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三岔口
金絲楠木的書桌靠椅,桌上擺著文房四寶,壁上懸挂蘭花芝草圖,書房內一派清靜雅致。小荻乖巧地上了茶進來,用得是景德鎮燒制的上好元青花瓷器,然後又悄悄退出去,替他們掩上了房門。
房門一關,夏潯立刻離開主位,坐到馮西輝對面,恭謹地道:“大人有什麼吩咐。”
馮西輝的臉色嚴肅起來,微微傾身問道:“為齊王賀壽的禮物準備妥了麼?”
夏潯沒想到他問的竟是這個問題,心頭一陣輕松,答道:“還沒有,我打算明天就去坊市間轉轉,找幾件合宜的壽禮。”
馮西輝不大相信他的眼界,可是沒見到東西他也提不出什麼好的建議,便道:“嗯,這些事你可以問問肖管事,或者幹脆把他帶上,他是大戶人家出來的管事,這方面的眼力差不了。”
夏潯點點頭,馮西輝又道:“修建齊王府的資金,三分之二由戶部撥款,可是今年戶部周轉有些困難,這筆款子暫時得停了。齊王很快就會聽到這個消息,以齊王的脾氣秉性,絕不肯就此偃旗息鼓,貽笑天下,他想弄錢,很有可能會找到你的頭上。”
夏潯動容道:“建王府耗資巨大,我……該如何應對?”
馮西輝微笑道:“我這里有三個法子,數管齊下,可以讓齊王迅速積累龐大的財力,你也可以藉此更進一步,成為齊王倚為臂膀的心腹之人,對我們正在查緝的事情大為有利。”
夏潯忙道:“大人請講。”
馮西輝道:“這第一個法子麼,朝廷允許齊王擇地重建王府,卻沒有劃定具體范圍,這就是可資利用之處了,你可獻計與齊王,叫齊王擴充王府新址,這樣的話,周圍就要有幾百戶居民需要遷離原址,而王府新址本來就選擇在青州富紳豪賈聚集之處,每一戶人家的府邸都巧盡心思,精心布置,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和財富,絕對不會有人願意離開的,怎麼辦?破財消災唄。圈地范圍內的百姓可以花錢贖買,把自己的府邸贖回來。”
夏潯心道:“這一招太缺德了,齊王這一來在青州可算是臭到家了,士紳百姓縱然不敢明言,背地里也要戳爛他的脊梁骨。”
馮西輝又道:“這第二計,就是請王爺利用王府特權,販賣牛皮、獸筋、熟鐵、生鐵等物資,這些物品是受到朝廷限制的重要物資,尋常人沒有門路,不敢犯禁經營這些東西,所以其利極大,如果齊王打起他的旗號販運這些貨物,沿路關卡的巡檢司誰敢查驗里邊裝的是些什麼貨物?當然,如果大批貨物進出青州不太方便,可以讓王爺借口地方不靖,用三護衛的兵馬接管城防,以利通行,只此一舉,便可財源滾滾。”
他微微一笑,慫恿道:“當然,你也可以搭齊王這條大船,為自己謀些利益。”
夏潯暗自吃驚:“這些物資之所以受到朝廷的管制,是因為這些東西既是民用物資,也是重要的軍用物資,它們隨時可以轉化為鎧甲、弓弩和兵器。馮西輝這麼做……”
馮西輝不容他多想,又道:“這第三條麼,就是採礦。金銀礦俱是暴利,然民不敢採,如果齊王肯出頭,無須他出一文錢,必有豪紳巨賈願意合作,王爺坐吃幹股,就能賺得盆滿缽滿。此三計不只能夠解決齊王建王府的需要,還能源源不斷為齊王提供財力。
“當然,為了保密,也為了安全,採礦需要人手看著,齊王的三護衛人馬想要離開青州,那是很困難的,到時候你還可以藉機勸齊王招募些人手,建立一支護礦武裝……”
馮總旗詭譎地一笑,沒有再說的更明白些。
夏潯猶豫了一下,說道:“大人,您所說的辦法,要麼會激起民怨,要麼有違于國法,齊王爺肯聽從嗎?王爺要是一怒,小人擔心……”
馮西輝夷然一笑,安慰道:“不必擔心,若是不知齊王為人秉性,我又怎麼會讓你以此計獻上,你盡管照辦便是。”
夏潯又道:“大人,咱們可是奉旨查緝謀反叛逆的,若將這樣的辦法獻上,一旦朝廷追究起來……”
馮西輝目光一厲,隨即轉為和煦的笑意:“呵呵,原來你是擔心這個啊,怪我沒有說清楚。這第一個辦法麼,的確是會激起民怨,不過不用這樣的辦法,那些反賊怎麼會把你當作同路人,從而拉你入夥呢?這只是一個手段。
“至于第二個、第三個辦法,你也無須擔心,朝廷現在無法撥付修建王府的費用,讓齊王爺自己籌措,這和官營金礦、官營生鐵熟鐵、獸筋牛皮,然後盈利稅賦上繳朝廷,朝廷再撥付齊王建府有什麼區別?只不過省了一道手續而已,這些都是皇上同意了的。比起查辦謀反大罪來,這些事算得了什麼。
“我們是在制造機會,讓那叛黨自己暴露罷了,以上種種,都是為了讓你引起那些叛黨的注意,他們覺得你可以利用,才會拉攏你入夥,如此我們才能摸清他們的底細,朝廷在布一個很大的局,詳細情形你不需要知道。”
“是……”
馮西輝呷了口茶,又就其中細節及齊王可能問起的問題應予的答復囑咐了一番,問道:“都記下了?”
