來有點古怪,她長期受苦,眼神憂傷;手臂上長滿汗毛,皮膚松弛,因為剛減了六十磅,現在她的腰變得纖細,簡直可以套上餐巾環。半月形的腹紋從她的肚臍周圍展開,像動畫片里的爆炸形成的線條,紋路很淡,是微晶磨皮護膚的結果。她的皮膚顯得很柔軟,很有女性美。即使剛被喚醒,她看起來也無可挑剔,頭發整齊發亮,緞睡褲與勃艮第露背吊帶背心搭配得當。她是個積極主動、很有能力的人,會準備適合不同種族的節日賀卡,在我們偶爾舉辦的晚宴聚會後一早打感謝電話,用樹枝和酒椰裝飾生日禮物送給我們。

  “帕特,”她說,扭頭向我投來警覺的一瞥,“我希望你沒幹什麼傻事。”她刪繁就簡,足以表明,她是來自美國中部,而不是波斯。

  “不會。很抱歉把你叫醒,我只是過來問米勒一些事情。”

  “我覺得不行,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他累壞了,今天上午剛飛回來。”

  “從哪里飛回來?”

  “德梅因,是出差吧。我猜。”

  “他離開家多久啦?”

  她皺起眉頭,說道:“就兩個晚上。怎麼啦?難道她也出差了?”

  “沒有,沒有的事。”我說,盡力掩飾我的不耐煩。

  “有人撒過謊,你懂的。我怎麼能相信他真的去了愛荷華州呢?”她站得很近,我的臉能感覺到她的呼吸和依稀可聞的薄荷牙膏的味道。靠近一個女人並呼吸她呼出的氣息,似乎有一種怪怪的感覺,這喚醒了我的意識:我和艾瑞娜分居已經好長時間了。“難啊,不是嗎?”她說,“他們永遠不會明白,我們倆都是受害者。”

  我覺得用“受害者”這個詞有些不妥,但沒有說什麼。我試圖找一個好一點的借口進一步問米勒的事。

  “對不起,帕特,我想大家都沒有必要互相仇視。”她伸開胳膊,完美的指甲閃亮發光。我們擁抱了。她的體味很好聞,淡淡的香水、女性肥皂、汗水與沐浴液的味道混在一起。我擁抱了一個女人,真的擁抱了她,這給我一種心潮澎湃的感覺,喚起的不是記憶而是感覺,以前的某次,我的妻子也曾給我這種感覺。瑪提尼的肌肉比艾瑞娜更緊,她也更用力。我拍拍她的後背然後松開手,但她好一陣還緊抱著我不放手,似乎要埋住自己的臉。

  我後退走開。她擦了擦鼻子,不自然地四處張望,說:“我和米勒結婚時也是個美人呢。”

  “瑪提尼,你現在也很美啊。”

  “你不用這麼安慰我。”

  經驗告訴我,與她過招,我不會有什麼便宜可佔。我的手指不由自

  主地敲擊前臂。“你們男人都是以貌取人,我們也看重自己的相貌。令人悲哀的是,你們總是對的。”她搖搖頭,將一縷頭發捋到耳後。

  “結婚後我就迅速發胖,我很難過。我媽媽發福,我妹妹也……”她的指尖沿著眼皮拖動,想除掉涂在上面的眼線。“米勒因此對我失去興趣,也不再尊重我。現在我都明白了,一旦失去就不會再擁有。”

  “真的嗎?”

  她焦急地看著我。“難道你不這麼認為嗎?”

  “我不希望如此。”

  十分突然地,他出現在她的肩膀後,緊張地係著浴衣,裸露的寬大胸部上面炫耀似的長著胸毛,像撒了鹽和胡椒似的。我的背部肌肉本能地收緊,擺出一副防守的姿態,氣氛驟然不同。

  “瑪提尼。”他用堅定的口吻說。她退進大廳,回過頭望了我一眼。看著臥室門關上後,他揚起粗大脖頸上那顆碩大帥氣的頭顱,看著我的手。他看上去跟我一樣緊張,但馬上又鎮定下來。“你想要幹什麼,帕特?”

