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瞞天過海
“知了……知了……”
誰也不知道知了到底知道了些什麼,反正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一點也不知道的大牛和翠雲被它叫得昏昏欲睡。一到夏天,蟬鳴聲就此起彼伏、連綿不斷,不要說這樣在班房里已經坐了大半個時辰,就算正走在路上的行人聽到這叫聲也會如受催眠,上眼皮跟下眼皮不斷地打架呢。
不過小荻卻精神的很,身處青州府衙二堂的候審班房,她覺得特別的清涼,這個地方終年不見天日,就算是在炎炎夏日,也是涼風習習。
候審班房里除了幾張條凳之外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劉大娘是第一個被提審的證人,剩下小荻、翠雲和大牛三個案發現場的目擊證人坐在凳子上,只能呆呆地看著前邊的柵欄。這里邊是不許說話的,柵欄外邊站著兩個拄著風火棍的衙役,班房里的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
小荻到了這種地方一點也不怕生,她進了班房後先是好奇地東張西望一番,好奇之後便開始無聊,于是就去找翠雲姐聊天,結果她剛說了兩句就被差大哥喝止了,于是退而求其次要大牛哥講笑話給她聽,當然再度被差大哥厲聲喝止,小荻只好百無聊賴地閉上了嘴。
忽然,外邊高喊一聲:“肖荻,出來,聽候老爺垂詢。”
小荻“啊呀”一聲,趕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
審訊房里,推官老爺趙溪沫大人正襟危坐,正在仔細詢問著小荻姑娘:“肖姑娘,從你們所在的那座五角亭子,可以看清浴室外部的周邊情形嗎?”
“當然啦,浴室在花圃里,周圍隔著十七八步才有回廊,中間都是低矮的青草和花叢,藏不住人呀。哦!也不對,坐在亭子里就不行了,我們那座小亭子左邊種著幾叢竹子,我們坐在亭子里聊天,浴房右半邊的花圃能看清,左半邊因為有竹叢擋著,就看不大清楚了。”
“唔,這麼說,兇手如果潛入你們府中,從左側回廊下撲到浴房,撞開窗子衝進去行兇,殺人後再循原路退走,只要行動快捷,你們是來不及發現他了?”
這時候門扉一響,馮檢校輕輕走了進來。這位趙推官和他私交甚篤,因此他大模大樣走進來,只向趙推官點了點頭,便在筆錄官一旁站定。
小荻對趙推官很認真地說道:“是啊,少爺洗完澡會叫我的,他沒叫,我為什麼要盯著浴房看啊,我和劉大娘、翠雲姐還有大牛哥當時正坐在亭子里聊天呢。不過兇手不用撞開窗子呀,因為我家少爺喜歡沐浴的,冬天也常常去浴房泡熱水澡,所以窗子都不用窗格,而是裝的密密實實的木板窗子,冬天封死免得寒氣侵入,夏天則完全打開,只要一跳就進去了。”
“嗯,窗子打開,你們坐在亭子里,能看到浴房里面的情形嗎?”
小荻道:“浴房為了排水方便,地基築的比較高,坐在亭子里是看不到浴房中情形的,就算站著……我們往浴房里看什麼呀?”
趙推官摸摸鼻子:“唔,那你把張十三出現在後院,直到進入浴房前後的情況仔細說一遍,不許有任何疏漏。”
小荻爽快地道:“行,當時少爺已經進浴房有一陣子了,我們正在亭子里聊天,十三郎忽然走過來,問我們說:‘少爺正在沐浴嗎?’”
推官大人忽道:“等等,剛剛劉氏婦人說,這張十三走來時面色不愉,似懷怒氣,是麼?”
