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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莫言從維熙

時間:2012-12-25 08:07   來源:中國臺灣網綜合

  話說莫言從維熙

  一段有趣的插曲

  今天已過冬至,樓身正在進行整體粉刷。一位乘吊籃上下粉刷樓體的工人,行至我居住的五層窗臺,見我正在寫字,便用山東腔對我說:“喂,聽說您是個作家,您知道有個莫言嗎?”

  天氣雖然很冷了,我還是停下正在填寫的護照申請表格,拉開窗與那小夥子攀談開了:“你問這幹什麼?”他站在晃晃悠悠的高空的吊籃中,抹了抹臉上的灰漿點子,對我說:“俺是來北京打工的高密人,聽樓里人說您也是個作家,幾次過您窗口,看您在電腦上打字,不敢隨便打攪您;今天您沒開電腦,便乍著膽子問問您,認不認得俺的那位作家老鄉。他在咱那地盤上,可是名氣大著哩!”

  高處不勝寒。更何況那天刮著大風,我體諒那位高空作業的高密小夥的辛苦,便遞過去一包“紅塔山”,並對他說:“我老祖宗的根,也在山東。你拿去抽吧!”

  他把煙忙塞進窗子,連連說:“不行,我們老板定下紀律,不許……不許……”

  我說:“天這麼冷,他不知躲到哪兒幸福去了,咋會看見你在高空挨凍。快收下吧,只當是莫言送給你的好了。”

  “那麼說,您認識俺那老鄉了?”

  我點點頭。吊籃開始上升,小夥子的身影消失了。

  …… ……

  這本來是生活中的一個符號,並沒想到將其寫進文章中間。未曾想到的是,兩天以後的一個中午,鎮邦老弟打來了電話,點名讓我給莫言用文字畫像,他說在我們這代作家里,沒有比我更合適的人選了。我想了想,此話也算一矢中的。雖然這兩天我正忙于辦理去美國探望兒孫的煩瑣手續,還是不得不暫停各種表格的填寫,忙里偷閒地涂抹上莫言這幅由表及里的文字畫像。也好,剛才談及的小小插曲,正好可以成為莫言肖像的第一筆,我將其寫在篇首,以示我“愛屋及烏”的心緒……

  文學之外的閒話之一

  用人體造型美的視角去掃描莫言,他不能算是文苑美漢。過早謝了頂的腦袋,沒有窄腰而只有肥臀的線條;窄窄的一雙眼睛,似乎也不具備穿透生活的光澤。老實說,從相貌上很難找到他一點瀟灑的神情。記得,在他還身穿著橄欖綠軍裝的時候,有一次亮相于電視屏幕上,不是那身軍服不合他的身腰,而是他的身腰沒能撐起軍裝的一派英豪之氣來。因而當我看到他按著導演的指點,時而行走、時而靜立沉思的時刻,我當真笑出了聲,並對正在收拾屋子衛生的妻子說道:“快來看莫言,你也當過兵,看看這個男兵,是不是有點像熊貓?”

  妻子甩了我一句:“你不能要求文職軍人都像國旗班的旗手一樣。重要的是,他的內在應該是個真正的男人就行了。”

  我和她爭辯說:“我是說外形,又沒有涉及他的五臟六腑。”

  她說:“外皮儀表堂堂,一肚子草的男人多了。你們文壇里這號人,也可以裝幾車皮。莫言這幾年寫了多少東西!這是那些酒囊飯袋的冒牌作家根本無法相比的。”

  我說的是外在。

  她說的是靈肉。

  她說這些話是由衷的。這些年來,凡是莫言發表在大刊物上的作品,她都是先于我的第一個讀者。雖然她的文字表達能力偏軟,可是感悟文學的能力卻十分過硬。近兩年內,她特別欣賞莫言發表在《收獲》上的《野騾子》。我往往是在她的啟迪之下,閱讀莫言近年大量作品的。但當時面對電視屏幕,我仍然忍不住對莫言的光輝形象竊笑不止,心想莫言的尊容,真是有損于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偉大形象。當然,他脫了軍裝,我也就把“綠色熊貓”的印象漸漸地淡忘了。

  想不到的是,我的這一細節被她記住了。1998年中國九位作家應海峽對岸之邀,出訪寶島臺灣。當天,她送我到機場時,像是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對我耳語說:“當過軍人的莫言,就是與別人不一樣。你看,別人都慢悠悠地磨蹭,只有莫言像個搬運工,不惜力地幫大家集中行李。你應當承認你那天說莫言不像軍人,至少是個偏見。”

  我說:“那是他從來具有的憨厚,當然啦,可能與他當兵也有點關係!”