  “對不起,把你吵醒了。我知道你剛回來,旅途勞頓。”我仔細打量著他,想搜尋些蛛絲馬跡,證明他並沒有真正出城,而是在附近的屋頂上手拿攝像機,踮著腳尖,像一個憤怒的聖誕老人。“有人在監視我們的房子。你看到什麼了嗎?”

  “你的意思是有人監視你?”他一臉困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遞給他沒有任何標記的光盤。“他們送來的。從視角來看似乎是從你的屋頂上拍攝的。有什麼工人在你家做工嗎?”

  “帕特,你開始關心我了。”他厚厚的手搭在門上,似乎在等我撲過來,他準備隨時閃開。

  “好了,不說這個。”我說,“我們都知道這出戲。你一按動按鍵,我就得做出回應。”

  “我不按任何按鍵,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好像有回應了。”他說著,隨手關上大門。我伸出手輕輕地把門擋住。我說:“你看,我不是來這里威脅你,或是興師問罪的,我也沒有

  打算叫警察,我只想問問你,我們都冷靜點——”

  “現在叫警察?我不知道你想在這里幹什麼,帕特,我也不想管。我現在要關門了!”我拿開手,直盯著他的眼睛,他慢慢關上了門。我聽到門栓萩嚓一聲,鏈子扣上了。

  我走回家,從前門進來,隨即上了鎖。艾瑞娜正坐在沙發上,烏黑的雙眼直逼視著我。只見她舉起手中的兩張光盤。

  “這到底是什麼?你雇人幫我們看房子?為了監視我?這是瑪提尼幹的嗎?她盯我的梢兒,而你去盯米勒的梢兒?這光盤太過分了,我想我們的關係還不至于到這種地步。”

  “哦,等等,錄像中都是我的畫面呢。”“這些是監視錄像,所以有幾個你的鏡頭也很正常。還有別的光盤嗎?他們監視我幹什麼?”

  “我真不知道這些錄像的幕後主使是誰。”我快步上前,她恐懼地後退。我一下子愣住,她以前從沒有這樣退縮,從來沒有過。我們倆都被她的反應嚇壞了,在僵硬的氣氛中站了一會兒。她用手抹了一下額頭上的一綹頭發,手在空中擺了擺,示意我們都冷靜下來,不要著急。

  “你是告訴我你沒有參與這件事?”

  “是的,當然沒有。”她把頭扭到一邊,深吸了一口氣。“帕特,你嚇死我了。你一直像

  個彈簧,能控制自己。而現在,你好像已經失去理智了。你到他們的柵欄那兒查探,爬到我們的屋頂盯梢兒,現在你又去他們那里興師問罪。我原以為整個事情就要在他們的門廊上作個了斷。米勒有各種各樣的獵槍,他會把你殺了。如果是這樣,我會很內疚的。”

  “殺我?”

  “我原以為米勒會殺了你。”她在黑暗中輕輕抽泣,一半憤怒,一半放松,“假如現在有人要槍殺你,那應該是我。”我遞給她第三張光盤。

  “你必須看看這張光盤。”我仍用紙巾包住光盤,以免留下指紋。我把光盤放進光驅,藍色屏幕很快就變成我們屋後的畫面,鏡頭有些搖晃。視頻在播放,艾瑞娜的大腿壓在小腿上,因酸痛,她又把大腿放到沙發坐墊上。當戴乳膠手套的手抓住門把時,她抽了一口冷氣。我第一次注意到黑色運動衫下輕微閃現出了潛入者的手腕。

  錄像播放結束後,艾瑞娜聲音嘶啞地對我說:“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去叫警察?”

  “我不想嚇壞你。”我舉起手,“是的。但這個光盤是我今晚剛發現的,就在我們的屋頂。我剛才就是立刻過來告訴你的。但由于顯而易見的原因,米勒是可以排除的。”

  “不可能是米勒。”她堅定地說。

  “我同意,但叫警察也沒什麼用。”

  “你什麼意思?告訴他們有人進入了我們的房子。”

  “這讓人毛骨悚然,但不是犯罪證據,他們會說他們也沒有辦法知道是誰幹的,他們會說很可能是你。”

  “是我?帕特——”

  “他們什麼也做不了,但會對你說‘如果再有什麼事,請聯係我們’之類的話。’”

  這時候,門鈴突然響起來。她愣了一下說:“媽的,真討厭!你最好不要去理它。”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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