馮西輝聽到這里,目中精光一閃,立即盯緊了小荻,小荻撇了撇嘴道:“是啊,張十三仗著少爺的寵信目高于頂,府里上上下下的人,他誰都看不上,走路時鼻子都快翹到天上去了,怪討人嫌的,昨兒晚上,他故意找我的碴教訓人家……”小荻把她昨晚用冰塊鎮酸梅湯喝,與張十三拌嘴爭吵的事說了一遍,小荻說的聲情並茂,詳細異常,但是這種主人家的仆從間互相挑釁爭寵的事實屬尋常,推官大人聽得好生無趣,只好不斷地舉杯喝茶。
一盞茶的功夫之後,小荻還在滔滔不絕:“……後來爹也說我,說我不太懂事,我是從小跟著少爺的人,應該給府上新來的下人們打個樣兒,要不然大家都學我,你也拿點東西,我也亂用東西,還不亂了府上的規矩?我就琢磨,爹爹說的有道理,我應該幫著少爺,不讓少爺操心才對,所以我就不生氣了……”
推官大人放下茶杯,無可奈何地扶住額頭。小荻還在講:“今天早上我給少爺梳頭,少爺看我還在生氣,就故意逗我說話。其實人家脾氣很好,當時已經不生氣了,可是昨天人家剛剛發了脾氣,要是少爺都不哄我一下我就不生氣了,那多不好意思,我就不理他……”
兩旁柱著水火棍站立的衙役們都默默地低下了頭,好像在默哀般地忍笑,肖荻繼續講:“其實少爺對我一直都很好的,他見我還在生氣,就想辦法哄我開心,說要帶我上街去玩,還買東西送我,人家心里明鏡兒似的,這是少爺在向我賠罪呢……”
“咳!說重點,說說張十三為什麼面色不愉就好!”
“是,大老爺,人家這就說到了。十三郎以為經過昨天那事兒,少爺已經不疼我了,結果少爺還是對我好,他知道了能不吃醋嗎?他走進亭子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一眼,直接問劉大娘和翠雲姐說:‘少爺正在沐浴嗎?’他不看我,我稀罕看他嗎?我就故意和大牛哥說話兒,也不去理他,然後他就去浴房了,一盞茶的功夫之後,我就聽見少爺在里面好大聲地喊:‘救命啊,快救命啊’,我就跳起來……”
推官大人忽然來了精神,他抬起頭,目光炯炯地追問道:“等等,從張十三進入浴房,到你們少爺大聲呼救,期間有多長時間,你再說一遍。”
小荻歪著頭很認真地想了想,肯定地答道:“一盞茶,也就一盞茶的功夫,因為當時大牛哥正在給我講笑話,他說有一個人家里窮,連名字都沒有,後來就入贅到了一個傻大姐的家,從那以後別人就都喊他姐夫。有一次,他跟人打官司,請人寫狀子,人家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他就說我叫姐夫……”
衙役們的頭更低了,下巴已經快要抵到自己胸口了,趙推官也有些忍無可忍了,但是小荻這姑娘長得甜,那副小模樣兒誰見了都不煩,推官大人家里有四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小女兒,所以平時最寵愛這個小女兒。趙家小小姐跟肖荻現在差不多大的年紀,趙大人見賢思齊、愛屋及烏,又不忍擺出官威來呵斥她,只好支起雙肘,以手撫額,作痛苦不堪狀。
小荻繪聲繪色地道:“狀子遞到衙門里去,縣太爺升堂就喊:‘傳姐夫上堂!’于是當差的公爺們就一起喊:‘請姑老爺上堂!’,縣太爺生氣了,就說:‘你們這班混帳東西,什麼姑老爺!’公爺們就說:‘老爺,您的姐夫不就是我們的姑老爺嗎?’”
左右衙役們拄著水火棍,一個個臉紅肚子鼓,跟正在運氣的蛤蟆似的,錄案書記官肩膀聳動,手里那支筆在空中亂顫就是落不下去,推官大人抬起頭,無可奈何地道:“你是說,張十三來問你們少爺是不是正在沐浴,你故意和你大牛哥說話不理他,然後他就走向沐浴房,這時你大牛哥開始給你講笑話聽,等你聽完了這個笑話,就聽到你家少爺在大喊救命了,是不是?”
