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們的想法。既然咖啡館里這麼嘈雜,我怎麼還能安心喝咖啡呢?開個玩笑罷了。那我怎麼能夠理解其他人說的內容呢?大約一年半前,我發明了一個術語,叫作濾音。很多自閉症患者都會這麼做,這是我們自學成才掌握的一門技巧。我認為醫生、科學家、心理學家甚至都不知道我們在做這種事。
要掌握濾音很困難,有些會濾音的人也只能在日常生活中運用一點點這種技巧,運用的時候也並非自己完全能夠掌控。詮釋濾音最好還是把你帶回咖啡廳。假設你大腦里有一個DVD的遠程遙控器,對話開始後,你可以通過暫停、慢放、回放或者快進控制談話過程。雖然你有能力做以上各種事,但並不代表你能聽懂這段對話。你聽懂自己的對話之前,必須想辦法弄明白你周圍的環境,包括其他人之間的對話。
大多數自閉症患者需要好幾天、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甚至好幾年才能做到。閱讀本書的家長、教育家或者醫生,想一想你們認識的自閉症患者就明白了。你有沒有遇到過一位自閉症患者進入一個房間後,在你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的情況下開始放聲大笑或者號啕大哭或者大發雷霆的情形?你所不知道的就是他們正在進行濾音。我已經學會在交談開始後的一兩分鐘內進行濾音。如果要在大廳、電影院或者體育館里進行濾音就更加困難一些,花費的時間更長,有時候會覺得承受不了。
請允許我說明一些事。濾音不僅僅是對輸入的聲音進行挑選。它還有助于我們對氣味、身體接觸——例如粗糙襯衫衣領帶來的感受——以及輸入的圖像進行挑選。我認為濾音技巧本來就存在于自閉症患者的大腦中,相當于是內置設備。我們只需要想辦法使用並控制它就可以了。
溝通是我的一個重要目標,但是同時,它也是我周圍人的一個重大目標。自我記事開始,我的語言病理學家柏布馬就一直在我身邊幫助我尋找溝通的方法。我記得她曾經在我嘴里塞滿木棍,強迫我用手和手指打手語。我第一次使用圖片標記的情形至今仍記憶猶新。我記得我心里想:“哇,只要我指著薯片的圖片就有人把薯片遞給我。”這件事讓我覺得神奇得不得了。第一次交流的時候,只要我提要求,我的要求就會被滿足。我已經掌握了讓訴求得到滿足的方法,但是我總是能聽到很多種聲音、嗅到很多種氣味,我怎麼可能重復一次我做的事情呢?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摸清門道。一開始,我發現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總是選擇一些並非我真正需要的圖片。例如,我想告訴別人我需要上廁所,但是畫著薯片的圖片總是誘惑我去選擇它。
幾年後,我認識了豪伊,他成了一個對于柏布馬和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物。我認為豪伊跟柏布馬一樣總認為我心里有一些重要的想法沒有說出來,想要幫助我說出來。豪伊和柏布馬總能想出好辦法來幫助我交流。他們想到的一個辦法就是讓我隨身攜帶一本畫滿圖形符號的大活頁夾。圖形符號並不僅僅只有圖像,上面還有文字。這些文字有助于我拼寫,但是那又是後話了。
我記得豪伊曾在教室里問柏布馬,幫助我交流的終極目標是什麼?柏布馬轉頭看了看我,接著又看了看豪伊。然後,她說:“凱麗現在已經6歲了,我認為我們應該集中精力訓練她使用圖片符號,我認為最終的目標是讓她使用語音輸出設備進行溝通。”
那時候,豪伊在我身邊才工作了幾個月而已,我認為他不太確信我能夠做到,至少一開始的時候他不確信,但是當柏布馬提到語音輸出設備時,豪伊的態度開始發生轉變了。那一天以及接下來的幾個星期和幾個月里,豪伊不斷地訓練我使用圖片符號。我在學校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在學習符號的含義或者學習如何使用符號來表達我的需求。我很擅長識別符號,但因為我濾音的能力也不是很強,所以並不完全理解圖片的全部標注。
依照我的理解,我大腦的工作方式與其他人不同。我看見某個人或物後就給它照了一張相,這張相片永遠存在于我的大腦中。這就是我不願意直視別人臉的原因。我盯著一個人看的時候,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里,我就拍攝了幾千張對方臉部的特寫。把我的大腦想象成一部數碼相機。我越是盯著一個人的臉看,我拍攝的相片就越多。由于我盯著那個人太長時間,拍攝了太多相片了,我的大腦,或者順著上面的舉例來說,“數碼相機”就沒有存儲空間了。我再也沒有辦法處理圖片了,只能把頭扭向一邊。這也是你對自閉症患者講話的時候,他們總是四處亂瞄或者把頭扭向一邊的原因。