夏潯點頭道:“是,小人已經記下了。”
馮西輝舉杯喝了口茶,挺身而起,微微一笑道:“好,那我回去了,後天就是齊王大壽之期,你要早早做好準備。”
兩人重新回到客廳時,那位彭公子仍然保持著方才坐下的姿勢,一點都沒有變化,小荻正在他身邊逡巡著,好奇地打量他的人、他的刀。
夏潯送走馮檢校,回到客廳,看看那位俊得有點不像話的彭公子,暫時放下滿腹心事,對他笑道:“有勞公子了,今日初次見面,我叫廚下備桌酒席,咱們把酒言歡,容我稍盡地主之誼,如何?”
彭子期站起來,懷中抱刀,邁著兩條修長的大腿,徑自走到一邊,把下巴一揚,斜視著大廳中並不存在的天空,淡淡地說道:“我只負責三個月內不讓你被人宰掉,時間一到,各奔東西,我彭梓棋和你楊文軒不會有什麼瓜葛,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用,所以你不用和我套近乎!”
夏潯看著他那高高揚起的頭,目光又滑到那天鵝般頎長優雅的頸項上,他的脖子纖細白皙、喉頭平滑毫無突起,夏潯的目光微微一詫,隨即便微笑起來:“公子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似乎是對我有什麼成見?說起來,在下與公子還是頭一次相見,應該沒有得罪過公子吧,公子怎麼這麼大的火氣?”
這位彭公子顯然沒有聽懂夏潯的惡趣味,他仍然很傲驕地仰視45度角,看著那並不存在的天空,用毫不掩飾的厭惡口吻道:“只要一看見你,我就會很不舒服。”
楊文軒日常寢居之處,自從夏潯到來之後,這還是頭一次入住。回來的當晚,出于安全考慮,張十三安排他住在了另一套房間里,第二天張十三“遇刺身亡”,緊張兮兮的肖管事放心不下,也把他安排在了別處,今天他這個楊家主人總算正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一向喜歡享受的楊大少爺住處如何錦繡繁華自不待言,房間還分內室和外室,外室與內室以屏風隔開,外室是夏潯起床活動的地方,偶爾也可會見私密貴客,但是此刻這外室卻改造成了另一間臥室,牆邊擺放了一張大床,鋪上了嶄新的背褥。
夏潯笑吟吟地說道:“此處臨時改做寢居,未免簡陋了些,委屈彭公子了。“
離床一丈遠,彭公子刀橫于膝,端坐墩上,腰桿兒挺得筆直,當他夏潯是空氣一般,仍然一言不發。
小荻羨慕地插嘴道:“彭家哥哥,你的腰比我還細呢,能使得動這麼闊、這麼兇的刀嗎,你為什麼不用劍呢?你看牆上那柄劍,那是我家少爺的,我家少爺佩上劍時,青衫長劍,特別的好看。”
彭梓棋看看她,冷冷的面孔柔和下來,回答道:“兵器的用處是殺人,不是用來看的。劍是兵中君子,攜之輕便,佩之神採,故而佩劍者多是文人書生。”
她又瞥了眼夏潯,語含譏諷地道:“不過書生們十指不沾陽春水,一心只讀聖賢書,大多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男人,他們佩劍嘛,不過是附庸風雅,充當門面,或者用來招蜂引蝶,拈花惹草,左右不過是個擺設,當不得真的。刀乃兵中之霸,行走江湖,霸氣第一,真正要殺人時,刀比劍要犀利的多,所以我用刀。”
夏潯咳嗽一聲,接過話碴兒道:“小荻,其實兵中君子,兵中霸者神馬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場面話,彭家祖傳的就是刀法嘛,你不讓她用刀用什麼呢?”