小荻驚奇地道:“是啊!原來老爺已經知道了呀,早知道你知道了,我就不用講這麼仔細了。”
“葾當”一聲,旁邊一個衙役手中的水火棍掉到了地上,他趕緊扶著帽子彎腰拾起,向趙推官抱歉地欠欠身。
推官大人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平靜了官容,沉聲道:“好,肖姑娘,說下面,說下面,聽到呼救聲之後你又如何了?這些地方一定要說仔細,不可有半點疏漏,要不然,一旦因為你有所隱瞞而錯過了真兇,肖姑娘,你可是要吃官司的。”
小荻點頭道:“哦!聽到喊救命,我們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于是就一起跑過去,呼啦一下子就衝進了浴房,然後我們就看到少爺手里掄著衣架,像瘋了似的又蹦又跳,地上有一大灘血,緊接著我們就看到十三郎飄在浴池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們就嚇得叫起來,和少爺一起又蹦又跳……”
“等等!” 推官大人雙手扶案,身子微微前傾,專注地道,“這里要說的仔細一些,房間里當時有沒有兇手的影子?有沒有遺落什麼兵器,你們少爺當時是什麼模樣,可曾穿戴整齊?”
小荻眨眨眼道:“兇手已經跑啦,怎麼可能還在,他要還在,我們一定打死他。少爺嘛,少爺正在沐浴,怎麼可能穿衣服呢……”
推官大人目光一凝,追問道:“當真?身無寸縷,一絲不挂?”
小荻小臉有些發紅:“嗯!是……是吧……”
“不要是吧!此處不可含糊,說清楚,到底是,還是不是!”
“是!”
“嗯,那他的頭發呢,是束起來的還是披散著的。”
“人家還沒給少爺梳頭呢,當然是披頭散發的。”
“嗯……明白了。說下面,說下面,下面怎樣了?”
小荻遲疑了一下,害羞地低下頭,捻著自己的衣角,忸忸怩怩地道:“大老爺,人家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呢,下面……下面實在不好意思跟你說……”
“哈哈哈……”滿堂的公人再也忍不住了,俱都捧腹大笑。
推官大人脹紅著臉龐,頰肉一抽一抽的運了半天氣,才頹然揮手道:“你……下……下去吧。”
換了翠雲丫頭上來,趙推官振作精神,繼續訊問起來,馮西輝則在一旁暗自思量:
從這幾個楊府仆人交待的情況來看,從張十三進入浴房,直到夏潯高呼救命,期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隨後下人們趕到浴房,此時房中已一片狼籍,衣衫浴具拋灑一地,他們趕緊去取了衣衫來給楊文軒換上,又把護院家人都叫來團團守住了他。
隨即有人報官,正在街頭巡弋的張、王兩位巡檢聞訊趕去斟察現場,又著人回府衙報訊調人過去,整個過程中楊文軒沒有離開過,浴室中也一直沒有斷過人。捕快們趕去後,對浴房和整個後院花圃都已仔細搜索過,一根針也不可能藏起,若有兇器,不可能藏于浴房中或都隨手拋出窗外棄于園圃之中。
