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在客廳插上了攝像機的插頭充電。突然樓梯上傳來咯吱的響聲,我嚇了一跳,原來是艾瑞娜下樓了。
“好吧,事情的發展如你所料,”她說,“難道我們就無計可施,只有坐等下一張光盤出現嗎?”
“我不想這樣等下去,”我說,“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們下一步要幹什麼。”
艾瑞娜揪著自己後面的頭發,突然意識到後又迅速把手放下。她神情緊張,不停地用手輕輕拍打著腰。“警探他們盤問了米勒,因此,他也被正式拖了進來。如果米勒要問我這件事,我該說什麼呢?”
“我不喜歡給你設置規矩。”
“言外之意,你信任我了。”
“艾瑞娜!有人正威脅著我們。我哪有閒心管你到底要跟米勒說什麼屁話?”艾瑞娜憤憤地哼了一聲走進廚房,從冰箱里倒了一杯過濾水,她的後背對著我,露出肩膀處光滑的皮膚,睡覺時穿的緊身背心勾勒出了她的身形。
曾有一陣子,艾瑞娜和我重歸于好,重溫那熟悉的親近感,我們都被偷拍事件逼到了危險的邊緣。但現在警探已走,只剩下我們倆,一堆新老問題又一股腦擺在我們面前。艾瑞娜坐在餐桌旁,雙手捂著水杯,臉扭向一邊。
她的肩膀看上去很骨感、很瘦弱,頭也沒回地對我說:“電影里男人結婚前總是偷偷摸摸,不老實,或其他什麼,然後良心發現,像狗一樣作賤自己,睡在女友房門外,但他們的所作所為總是能得到原諒。可女人呢?永遠得不到原諒。”
“《尤利西斯》是個例外。”我說。
“是啊,但這部電影沒有票房。”她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我走過去,坐在她對面。她沒有看我,可嘴唇有些顫抖。“你為什麼不罵人?”
“罵誰?”
“任何人,我,或他。”
“他不配讓我罵。”我說。
“我以為也許你會罵我。”
“你要我罵人?”
“沒有,但也許你可以找出一些其他方式來發泄。”她笑了,有些苦澀,抬起手背抹了抹鼻子。“瞧,我設計制作的家具定價太高,買方大多數是不會欣賞的人,你說他們會不會把這事刻在我的墓碑上?我已經三十五歲了。大多數朋友都忙于拼車出行和帶小孩出去遊玩,沒有孩子的要麼就過度健身或在度假,這真是一個怪異的時代!面對這樣的時代,我把握得不怎麼好,時代也因此匆匆把我拒之門外。我的生活里沒有多少我希望得到的東西。唯有一樣很特別,那就是你。”她的聲音有些嘶啞,抿了抿嘴,努力找回思路,“你對我沒有感覺,這難道就是世界末日嗎?當然不是。不過,這事確實很讓人煩心。而我跟基思通話時,他告訴我說,你與薩沙在一起……”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使勁地擤鼻涕,“這時,米勒過來串門。也許,我當時所做的事讓自己都很意外,也會讓你感到意外,我現在都不敢相信。都是為了把我們倆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我不知道怎麼說。”她搖搖頭,“都說性愛有些慰藉作用,可我們之間的性愛很糟糕。”
“是有一點吧。”我竭盡全力克制自己,不詢問發生了什麼事,更不會刨根問底了解具體細節,比如誰穿了什麼衣服,誰把手放在什麼地方。至少我心里明白,知道得越多就越想深究,而知道過多內情于事無補。
我笨拙地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我明白,我冷落了你。基思在你脆弱的時候欺騙了你,你很容易上別人的當。但我還是有點想不通,你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講這些。”
“那幾天,我一直想和你通話,帕特。”
“我快崩潰了,找不到解決的方法。基思正好給我一個借口,讓我能暫時抽離出來。”我無法看到她的雙眼,“那些改寫,那些該死的沒完沒了的改寫……我夜以繼日地寫。”我稍停了一下,接著說,“我知道,這些我都告訴過你,但我還是……”
她感覺到我語氣的變化。“什麼?”
我看著自己的雙手。“我作了這麼多妥協,結果還是以失敗告終。”
她默默地看著我,烏黑的眼睛里充滿憂傷。
“我以前都不知道,”她說,“不知道你的處境。”
我說:“我沒有關心你。是的,婚姻應該賦予人在一段時間內我行我素、單獨行動的權利,比如,在你的伴侶跟別人好上之前,你有九天肆意妄為的時間。其實在九天之內,我也是有機會的,可我正在電影拍攝現場工作,上帝可以作證。”
“是啊,你是劇作家。”
我無可奈何地笑了笑。
她咬著嘴唇,揚起頭,用手抹了一下桌面清漆。“帕特,你看,這是桃木,棕褐色的漆,紋理很粗,質地平整。我們在原材上切去四分之一,便于在年輪的紋路上取一個比較好的角度。你知道嗎?要找到這樣好的木材不容易。一般木材的問題很多,如幹裂、紋裂、腐朽、樹脂囊、蜂窩裂、藍霉斑等。”她用手指關節敲了幾下桌面,桌面看起來很堅硬,“不過這些還不是關鍵,我選的是最好的。”
“不過什麼?”
“把手伸過來。”她翻過我的手,讓我的手心在桌面上慢慢拖滑。我感覺到掌心下面有微微的隆起。“有感覺嗎?那是板材變形,再看你的頭上方。”
我抬頭望去,上面是熱氣排氣口,正從檐口往桌上噴氣。
我把目光從頭頂收回,發現她正盯著我的眼睛看。“桌子的桃木縫隙中可能存了水分。這誰也說不準。”
“我確實從來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我說。
“這樣一來,桌面不同的地方獲得的光照不一樣,因此光澤變化就不一樣。我每次下樓都會注意到,你看這里。”她抓起我的指尖輕輕地掠過桌面微微凸起的小黑圈,又說,“我們給疙瘩上過漆。三個月前,這里還很平整光滑。當然,有疙瘩也不是什麼好事,但有些缺陷會使它更美麗。如果你想要買跟其他人一樣的東西,那就到宜家家具賣場。”她又拉起我的另一只手說,“你不能容忍有缺陷的東西,帕特,我明白,但這個桌子確實很不錯。難道你要把它扔掉嗎?”
“沒有啊,我不還在這兒嗎?”
“你的人的確在這兒。”她的手很輕地護在我傷痛的指關節上,握住我的手,又把我的手擺成合十狀,讓我好像在祈禱。由于她身體前傾,黑色長發前擺遮住了她的臉。“這對我們倆都沒好處。不論我們要做什麼,只要能挽救我們的婚姻,我什麼都願意做,但我不能再像現在這樣生活了。不管你怎麼想,我必須找到自己的生活方式。”
她推開椅子,站起身,俯身越過油漆光滑的桌面,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然後一步一步地爬上樓,悄無聲息地關上了臥室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