彭梓棋微微俯身,就像一只可以隨時一躍而起的豹子,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很危險地瞇了起來:“你持劍,我空手,三招之內,本公子把你打翻在地,要不要試試?”
夏潯馬上拉住小荻的手,笑容可掬地道:“走走走,給少爺捶捶腿去。”
夏潯高臥榻上,微瞇雙眼,似乎十分愜意地享受著小獲的服侍,腦海里卻在急急轉著念頭。綜合他所得到的各方面信息,他已經得出了結論,捕捉到了錦衣衛的真正目的:他們在自救。
他們為暴力而生,天下太平,就沒有他們的用武之地。朱元璋認為天下已經太平了,馬放南山,刀槍入庫,錦衣衛這把快刀都要生鏽了,于是錦衣衛就要制造一起謀反案,讓皇帝重新感受到威脅,感覺到錦衣衛這個耳目鷹犬還有大用,唯有如此,錦衣衛才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這是在玩火!夏潯現在要身份有身份、要地位有地位,要錢有錢、要人有人,往這兒一躺,還有個嬌俏可愛的小蘿莉在一旁服侍,他可沒興趣陪著這幫走投無路的錦衣衛去玩火。
小蘿莉發話了:“張嘴!”
夏潯乖乖把嘴張開,兩只青蔥玉指拈了一只剝好的荔枝遞到他的嘴里,夏潯閉上嘴,繼續思考問題。小荻吮了吮滿是甜美汁水的手指,繼續剝下一個荔枝,兩個人各得其所。
除掉馮西輝的計劃必須馬上提上日程,本來夏潯還想尋找最妥當的機會再動手,但是現在看來,已經不能再等了,不然自己在馮西輝的脅迫下,就得去充當把齊王引上斷頭臺的領路人。一旦身陷泥淖,再想抽身便難如登天了……
外間里,彭大小姐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覺得渾身別扭,一雙耳朵總想聽聽里間有什麼狎戲曖昧的動靜,最後脫了靴子上榻盤膝入定,剛剛心平氣和了一些,房中突然傳出吱呀吱呀的床榻搖動聲,彭大小姐玉面飛紅,騰的一下坐了起來……
“少爺,這樣舒服麼?”
“嗯……很舒服,你再用力些。”
“哎呀,少爺就知道自己舒服,人家累得腳都軟啦……”
“太惡心了!太無恥了!太混蛋了!這兒還有個外人呢,當我不存在嗎?” 彭大小姐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伸手抓過鬼眼刀,便飄身撲向屏風後面。
“嘎?”彭梓棋、夏潯和小荻同時停下動作,很驚奇地互相看著。
小荻一對秀氣的小腳丫穿著一雙白襪子,在夏潯結實寬厚的脊背上又狠狠地踩兩下,抻過袖子拭了把汗水,奇怪地問道:“彭家哥哥,出什麼事了?”
夏潯沒有說話,但他的表情一樣透著驚奇和困惑。
彭梓棋頭發梳成馬尾,拂在肩頭,保持著俯身前衝的姿勢,左腿弓,右腿繃,左手握緊刀鞘,右手握緊刀柄,拇指還按在卡簧上,看清房中的情形,她的眸子很慢很慢地轉了一圈,不動聲色地道:“唔……我聽到房中有些動靜。”
“哦!”
“我還以為刺客闖了進來。”
“喔。”
“你們繼續,有事叫我!”彭大姑娘拍拍寶刀,順手一拋落在肩頭的馬尾,很瀟灑地轉身離去,一繞過屏風,就見一道人影“呼”地一聲撲向牆角的床榻。
小荻摸摸後腦勺,納罕地道:“少爺,彭家哥哥怎麼有點怪怪的呀?”