  到底是孰是孰非,這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莫言是個一貫沒有文場中嬌氣而肯于在集體中吃苦負重的人。早在1987年,中國作家代表團出訪德國的時候,莫言在團隊中也拿出他的那份樸實,在往返機場上扮演搬運工的角色。其實並沒有人讓他這麼幹,其閃光點在于出自他的行為本能。因而,在訪德歸來作總結時,他是全團一致公認的勞動模范。這些看起來貌似平常的行為,正是身背嬌驕二氣的同行們最為匱乏的精神。不知是不是因為我經受過“勞改”的原因,我特別看重莫言身上十分濃烈、在知識分子中最為欠缺的素質。因而,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我總把莫言看成我的忘年小兄弟。在訪問德國和訪問中國臺灣期間,只要有兩個人同住一間屋子的機緣,我都願意與他為伍。

  文學之外的閒話之二

  該怎麼說呢,那是一段文學低迷的時期。一場風暴過後,有的人提出來“重新組織文藝隊伍”,並同時提出“要用筆綠化全國”的口號。一時之間風聲鶴唳,文化人重新嗅到了某種氣味。

  這年的12月28日,友人們在我家中聚會,迎接20世紀90年代的文學之春。那天,來的友人很多,我的同輩人自不必說,該來的都來了;在比我年輕一代的作家中,莫言也來了。在我的記憶中,他當天說話很少,酒卻喝得不少。在我的認知中,文人有兩種酒態:一種是酒後忘我,一種是酒後沉默。莫言屬于後一種,當他與在座的王蒙、葉楠撞杯時,只是往嘴里倒酒,沒有像葉楠等友人那樣酒後高聲喧鬧。最有意思的是,當友人們離開我家之後,妻子才發現莫言帶來的禮物:一個竹編籃筐里,蜷臥著兩只顏色相異、絨布做成的小貓。

  “這有點像他今天的肖像。”我說,“像只無言的醉貓!”

  “在二十多位友人中,他顯得最靦腆。”妻說。

  “那是老虎裝貓。”

  “何以見得?”妻說。

  “你看他的《紅高粱》不是充滿了人性中的野氣嗎?貓的柔順不過是他的外殼罷了。”我說,“蔫人出豹子。這個山東高密小子,骨子里藏有豪氣、義氣、霸氣和匪氣。”

  妻子笑個不住:“你別侮辱我們軍人。”

  “怎麼是侮辱呢,這是最高的褒獎。你沒看見文壇上那些‘排排坐,吃果果’的乖乖們,骨頭里最缺的就是這種鈣質嗎?”

  她無言了——她對文壇缺乏全面的了解。

  大概是第二年的早春,一位山東的編輯來我家組稿。言談之間,他從背包里拿出了一瓶酒,說是奉莫言之命給我帶來的家鄉烈酒。那瓶酒的名稱,今天我已忘得一幹二凈,但是酒瓶上的商標,我卻一直記憶在心:那是《水滸傳》中的漢子武松,在景陽岡上打虎的畫面。沒等這位編輯多費唇舌,我立刻應下為他們報紙副刊寫稿。他連連對我表示感謝,我說你感謝莫言去吧,只要是莫言的委托,我一定盡其所能。之所以如此,我當真覺得莫言的軀體里蘊藏著打虎人的陽剛之氣。

  他是個真正可以信任的朋友。事隔不久,華藝出版社找到我的家里,說是要突破一下文壇的沉悶局面,要我出面找上幾個有創作實力的作家,出一套實力派作家的書。在比我們這代人更年輕一代的作家里,我找上了莫言。現在回頭一看,那套叢書雖已黯然失色,但在1991年的特殊時日,“華藝”能把這些屬于“可以清理”的作家捆綁在一起,並在建國門外的一家飯店聚會,也算是一次難能可貴的行為了。

  記得,在會議間隙,莫言曾對我說:“老哥還不忘我,我銘記于心。”