這樣的話,夏潯就沒有什麼嫌疑了。他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殺死一個人,又穿好衣服整理停當跳出窗子,到遠處藏妥兇器,再返回現場脫光衣服,重新扮成入浴假像。當時在場的人非常多,這些楊府的奴仆都是雇傭來的,並未與楊家簽立賣身契約,沒可能為了家主的一樁殺人命案眾口一辭地給予掩飾,何況夏潯剛到楊府,沒有人可以信任,他也沒有膽子把性命攸關的如此大事托付給任何人。
其實馮西輝自始至終就不相信夏潯會是兇手,夏潯沒有嫌疑,他心中真中懷疑的對象便浮現出來:太棘手了,那個刺客竟然陰魂不散,再次出手,此次既然失敗,他什麼時候會再來,這個人……倒底是誰? 思來想去,沒有半點眉目,他搖搖頭,舉步離開了審訊室。
趕到殮房,與兩位候在那兒的巡檢官簡單交談片刻後,忤作已檢驗完畢,直起腰來說道:“死者是被一柄利器刺中胸腹之間而死的,部位找得非常精準,只是一擊便刺穿了死者的肝臟,連脾臟也受了傷。從死者身上的創口來看,外闊而內窄,創口平滑,逐步收縮,小的推測,兇器應該是椎一類的兵器,長度至少有一尺過半。除此之外,死者身上只有幾道輕微的擦痕,應該是搏鬥中留下的,其他的就沒有什麼發現了。”
馮檢校看著那白麻的斂布慢慢遮住張十三大睜的雙眼,心中暗凜:好犀利好準確的殺人手法。楊文軒是這樣死的,張十三又是這樣死的,楊文軒倒也罷了,他的拳腳功夫有限的很,可張十三一身武功還算不錯,雖在措手不及又兼手無寸鐵的情況下,可如此容易被人殺掉,這刺客的身手也算是相當了得了。
上次楊文軒遇刺後,他曾暗中調查過,卻沒有發現什麼眉目,想不到“楊文軒”剛一回城,兇手又如附骨之疽般追來,摸著根根如刺的胡子,種種疑竇涌上心頭:“楊文軒死後,我們並未公開死訊,兇手不覺奇怪麼?‘楊文軒’趕去卸石棚的消息並不是什麼秘密,只要有心,一定打聽得到,為什麼刺客沒有趕去探查究竟,或者再度行刺?如果說他認定楊文軒已死,懷疑官府在布下圈套,又或者有人李代桃僵,為什麼‘楊文軒’剛剛回城,他還未得機會確認這些疑問,就迫不及待地再度出手了?”
馮西輝再如何機警,又怎麼可能把夏潯自導自演的行刺事件,在那位真正的刺客身上找到合理的原因。
簽押房內,州判董浩天董大人滿面堆笑地給夏潯續著茶水,很耐心地聽著他慷慨激昂兼語無倫次的控訴。
夏潯又驚又怒、不依不饒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有人入我府邸公開行兇,虧得十三郎舍命救主,晚生在府學里又練過一些拳腳射禦的粗淺功夫,這才僥幸逃得一命。兇徒如此猖狂,大人可一定得為晚生作主才行啊。”
董判官忙道:“楊公子,請放寬心,如此兇頑,我青州府是絕不會放過的,本官一定會把他緝拿歸案,還你一個公道。公子最近有沒有與人結怨,對那兇手可有熟悉的感覺?”
夏潯搖頭道:“沒有,晚生對那刺客並無印象,也不曾與人結怨。晚生當時正在沐浴,張伴當進來向晚生稟報一些家事,就在這時,兇手躍窗而入,穿一身青衣,面蒙青巾,使一柄烏亮的鐵錐,晚生唬得動彈不得,幸虧張伴當反應快,立即衝上去與那歹徒搏鬥起來。
“十三郎赤手空拳,被那兇徒一錐刺中了胸口,可十三郎垂死反擊,一拳似也打斷了那兇徒的肋骨,兇手悶哼一聲,在地上跌了個跟頭,晚生這才反應過來,慌忙跳出浴池,抓住衣架揮舞自保,同時大聲呼救。見晚生府上家人護院頃刻便至,小生又揮舞著衣架讓他近身不得,那兇手便從窗中遁出,逃之夭夭了。”