夏潯沉默了一會兒,“赫赫”地笑了起來。
彭大姑娘被笑得面紅耳赤,恨不得從床上扒開一道地縫鑽進去。
“渾蛋,害我丟這麼大的臉!”彭梓棋臉蛋發燙,恨恨地把壓在臉上的枕頭扔到了一邊。
對楊文軒,她成見很深,可她不能不來。
她的曾祖父彭太公,本名彭瑩玉,江湖人稱彭和尚,本是元末義軍領袖之一。
當初韓山童、劉福通率先造了元朝的反,一時天下群雄紛紛響應,造反的主要力量就來自于白蓮教的重要分支——明教。當時明教分為南宗和北宗,河北韓家是北宗明教領袖,韓山童就是韓家的掌門人;南宗領袖則是淮西彭家,彭家之主當時就是彭瑩玉了。
韓山童自樹一幟,彭瑩玉則擁戴徐壽輝建立了天完帝國。當時義軍四起,各路義軍都打著驅逐韃虜,反抗元朝暴政的名義,但是各路義軍之間卻並非友軍,相反,他們之間的戰爭異常激烈,彼此視為寇仇,更甚于對北元朝廷的敵視。
為了打擊對手,擴充地盤,張士誠、朱元璋等人都曾暗中與北元朝廷暗通款曲,以謀求蒙古政權的支持。到後來朱元璋一家獨大,消滅了與他奪江山的各路義軍,這才揮軍北上,把北元朝廷趕回了大漠。而在此之前,天完帝國已經完蛋了,徐壽輝、陳友諒、張士誠等人也已先後死掉,只有彭瑩玉技高一籌,假死脫身。
朱元璋很清楚彭瑩玉的底細,知道彭家的勢力在淮西一帶,立國之後,曾嚴厲打擊淮西地區的明教團體,防止彭家勢力死灰復燃,迫于無奈,彭瑩玉遠避山東。
彭和尚早在舉事前,就在山東青州秘密建立了山門,由他的胞弟在此公開活動,表面上青州彭家和淮西彭家沒有半點關係。他假死之後,秘密轉移到青州,誰也不會想到早在彭瑩玉聲名鵲起之前,在青州就已存在的一個家族會和彭和尚扯上關係。
到了今時今日,朱家已坐穩了江山,彭瑩玉這一代梟雄便打消了爭霸的野心,不過祖宗傳下來的基業,他還是想保全的,這個基業,就是彭家在明教南宗中的地位和權力。
雖然天下一有什麼風吹草動,明教就會率先有所行動,但那只是因為他們可以秘密結社,一旦天下有事很快就能串聯起來統一行動,所以白蓮教才成了造反專業戶。其實白蓮教下的各個支派並不是為了造反才存在的,幾百年來他們能綿延生存,自然有自己的一套教義和宗旨,沒有造反土壤時,他們生存的意義就是傳播教義,發展勢力。
明教並不是一個組織很嚴密的團體,也沒有一個統一的領袖,在這個秘密教派里面,各個分支派係的壇主們各自開壇收徒,各有勢力范圍,權勢的大小要看他們招收的信徒多少,權力的傳承則是父傳子、子傳孫,實行家長式統治。
彭和尚雖逃到了青州,彭家傳教的勢力基礎卻在淮西一帶,河北山東一帶是明教北宗的勢力范圍,他插不了手,一旦他插手北方教務,與北宗明爭暗鬥,很容易暴露身份,這苦心經營的老巢也有被朝廷拔掉的危險,他不能冒險,可他又不甘心就此失去彭氏家族在明教中的地位,從此破落下去,唯一的選擇只有繼續在淮西發展。
因此,彭家廣開車馬行、船行,以公開合法的身份來往于淮西和山東,繼續傳教大業。本來彭家子侄眾多,平時並不需要把所有的子侄親信都派往淮西,只是最近淮西出了點事情,朝廷今年又向山東大舉移民,這一次的移民來自淮西,被劃定必須遷移的成千上萬戶人家中,有一戶人家姓唐,而這個姓唐的人是南宗明教一位很有勢力的壇主。
唐家被劃為移民,迅速遷往山東,措手不及之下,根本沒有什麼準備,原本由唐家控制的勢力區域就形成了暫時的權力真空,明教南宗的幾位壇主都聞風而動,想要接收唐家的地盤,彭瑩玉自然也不肯放過這塊肥肉,所以這段時間彭家幾乎是傾巢出動,全部可用的人手都趕到淮西去了。
結果,趙推官好死不死的偏在這時候逼上門來,彭和尚無奈,只好把這個自幼好武,一身武功比許多堂兄弟還要高明的重孫女彭梓棋易釵而牟,扮成她哥哥的身份打發來了。
梓棋姑娘並不介意從大小姐變成女保鏢,從事這麼驚險刺激的事情,她很喜歡。她不喜歡的是趙推官的下作手段,不喜歡的是她要保護的人竟然是楊旭這個有名的人渣。
別人或許不知道楊旭的醜事,但是青州城的城狐社鼠、雞鳴狗盜之輩,幾乎都屬于彭氏門下,楊旭幹的那些醜事瞞得過別人,又怎能瞞得過彭家?彭大小姐聽說過楊旭的一些風流韻事,叫她來保護這麼一個貨色,彭大小姐焉能不氣?可是為了彭家,她卻只能忍!