  我說些什麼今天已然記不清了,但是我心里始終有莫言,倒是真情實話。在我的認知里,進入20世紀90年代之後,出現了一批吃狼奶長大的後來人,他們心中只有自己,並只為自己活著——莫言與一些狼孩涇渭分明,他行文做人的野氣里,始終不失中國傳統中的忠厚。盡管後來,我們都忙于各自的寫作,彼此來往少了一些,但莫言如日中天之後,並沒有忘乎所以像有的廉價文人那般自吹自擂,或千方百計煎、炒、烹、炸自身。這是我尊重並深愛莫言的又一因素。

  文學之外的莫言話題

  我們很少通電話——除非有事要談。記得,偶然通電話時,他常常勸我寫寫家族史。我說我不能,因為多年來讓我夢里也相思的東西,是勞改隊襤褸的衣衫,是一條茫茫的驛路。

  生活坐標和生活經歷的不同,決定了各人筆墨馳騁的領域。可以這麼說,從莫言發表《透明的紅蘿卜》開始,特別是他的《紅高粱》問世之後,我就覺察出這是一匹掙脫了籠頭的野馬。基于這種認知,除了我激動地寫下《五老峰下蕩輕舟》,對莫言的告別文學慣式、另辟蹊徑的藝術之勇表示讚美之外,他的處女作集是我主持一家出版社工作時,責令編輯迅速組稿並發稿的。當時,進入那套“文學新星叢書”的青年作家有四十多位,歷經十多年時間的磨礪和檢驗,依然光束不滅的究竟還有幾何?莫言不僅是長生的一個,而且作品越來越耐讀。當然在其洋洋灑灑的筆鋒下,偶然也分娩畸形胎兒,但在總體上是硬硬的幹貨。在良莠不齊、草苗爭長的文苑,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奇跡。他的作品中,第一沒有新新人類“寶貝”式的無病呻吟,第二不離開中國土地的原色。這個在斑斑雜色的文學路上的長跑者,心中百無禁忌,進入文學競技的最佳狀態。這是其一。其二,莫言的文風里比過去的野性又多了許多幽默的色彩,這是他過去的文字里所沒有的。

  讀他近期的作品,在暗自竊笑之際,不禁使我想起我們在臺北圖書館,與臺灣地區同行們共議21世紀文學命題的日子。當莫言走上講壇,宣讀他的講稿時,有別于其他作家發言的是,他似乎不是在講演,而是向在場的聽眾發出一連串的提問,加上他那張喜笑顏開的臉,使全場笑聲不絕于耳。這個山東高密小子,不僅文字里多了幽默的潤滑劑,連人也不是20世紀80年代的小莫了。他越來越像個非作家的平民百姓,既不作高深的哲理思考狀,更睥視故作深沉的假道學。如果硬是把學院派作家與生活源的作家分開的話,他理所當然地屬于後者。

  之所以如此,在于童年生活、高密田園對他的影響太深遠了。如他筆下的“紅高粱家族”係列——包括《天堂蒜薹之歌》在內,都深深地刻寫下家鄉田園對他的影響。盡管他對我說,這是他的偽家族史,其創意之源泉也正孕育于其鄉野的田壟之中。近時讀報,見莫言的文學觸角又伸向了話劇,說是要搞出莎士比亞《奧賽羅》式的《霸王別姬》來,我不知這只是宣言,還是要付諸行動,抑或是受他友人張藝謀的影響。在我看來,每個人都受自我的藝術局限,無論他是多麼偉大的天才,也無法掙脫自身藝術的制約。張藝謀《圖蘭朵》的藝術實踐,盡管各種媒體給予極大的熱情,我仍然認為它是無法與《紅高粱》的精湛相媲美的,一個半生不熟的夾生貨。莫言要嘗試一下這種藝術表現,只能讓我感到其勇氣可喜可嘉,但不會有預期的收獲。孰真孰假,讓我們拭目以待吧!

  本想勾勒一幅莫言肖像草圖,沒想到一發而不可收。電腦告訴我已然超過四千字了,就此住筆。我最後的幾句尾語是:莫言是個好人,絕不是隨風搖擺的“狗尾巴草”;是中國文壇的一個奇才,如果能在野虎出籠的狂奔中加上一點自審自識,未來的年代必將有驚雷般的佳作撼動世界文苑。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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