“嗯……”州判大人眉頭微鎖,捻著胡須沉吟不語。
夏潯睨了他一眼,端起茶杯放到鼻下,低低嗅著茶香,腦海中飛快地回想了一遍:人證、物證、作案動機,各個方面都沒有問題,從昨夜的秘密準備,到今早帶小荻逛街激怒張十三,從而誘他主動送上門來的全部過程,也沒有任何漏洞,于是心中更加坦然。
一個衙役悄悄走進來,在州判大人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顯然是在匯報推官大人那邊的審理情況,董大人點點頭,揮手摒退了那衙役,對夏潯道:“楊公子,對尊府家人的詢問已經結束了,現在他們正在衙門口兒候著,公子可以先回去了,如果案情有什麼進展,本官會隨時通知你。”
“好,希望州判大人早日抓到兇手,晚生告辭。”
“嗯……”州判大人又囑咐道:“本官自然會全力緝拿兇手,只是在此期間,公子出入還須注意安全,多帶護院家丁,本官也會讓巡捕差役們在尊府附近加強巡查的。”
“晚生曉得,告辭。”
州判大人送到門外,一抬頭看見馮西輝正在側廊下站著,便道:“馮檢校,代本官送送楊公子。”
夏潯和馮西輝並肩出了二堂,繞過大堂,漫步經過月臺,眼看前方就是四梁八柱,五檁四椽的儀門,中間這段甬道上再無他人,夏潯立即塌了肩膀,苦臉哀求道:“馮大人,求您開恩放草民離去吧,草民怎知這楊旭在家中坐著都會有歹人殺上門來,草民實在不敢奉應這樁差使,討飯過活好歹性命可保哇,大人開恩……”
“住嘴!”
馮西輝聲色俱厲地喝住了他,匆匆掃了眼左右,低喝道:“現在後悔,晚了!別忘了,你親筆畫押的狀子還在本官手上,如果你不聽本官吩咐,本官隨時可以把你送上法場。想從一個賤民變成我錦衣校尉,一點風險也不擔,可能嗎?”
夏潯縮了縮脖子,不敢再言語了。馮西輝又放緩了聲音道:“你不用害怕,州判和推官兩位大人都極為重視此案,一定會調集精明能幹的捕快認真緝拿兇手的,那歹人沒有得手,又已驚動官府,必然蜇伏起來不敢妄動,你眼下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夏潯苦著臉道:“就算眼下沒有危險,那……以後呢?”
馮西輝斥道:“你當捕快們都是吃幹飯的?這不是正在緝拿真兇麼,你回去後,府中多聘護院家丁,盡量不要出門,夜晚更換宿處,盡量保障自己的安全。”
夏潯道:“不出門?我也想啊,但是可能嗎?楊少爺關著門躲在家里做生意?齊王的壽宴去不去?朋友們迎來送往的時候去不去……”
“好啦好啦,不要訴苦啦。出門多帶保鏢護院也就是了,那刺客為人機警,看他手段,都是未慮勝先慮敗,事先找好退路才動手,他敢在大庭光眾之下動手?要想做大事、成大功、享大富貴,豈有不冒風險的,你做乞丐,就算能活一千年,可有機會享用一日這神仙般快活的日子?多少人幹盡了殺頭的買賣,也賺不來這般好事,不值得你一搏麼?有什麼好抱怨的,真是爛泥涂不上牆!”
“呃……,是!小……小的知道了!”夏潯囁嚅地道。
馮西輝展顏道:“這樣才對,你回去吧。張十三已死,以後有什麼事,你直接稟報于我,藉著你遇刺的事,我這身份接近你,倒也有了合適的理由。”
“是!那……那小的告辭了。”
夏潯提著袍裾拾階而下,在府門外站定了身子,轉身又向馮西輝抱拳拱手,朗聲道:“大人留步,晚生告退!”