“劈啪!”桌上燭花輕輕炸響,彭梓棋下意識地瞟了眼屏風後面,“那個小丫頭怎麼還不去睡覺,楊旭這個無良行子,不會要那俏婢侍寢吧?他要是真敢當著本姑娘的面胡天黑地,我不打得他媽都不認得他,我就不姓彭!”
天亮了,夏潯很舒服地抻了個懶腰,習慣性地一個鯉魚打挺跳到地上,雙腳剛一落地,忽地想起今時不同往日,屏風外面還睡了一個冒充男人的大姑娘,不禁吐了吐舌頭,下意識地放輕了動作。
但是床鋪這吱呀一聲響,已經把彭姑娘驚醒了,彭姑娘沒好氣地翻了個身:“這個死人,晚上打呼,吵得人家好晚才睡著,早上又起這麼早,起來就起來吧,還要跳著下地,他是小孩子嗎?”
彭姑娘雖是練武之人,但是起的卻並不早,那個時代的生活節奏很慢,很少有人早早起身,她恨恨地翻了個身,接著睡。
屏風里面,夏潯側耳聽了聽外面沒有什麼動靜,這才放下心來。他忽然覺得有個女扮男裝的俊俏丫頭給自己當保鏢,固然賞心悅目,可是一點個人空間都沒有,那滋味兒並不好受,他扮的是個紈蝡子弟,如今拳腳功夫又沒法練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繼續做他的健身術。
夏潯搖搖頭,開始鍛煉身體。
“呼……呼……呼……”
悠長渾厚的呼吸聲不斷傳出來,而且漸漸有加重的態勢,越不想聽越聽得清楚的彭姑娘忍無可忍了,她心浮氣躁地坐起身子:“這個家夥又在搞什麼鬼啊,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呼……呼……呼……”
“一百七十五,一百七十六,一百七十七……”
夏潯一手貼臀,一手五指箕張據著地面,正在做著單手俯臥撐,忽然眼角人影一閃,抬頭一看,只見彭大小姐握著寶刀再度出現在門口,還是昨晚的造型,只不過穿得更少了點兒,頭發也披散著。
“咦?身材修長,凹凸有致,秀發披肩,軟媚著人,還真是一個大美人兒呢!”夏潯抬起頭,一雙眼睛在她身上溜溜兒地一轉。
那時節男人女人剛起床時都是長發披肩的,彭姑娘可沒發覺自己現在有什麼不妥,她瞪著一雙很漂亮的大眼睛,惡狠狠地看著光著膀子單手撐地的夏潯:“你在幹什麼?”
“我?……在練臂力……”
“練臂力幹什麼?”
“我想,身體要是強壯一些,遇到兇徒歹人時,會安全一些。”
“你不相信我能保護你?”
“你能保護我一輩子?”
彭姑娘閉上了嘴巴,一雙亮若晨星的大眼睛在夏潯寬厚結實的胸脯和肌肉隆賁的手臂上瞄了兩眼:“看不出,這個繡花枕頭的身材蠻好的呀,比我那些堂兄堂弟們一點不弱,似乎……還更耐看一些。”
夏潯苦著臉道:“公子關心在下的安全,在下很是感激,不過……公子也不用像盯犯人似的這麼盯著我,雖說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可是……還是感到很不方便。”
彭姑娘的俏臉板起來,兇巴巴地道:“有什麼不方便?”
“很多事都不方便,比如說……咳咳,因為外屋有人,在下放個屁都得零揪,像剛過門的新媳婦兒似的,很不自在。”
“啥意思?”彭姑娘歪著頭想想,忽然“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笑得還真好看,如銀瓶乍破,月在林梢!”
夏潯雙眼一亮,剛想看個仔細,彭姑娘又板起了面孔:“你繼續,我出去!”
身子嗖地一下消失在屏風口,夏潯剛剛沉下身去,那張漂亮的臉蛋緊繃著,又從屏風後面探了出來:“你既然這麼擔心那個刺客,就不要躲在房里做縮頭烏龜,多出去走走,引他出手,早點把他幹掉,你不就安全了?”
夏潯讚道:“好主意!公子一定會在旁邊保護我吧?”
“那當然!”
“如果刺客真的出現,公子一定能抓到他吧?”
“那當然!”
“如果……公子一時失手,害我被刺客殺了呢?”