因為我有能力把看到的物品、人物、圖像以影像的形式存儲起來,所以我對每天練習用的那些圖片印象深刻。我的進步不算慢,但是也不快。然而,學期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豪伊告訴柏布馬和校董事會,我已經具備使用語音輸出設備的能力了。我認為我拿到語音輸出設備的那一天是我生命中重要的時刻,同時我心里也知道自己必須付出多少努力。回顧過去,我每天都過得比多數小孩兒要辛苦得多。豪伊和柏布馬自己制定項目幫助我學會使用語音輸出設備。從第一天開始,柏布馬和哈羅德就只是手把手地告訴我符號的位置。一旦我掌握了符號的位置,柏布馬就想辦法讓我明確地知道我使用語音輸出設備的時候,沒有人會幫助或者協助我。雖然我的運動能力有限,握不住筆,但是我能夠準確指著需要的圖片。柏布馬和豪伊希望周圍的人都知道並且認識到我能夠獨立做到這點。
我擁有的第一臺語音輸出設備很笨重,當時只有8個可供使用的符號。豪伊制作了一本包含上百個符號的書,歸類後輸入語音輸出設備里,方便我在不同的場合使用。哇,想想看吧,豪伊的心思都放在了工作上,完全沒有私生活。開玩笑的。他當時交了一個女朋友,也就是他後來的妻子。
用了這臺語音輸出設備一段時間後,我才發現它已經不能滿足我的需求了。我的父母在柏布馬和豪伊的勸說下,為我購買了一臺計算機化的語音輸出設備。這臺機器改變了我的生活。語音輸出設備里的圖片上有滾動的單詞,我的攝影式記憶開始拍攝這些圖像或文字。
幾年後,豪伊和柏布馬又開始實行拼寫訓練。這項訓練設計得非常巧妙,我建議想要教自閉症患者溝通的人都使用這套訓練方式。首先,他們先讓我看有文字的圖片,等我將文字和圖片匹配起來後,我必須在不看文字的情況下把單詞拼寫出來。依靠的完全是視覺學習法。有一件事我從沒有對豪伊或者柏布馬說過:我當時已經有2 000多的詞匯量了,他們的項目讓我明白了這些單詞的使用方法。
我覺得這點很奇怪:我首次拼寫的時候沒有人問我的感受。事實上,你或許在我爸寫的章節里看到過了,我那天難受得想吐。哦,抱歉,我忘了,你沒有看過那一章的內容。總之,我第一次拼寫的時候難受得想吐。豪伊拖著我去找柏布馬的過程中把我弄疼了。我記得自己當時還想過我不樂意使用語音輸出設備,他們幹嗎要強迫我?我知道如果我不說點兒什麼豪伊是不會放過我的。我當時只是希望讓他們知道我身體不舒服,接著我腦海中出現了“救命”這個詞,從一開始,這個詞就出現在我所有的語音輸出設備的主頁上。于是,我開始拼寫:救命。豪伊拽我的時候,我努力往相反的方向掙扎,因為我想在沙發上平躺著休息一會兒。我認為他們當時很驚訝,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我只是覺得惡心,豪伊強迫我繼續拼寫的時候,我小吐了一會兒。他們再次讓我坐到語音輸出設備前面,這次,正如你知道的那樣,我拼寫了“牙齒”。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找一個恰當的詞描述我的身體狀況。事後看來,我應該拼寫“嘴”這個詞,但是我當時還小嘛。
一兩天過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些什麼事。我也需要時間才能消化那部分的自己。我為自己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但是做成這件事究竟有多大的意義,我當時並不明了。這為我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雖然我不確定這個世界是不是我想要進入的。不要誤會我的意思。能夠傳遞我的想法和需求是一件很棒的事情;然而,隨著能力變強,其他人對我的期望也增加了。
我打字後的一個月,他們安排了很多種新的、有創意的練習。我記得我哥哥傻兮兮地在家里東奔西跑,用標簽機給家里的所有東西都貼上了標簽。我路過的時候,豪伊就強迫我看標簽上的單詞。讓我來告訴你豪伊和我哥哥有多瘋狂吧:他們在馬桶上也貼了標簽,每次我想上廁所的時候,豪伊都強迫我先指認“廁所”這個詞。這種做法確實挺瘋狂的,但是有助于我記住標簽上的單詞。
幾個月後,我有了一臺新的語音輸出設備,這臺設備能夠幫我展示新學到的拼寫技能。我開始使用一款名為光影棒 的設備,它讓我覺得自己更加與眾不同了。我使用過的其他設備上有圖片和符號,還能說話,這些特點總是引起別人的興趣。但是這臺光影棒沒有這些很炫的功能,不但沒有吸引到其他人,還讓其他人露出了怪異的表情。由于我始終不願意使用這些設備,所以豪伊想辦法幫我弄來了一臺電腦。他找到了一個非常棒的程序,叫作Word Q,既有智能拼寫功能又能將文字轉換成音頻文件,這樣我就能在房間里或者角落里跟其他人交談了。想知道我父母是怎麼看待我的舉動的嗎?我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兒,雖然會打字,但是坐不了多久病情就會發作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