“公子慢走。”馮西輝停住腳步,也拱了拱手。
早已候在外面的肖管事一見少爺出來,趕緊帶著小荻、翠雲、劉婆子和大牛等一幹下人趕著馬車迎上前來。
“走,回家!” 夏潯袍襟一撩,車中坐定,把這個家字咬得特別重,環顧馬車左右,仆從謹隨,唯獨少了張十三那個厭物,夏潯心中一陣輕松,現在總算有了一點當家作主的感覺。
馬車起動,他又下意識地回望了一眼,馮西輝仍然站在丹墀之上,見他回頭,向他微微一笑。夏潯扭過頭來,眸中泛起一抹陰翳。
楊府門前,一個頭戴竹笠的跛足人一瘸一拐地走過。竹笠低低壓在眉際,只能看見他的半邊臉,頰似刀削,頜下胡茬鐵青。
跛足人貼著路邊,走的非常緩慢,他在路邊喘息著停下,手扶竹笠的時候,目光飛快地向街這邊掃了一眼。兩個捕快正按著腰刀慢悠悠地踱過來,看到外鄉人或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時,目光便格外警覺,顯然因為楊府發生的刺殺案,官府已加強了這條街尤其是楊府附近的巡邏。
跛足人微微低頭,唇角輕輕一勾,露出一抹陰狠冷削的意味。
對楊文軒的生與死,他一直感到很困惑,他不相信自己會失手,在雲河鎮那一刀,他清楚地知道一定會要了楊文軒的命,可是楊府居然沒有傳出楊文軒的死訊,府中上下一切都很平靜。十多天後,楊文軒回來了,居然活蹦亂跳地回來了,莫要說死,就連受過傷的樣子都沒有。
小姐說要沉住氣,要查明這個人的真偽,在此之前不可輕舉妄動。
他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他想不通楊文軒死而復生的關鍵,那他幹脆就不去想了:“既然你活了,我再殺你一次便是!”多麼簡單?不聰明的人想法總是很直接、很簡單,而直接、簡單的辦法,卻通常總是最有效的辦法。 可他還沒有下手,居然有人搶在他前面出手了,這個半路冒出來的家夥沒有殺掉楊文軒這個正主兒,卻幹掉了他的一個貼身伴當,以致打草驚蛇,害得他也沒機會出手了,真是個其蠢如豬的同行啊。
不過沒有關係,總能等到機會的,他一定會親手殺了楊文軒,這一次,他要把楊文軒的人頭提回去,給小姐當面看個清楚,向小姐證明他“二把刀”的清白!
不過,在動手之前,他一定要慎之又慎。他不能給小姐惹來半點麻煩,必須得幹得幹凈俐落,不留絲毫後患!
兩個巡捕似乎注意到了他,開始向他望過來,跛子機警地轉過身,踱到路邊的熟食店,要了半斤豬頭肉,兩個豬耳朵,店家把豬頭肉和豬耳朵細細地切片切絲,淋上麻油,又使荷葉包了,麻繩一係,跛子提在手中,便一瘸一拐地向遠處走去……
夏潯回到楊府時,楊家門前已是車水馬龍,賓客如雲。有些是青州士紳或者府學的同窗,得到消息後備了禮物上門探望,脫不開身的就讓家人持拜貼來見,邀他赴宴,為他擺酒壓驚,還有許多是楊家店鋪作坊的大掌櫃二掌櫃們,一個個擔心東家狀況,急吼吼地趕來探詢究竟。
夏潯一見這麼多生面孔,登時有點頭暈,就連熟面孔一時也認不出了,好在人多有人多的好處,他不需要一個個去對付,這些朋友每個人也說不上幾句話,再加上楊大少爺剛剛遇刺,驚恐之下神色也好、言行也罷,即便有些生疏、有些不自然,也無人以為奇怪。
好不容易把客人們都對付走了,夏潯已累得筋疲力盡,到了晚上,肖管事又給他換了住處,四個護院縮小了警衛圈,只照顧他所在的小院子,府中男丁女仆人人備了梆子、鐵盆、木棍、鋼叉一類或呼救、或搏鬥的武器,鬧哄哄的又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安排完畢,讓這位大少爺得以休息。
天亮了,柔和的光線透過窗子映到房中,夏潯張開眼睛剛要坐起,看見室內有些陌生,不由得一驚,剛要縱身跳起,才想起又換了住處,這才放松了身體,起床梳洗完畢,才開門走出房去。
“少爺……”一見夏潯從房中出來,一身整齊,早已候在那里的肖管事立即向他欠身施禮,肖敬堂從來都是這樣,並不因為少爺敬他一聲“肖叔”,就忘了自己的本份。
“肖叔。”夏潯臉上露出了笑容,對這個忠誠、本份的老家人,他的敬意是發自內心的。
“少爺,老肖核計了一晚上,咱們府上的護院還是太少,人手有限、本事也有限,實在叫人放心不下。你看咱家是不是再聘幾個武師回來?”