彭大姑娘柳眉一挑:“那也沒關係,我不會替你傷心,但我會替你報仇。”
“……謝謝。”
用過早膳,夏潯果然帶著這位剛剛走馬上任的女保鏢出門了,他的膽量倒令彭姑娘暗暗佩服,她還以為像楊文軒這樣耽于女色、浮浪無行的公子哥兒都是貪生怕死之輩,根本不敢出門呢。
兩人在最繁華熱鬧的南門大街上遊逛了一上午,在“富安居”,夏潯選訂了一套金絲楠木的壽屏,又在“盛世慶寶”精心挑選了一個翠玉雕刻的壽桃兒,這些都是為齊王賀壽準備的禮物。等到忙完這一切,已經接近正午,夏潯忙得額頭微微沁出汗來,一直抱著刀走在他左右的彭姑娘卻仍然是一副波瀾不起八風不動的模樣。
兩人走出“盛世慶寶”,彭姑娘淡淡地問道:“現在去哪兒?”
“林楊當鋪!咱們去那兒用午膳如何?”夏潯微笑著回答。
林楊當鋪的大掌櫃林北夏是夏潯心中所列第一號嫌疑人,他早想去會會這個合夥人了,現在有了一個這麼剽悍的女保鏢,更是肆無忌憚,哪有不去拜訪拜訪的道理。
彭梓祺哼了一聲道:“隨你,哪兒都成,只有花街柳巷除外!”
夏潯一臉正色,道:“我是那樣的人麼?”
彭姑娘瞪了他一眼,沒有做聲,心中卻罵了一百遍的無恥。
“林楊當鋪”距此不遠,夏潯前兩天讓小荻帶著滿大街閒逛時已經認過了道路,此時二人安步當車,在林蔭下悠然前行,剛剛拐過一條街,來到一個十字路口,就見一行車隊飛快地趕來……
十幾輛大車都是跑長途的貨車,每輛車都駕著雙騾,車子上堆著一口口的箱籠,用繩索捆得結結實實。車把式們揮舞著馬鞭,大聲吆喝,見這些人走的甚快,甚至揚起了灰塵,夏潯便在路邊站下,想等他們先過去,恰在此時,一個青衫書生騎著一頭毛驢從路邊小巷中鑽了出來。
這書生手中舉著一件陶器,正在欣賞著,不提防那騾車快速如飛,直奔他而來,夏潯見此情景,忍不住高喝一聲:“小心!”
那書生聞聲抬頭,眼見一輛騾車直奔他而來,想要閃避已措手不及,“哎呀”一聲,那驢子便被大黑騾子撞翻在地,書生跌了個滾地葫蘆,手中的陶器摔得粉碎,頭上的軟帽也掉在了地上。
夏潯搖搖頭,上前撿起軟帽,又攙起那書生,和氣地問道:“兄臺沒事吧?”
那書生昏頭轉向地站起來,忙向夏潯作了一揖:“多謝兄臺,小弟沒事。”
夏潯將軟帽遞回,看這青年似乎比自己還小著兩歲,眉清目秀,很是耐看。
坐在馬車上的軟袍公子看這書生摔得狼狽,忍不住捧腹大笑起來,一聽笑聲,這書生不禁勃然大怒,猛一轉身,一個箭步便躥到了車前,一伸手便扯住那大笑的公子手臂,喝道:“撞傷了人,打碎了我的漢代陶狗,居然還如此無理,給我下來!”
那位公子措手不及,被他一把扯下了車子,不禁勃然大怒,揚手便是一拳,喝道:“好小子,吃我一拳!”
書生沒想到這人理虧在先還敢動手,急忙一縱身跳開兩步,將袍裾往懷里一掖就要還手,那公子一看這架勢,也把袍裾一掖,挽著袖子冷笑道:“怎麼著,想讓本公子教訓教訓你不成?”
一見要打架,街頭百姓頓時來了興致,尤其是兩個書生打架,百姓們更是興致勃勃,呼啦啦便圍上了一大票人,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先生見兩個年輕的士子拉著架子要動手,不免眉頭深蹙,連連搖頭,嘆道:“斯文掃地,真是斯文掃地啊。”
老先生正大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一個年輕後生急著上前觀戰,一時不察,大腳丫子踩到了老先生的腳背上,如今正是夏天,老先生穿了一雙黑緞面的百納底子布鞋,鞋面薄得很,被他一踩,腳趾痛不可當,那後生猶不知覺,還在翹腳兒觀戰,老先生不禁勃然大怒,掄起拐棍便沒頭沒腦地打將下去,聲若洪鐘地吼道:“小畜牲,好生沒有家教!”
如此舉動登時把旁邊一個外省文人驚得目瞪口呆,他的本地朋友只好訕笑著解釋:“呃……我山東民風,向來豪放不羈、意氣幹雲……”
夏潯皺了皺眉,說道:“這條路上行人甚多,車馬本該緩緩而行,可那隊車輛太沒規矩,鬧市縱馬,太不象話,這是誰家的車子?”
彭梓祺幽幽地道:“那車是我們家的……”
“呃……”夏潯從善如流,立即改口道,“我山東民風,向來豪放不羈、意氣幹雲……”
彭梓祺白了他一眼,哼道:“少拍馬屁,車是我們家的,人卻不是我們家的。”
原來,這一行車隊是告老還鄉的戶部員外郎朱文浩朱大人的搬家隊伍,朱大人和夫人、女兒,已乘輕車提前六七天就到了青州,大批行李輜重從南京到青州,先雇船再雇車,輾轉今日方才運到,車子雇的是彭家車行的車,押車人員除了彭家車行的夥計,還有朱大人的兩位公子和幾個家丁。
聽說快到自家老宅了,朱家兩位公子興奮不已,不斷催促車把式加快速度,後來大公子幹脆搶過了馬鞭策馬疾馳,這才與那青衫書生撞在一起,雙方都是年輕氣盛的主兒,一言不合,便在街頭動起手來。
要說書生打架,其實還是很有看頭的,因為明朝的府學所授六藝有射與禦,這射禦就是射箭和騎駕的本領。當時的府學里這兩門學問還沒有流于形式,入府學讀書的秀才們有專門的武術教習,幾十斤的石鎖也能掄它十幾個上下,兩石力的硬弓也能開合如滿月地拉它兩回,所以雖說書生們並不精于此道,卻也粗通拳腳。
朱二公子朱稚純一見哥哥與人動了手,立即上前相幫,兄弟兩個打一個,那位青衫書生可就吃了虧,夏潯見此情況,連忙上前勸和,伸手分開雙方,解勸道:“這位兄臺,有話好說,不要動手。”
青衫書生喘著粗氣道:“兄臺,非是小弟不肯饒人,他的車撞傷了我,還摔碎了我的東西,不但不下馬賠罪,竟還縱聲大笑,我若就此息事寧人,旁人還道我崔元烈怕了他這鳥人,不成,我要與他們去官府理論一番。”
朱稚厚不屑地道:“去官府?別說老子只是撞了你一跤,就算撞你個筋斷骨折,我爹一個手本送進知府衙門,也能保我兄弟倆大搖大擺地走出來。”
崔元烈氣的渾身發抖:“好,那咱們就到知府衙門里說話,崔某倒要看看,你家老大人何等威風,知府大人敢不敢憑令尊一個手本就把你這狂徒放掉!”
聽他口氣,似乎也很有背景,可是看他的服色還有那代步的工具,雖談不上寒酸,卻也不像是什麼豪門人物。朱家兩位公子是從京里出來的人物,京里公卿雲集,世面見得大,他們家雖不算什麼豪門世家,但是到了地方上卻不免有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
不過想想卻也確實,他爹是正五品的朝廷大員,與青州知府同一品級,而且還是京官,如今雖說致仕還鄉,青州的地方官員也不能不敬重照拂,這姓崔的小子能與他們比勢力?
朱稚厚彈著指甲,懶洋洋地道:“不要光說不練,你要去府衙,那就痛快點兒,不要耽誤本少爺的功夫。”
就在這時,一個少女喚道:“大哥二哥,你們又在路上生事!”