夏潯道:“成,這事肖叔去辦吧。”
“是,咱青州地面上,有三家武館,聲勢最大的就是彭家武館,彭家武館教出來的弟子雖說聘金貴了些,卻都是些真把式,我想,寧可多花些錢,少爺的安危重要啊。”
夏潯點頭道:“好,就去彭家武館請些人來吧。”
肖管事恭謹地道:“那一會兒早餐之後,我就去走一趟,我去喚小荻起來,侍候少爺更衣。”
“等一下。”夏潯喚住了他:“肖叔,我離開這些天,有哪些客人送過拜貼請貼,你去拿來,我要看看。還有,親自登門,未留貼子的,盡量想想,莫要疏漏了哪個,一會兒也都說給我聽聽。”
肖管事訝然道:“少爺這是要……”
夏潯微笑道:“來而不往,非禮也。”
青州城南雲門山,山中有一石罅,深不可測,夏秋之季常有霧氣從此蒸騰而出,猶如白雲冉冉升空,蔚為奇觀,故而雲門山山雖不高,卻有千仞之勢,成為魯中一座名山。天下名山多有石窟雕佛,少有道家石像,可是雲門山上卻有這麼一處道家石像,雕的是北宋初年道家大聖扶搖子陳摶的一尊臥像。
當地人說:“摸摸陳摶頭,一輩子不發愁,摸摸陳摶錭,一輩子不生病”。于是陳摶老祖的頭和屁股現在都已變得麰光發亮,倣佛玉做的一般了。馮西輝現在就站在陳摶的臥像前面,長著厚厚老繭的虎口輕輕撫過陳摶老祖已被摸得如玉般潤澤的石雕道髻。
洞中陰冷昏暗,石像後面的洞窟深處,一個深沉的聲音說道:“馮總旗,你來的很準時啊。”
馮西輝攸然抬頭,隱約可見一個人影正貼著石洞內壁站著,便退後一步,抱拳道:“敢問大人如何稱呼。”
那人沙啞著嗓子道:“你不必問我名姓,也不必知道我的身份,我奉大人之命而來,今後負責指揮你們的行動。”
馮西輝道:“是,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那人沉聲道:“不日齊王大壽,京里會派賀使來。這位賀使會帶來一個令齊王很不開心的消息,由于朝廷今年的用度緊張,戶部本該撥給齊王建王府的款子得拖些時日了。”那人頓了一頓,繼續說道,“齊王此人,性浮誇、喜炫耀,他大壽之期,諸王都有賀使來,眾目之下,若齊王府因之停建,以齊王性情,必引為大恥,所以他一定會想盡辦法,確保王府能繼續施工。你可授意楊旭,伺機向齊王獻上三計。”
“請講!”
洞中人將羅僉事所授三計一一敘述了一遍,又道:“大人仔細研究過齊王的性情為人,這三計,以齊王之驕縱狂妄,又兼好大喜功的性子,只要弄得到錢,他是不會避忌的。”
馮西輝道:“下官遵命。”
洞中人“嗯”了一聲,突然又問:“張十三是怎麼死的?”