夏潯和崔元烈齊齊扭頭,就見一位翠衣少女正向他們姍姍走來。這位姑娘正值二八妙齡,穿一襲水綠色的窄袖子連身衣裙,外套一件湖州真絲的對襟小坎肩,頭上梳著代表未出閣少女的三丫髻,雖不施脂粉而自具天香,顯得高貴而優雅。在她身後還跟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家人,老家人一身青衣,微微佝僂著身子,不過面龐卻紅潤的很,特別的精神。
姑娘向崔元烈盈盈一福身,歉然道:“這位公子,家兄莽撞,車駕衝撞了公子,還打碎了公子的東西,小女子這里代家兄向公子賠罪,不知可曾撞傷了公子的身子,是否需要延醫問藥,摔碎的東西價值幾何,若是原物沒處買著,我朱家也要作價賠償的……”
朱稚厚一聽忙道:“妹妹何必讓他,是他自己不好,突然從旁邊閃出來跌了一跤,有甚打緊,那地上陶片倒底是個什麼東西有誰證明,他說是古物便是……”
話未說完,姑娘螓首微側,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向旁邊飛快地一努嘴兒,朱稚厚頓有所覺,順著妹妹目光一看,只見路口不知何時早已停了幾輛車子,中間那輛馬車簾子掀著,一位年近六旬的公服老者端坐車上,微微側頭看向這邊,臉上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怒氣。
一見朱稚厚向他望來,老者陰沉著臉唰地一下放了竹簾,朱稚厚頓時起了一身燥汗:“壞了,怎麼爹爹也在這里。”
那老者正是他的父親,原戶部員外郎朱文浩,朱大人昨日帶著家眷往雲門山尋幽訪勝,在大雲寺首座空索禪師的陪同下遊覽了一番山間美景,捐贈了大筆的香油錢。今日則請空索大師陪他祭拜祖墳,做了一場大法事,此刻剛剛回城,就撞見兒子與人當街爭吵。
朱大人讓老管家朱洞上前詢問了一下路人,得知事情經過後大為憤怒,他可不願意剛回故鄉,就給家鄉父老留下一個仗勢欺人的惡霸印象。朱大人自己不便出面,又怕老管家約束不得兩個兒子,便讓愛女上前解圍。朱大人這個女兒叫朱善碧,年紀雖小,卻比兩個哥哥通曉事理,說話行止也是大方得體。
那崔元烈正是少年慕艾的年紀,一見這位姑娘年輕美麗、舉止優雅,說話又是這般客氣,一腔怒氣登時煙消雲散,忙還禮道:“姑娘客氣了,說起來在下也有不是,若非在下冒冒失失的衝出來,便也不會與令兄衝撞了,些許小傷,不足挂齒。”
朱姑娘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又往地上的陶器碎片一瞟,崔元烈趕緊道:“啊哈,那個麼……不過是一件尋常的陶器,摔碎了也不打緊……”
“哈哈哈哈……”旁觀百姓方才都已聽說這是一件古物,如今見他在人家漂亮姑娘面前如此儒雅大度,不禁發出善意的笑聲,朱家小姐也曉得這位公子是因為對自己有好感,所以才不想追究,被眾人一笑,嫩臉也是一熱,抿了抿嘴兒便道:“公子身體無恙那是最好,不過打壞了東西總是要賠償的。管家……”
老家人朱洞會意,忙踏前一步,躬身道:“不知公子這個陶罐兒作價幾何?”
崔元烈把手連搖,說道:“不過是一口尋尋常常的陶罐,值不得幾文錢的,無需賠償,無需賠償………”
夏潯笑道:“好啦,既然崔公子無意追究,我看這位姑娘也不必客氣了,這里道路狹窄,大家聚在這兒談話,眾多路人圍觀,實在不太雅觀,區區一個罐兒,還是算了吧。”
崔元烈松了口氣,連聲道:“兄臺所言極是,所言極是。”
姑娘看了夏潯一眼,微笑道:“這位公子是……”
夏潯微施一禮,答道:“在下楊旭,字文軒,也是青州人氏。”
姑娘向他福身施禮道:“見過楊公子。”
老管家朱洞瞟了夏潯一眼,對朱善碧道:“小姐,兩位公子既然不想深究,依老奴看,小姐也就不要堅持了。”
那位姑娘略一沉吟,展顏笑道:“既然如此,小女子謝過崔公子和楊公子了。”
朱家車隊走出好遠,崔元烈還在抻著脖子發呆。夏潯在他眼前擺了擺手,促狹地笑道:“那位姑娘一走,好象把崔老弟的魂兒也一起帶走了。”
崔元烈臉上一紅,訕訕地道:“文軒兄說笑了,小弟崔元烈,青州府西核桃園村人氏,方才多虧兄長相助,小弟才沒有吃大虧。”
夏潯微笑道:“大家鄉里鄉親的,說一句公道話而已,舉手之勞,崔老弟不必客氣。”
二人攀談幾句,性情頗為相投,互相都有了好感,只是崔元烈衣衫上蹭的都是灰土,站在街頭頗為不方便,便約定改日過府拜訪之後,便拱手作別。彭姑娘冷眼旁觀,嘴角微微翹了翹:“這家夥,倒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物,只是……女色方面實在不堪……”
正尋思著,另一側路口又有一行車輛過來,頭前一輛車上端坐一個員外,遊目四顧間,忽地看見了夏潯,登時臉色一變,連忙扭過頭去,舉袖遮面做咳嗽狀,以回避夏潯的視線。
他這心虛的舉動馬上引起了夏潯的注意,注目一看,夏潯馬上記起了此人的身份,兇手嫌疑名單上的第二號人物——“生春堂藥鋪”東家庚薪庚員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