馮西輝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仔細說了一遍,略一猶豫之後,他又把楊旭在雲河鎮別莊遇刺的事也說了出來,只不過沒有說楊旭當場便已身死,只說是刺客誤殺了楊旭的侍妾聽香。
洞中人聽罷沉吟片刻道:“我等所謀,全要著落在這個楊文軒身上,此人萬萬不可有所閃失。”
馮西輝心道:“楊文軒……早已閃失的不能再閃失了。”可嘴里小心地答道:“兇手一直只是針對楊文軒一人,應該是楊文軒結下的私仇無疑,不過此人倒底什麼來路,我們現在還無法確定。楊文軒的生意店鋪不少,又替王府經營著諸多生意,要讓他躲在府中不出來,恐怕不成,我已囑咐他多聘保鏢護院,以策安全。”
洞中人沉聲道:“據你所言……那刺客身手極其高明,普通的護院家丁,能護得了他的安全麼?如果他真的被人刺死了,你來承擔這個責任嗎?”
馮西輝一呆,微怒道:“大人,非是卑職不想保護他的安全,實在是卑職手中沒有可用的人手啊,又有什麼辦法可想。”
那人陰惻惻地道:“馮西輝,你不用向我訴苦,你的日子再苦,苦得過大人麼?大人苦苦支撐大局,已是舉步維艱,派不出人手幫你了,楊旭此人對我們十分重要,你身在青州多年,難道就想不出一個妥當的法子保證他的安全麼?”
馮西輝無奈地道:“大人,上面不支派人手,卑職如何衛護他的安全?雖說楊旭是青州有名的士紳,可衙門里也不可能派出三班衙役住到他的府上去,自古以來,從無此例。難道要卑職辭了府衙里的差使,毛遂自薦去楊府做他的伴當?”
洞中人冷笑道:“馮總旗,若非你才堪一用,大人怎會把你派到青州來,如今不過遇到這麼點事情,你除了抱怨便一計難出?著實令人失望!”
馮西輝惱了,反唇相譏道:“難道大人您有什麼妙計不成?”
洞中人慢吞吞地道:“我這里,倒的確有一個法子。”
馮西輝眉頭一挑。只聽洞中人道:“你手中無人可用,難道不會借勢而為麼?”
馮西輝惑然道:“借勢?如何借勢,下官能借什麼人的勢?”
洞中人道:“楊旭如今有三重身份,錦衣衛、開封士紳、齊王門客。你手中沒有人手可用,不能保障他的安全,何不利用齊王之勢達到目的呢?”
馮西輝道:“齊王雖倚重于他,卻也不至于派出三護衛的兵馬來保護他吧?”
洞中人道:“楊旭在齊王心中當然沒有這個份量,問題是,你知道,我知道,州府衙門的人卻不知道。這一點難道不能利用?能借勢時借勢,不能借勢時造勢,欺上瞞下、無而生有,以虛為實,由誑而真,本是你們這般人平日里敲詐勒索,假公濟私的慣用手段,怎麼離開應天府才四年功夫,你便把這些手段忘得幹幹凈了?”
馮西輝“啊啊”幾聲,心中霍然領悟,也顧不得這人的譏諷語氣,欣然躬身道:“是了,卑職受教,多謝大人指點,卑職知道怎麼做了。”
洞中人道:“知道就好,你盡快去安排。以後有什麼事需要通知我時,可在城南玉皇廟前留下暗記,我自然會找機會與你相見。”
“是,卑職告退。”
馮西輝興衝衝地離開陳摶洞,在山中隨意轉悠著,思索著如何造勢借勢以達目的,在摩崖石刻下轉悠了半晌,才往下山主道行去,堪堪走近,就見山上一群遊人下來。
那群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說說笑笑正往山下行去,看那排場,應該是上山遊覽的官宦人家,頭前兩個人,一個穿著大紅的僧袍,帶戒疤的光頭在陽光下麰明哇亮,乃是一個僧人,另一個大袖公服,腰係絲絳,頭戴網巾,年約六旬,精神瞿爍,看他氣度雍容,舉止威嚴,必是一位官人。
馮西輝心道:“那和尚應該是山下大雲寺的人了,既然穿著大紅袈裟,不是方丈也該是首座了,這樣尊貴的身份親自陪同那客人遊山,在我青州也只有知府、同知等寥寥幾位大人才夠這個資格,這幾位大人我都是認得的,那位大袖公服的官人可陌生的很,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