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八仙過海
“太白居酒家”是蒲臺縣最大的一家酒樓,座落在蒲臺縣東城最繁華的街市上,高達三層的大酒樓,氣派恢宏。蒲臺縣城牆高有三丈三,站在“太白居”頂樓上卻可以把城外的山水景色一覽無余,可見這幢樓是如何的高大宏偉。
太白居酒樓場面大、氣派大、菜肴口味好,價錢又公道,每日里來來往往的食客川流不息,座無虛席,生意紅火的很。太白居酒樓的東主叫林羽七,今年剛三十出頭,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
前年冬天,太白居的老東家林老爺子哮喘病發作,一口痰火堵住了喉嚨,救治不及,就此駕鶴西去,林羽七便接掌了家業,林老爺子是個做事低調的人,而林羽七不同,他年輕,年輕人總是志向更高,也更有想法,自從他接掌了太白居酒樓,在他的經營之下,太白居的生意更加紅火,林家的聲名地位在蒲臺縣也越來越高,稱得上有字號的大爺了。
林家的宅子就在太白居酒樓的後進院落里,不過另外開的有門。整個建築橫跨兩條大街,左大街就是太白居酒樓的門臉入口,右大街朱門白牆、雙獅踞坐,就是林家人出入的門戶。
夏潯和紀綱等人正在客棧自帶的小酒店里商議大事的時候,唐姚舉讓王宏光和楊彩抬著,羅歷頭前帶路,已來到了林府門前,羅歷回頭看了一眼,唐姚舉向他點點頭,咬著牙在門板上坐了起來,羅歷嘆一口氣,舉步升階,扣響了門上的銅環。
“誰呀?”大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門縫,一個家人探出頭來看了看他們,懶洋洋地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羅歷沉聲道:“我們要見你們老掌櫃的。”
那家丁漫不經心地瞟了他一眼,說道:“找錯人了,這里沒有什麼老掌櫃的。”說著伸手就要關門。
“慢!”羅歷一把撐住門戶,那手臂鐵鑄的一般,家丁竟沒推動,不由變色道:“怎麼著,上我們林家來找是非?老子只要一聲吼,就能喚出十幾條壯漢,外加七八條惡狗,就憑你們仨兒夠馵牙縫的麼?哼!”
唐姚舉忍痛道:“羅歷,不要多說廢話,報堂口。”
羅歷忍了忍怒氣,漫聲道:“淤泥源自混沌啟。”
那家丁一怔,下意識地應道:“白蓮一現盛世舉。”
羅歷打了個手勢,那家丁神色一緩,問道:“兄弟自何處來?”
“淮西。”
家丁臉色微微一變道:“白蓮開處千萬朵,不知生就哪一枝?”
兩人一邊說著,手上也不斷地變幻著手勢,倣佛密宗僧人在練大手印一道,羅歷手結蓮花,沉聲說道:“在家不敢言父名,出外不敢言師姓,既然兄弟問起,不敢有所隱晦,敝掌教姓唐。”
那家丁又看看他們,把大門打開,向里面急急一招手,王宏光和楊彩便抬著唐姚舉閃進了院去,待羅歷也閃進大門,那家丁又警覺地往門外看看,趕緊掩上了房門。
“唐某見過林老掌櫃!”一見林羽七從後堂走出來,唐姚舉便勉強站起,顫巍巍地拱手見禮。
林羽七並不老,但“老掌櫃”並不是指他的年紀,而是北派明教中對堂口老大的稱呼,南派明教則稱堂口老大為掌教。白蓮教分支眾多,還有些教派稱首領為“祖師”、“師父”、“大師兄”、“掌教元帥”等等,不一而足,而南北明教則是白蓮教中最大的兩個支派。
林羽七連忙搶步上前把他扶起,驚疑不定地道:“唐掌教莫要多禮,你這是……這是怎麼回事?”
唐姚舉重重嘆了口氣,黯然道:“一言難盡,兄弟此來,是來向老掌櫃的求助的。”
林羽七連忙扶他到椅邊,扯過另外幾張椅上的軟墊,都墊在一起讓他坐下,說道:“唐兄別急,大家一脈所傳,同氣連枝,如有用得到兄弟的地方,唐兄只管開口。”
唐姚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最後說道:“老掌櫃的,這歹人分明就是蒲臺縣中人,可兄弟兩眼茫茫,無處尋他,拙荊自昨夜被擄走,迄今全無消息,兄弟五內俱焚啊。”
林羽七只是沉吟,唐姚舉忍耐不住,問道:“老掌櫃的,此事……很為難麼?”
林羽七臉上陰晴不定,半晌方道:“不瞞唐兄,其實這幾年,我蒲臺縣以及鄰近府縣,先後發生過幾次良家女子被人擄走的事情了,最後全都成了無頭公案,我料到那幕後之人恐怕不好得罪,兄弟有家有業,又有這麼多壇下弟子在這里混口食,一舉一動,不能不小心……”
唐姚舉早估計到幕後真兇的勢力不會小,明教南北兩支說是同源,其實也不過是在朝廷的打擊下有些同病相憐罷了,說回幾十年前,南北明教還是生死仇敵呢,要林羽七為了他這個不相幹的南宗弟子拋家舍業,他當然不肯答應。
不過唐姚舉心中也早有決定,一聽他這麼說,唐姚舉雙手一撐扶手,雙腿一屈,便跪到了地上,說道:“老掌櫃……”
林羽七大吃一驚,趕緊閃身避開,急道:“唐掌教,你這是做甚麼?”
唐姚舉慘然道:“我也知道,此事難為了老掌櫃,老掌櫃要為我一個外鄉人擔上偌大風險,就算貴壇的弟兄們也不會答應的。我……”他一咬,俯身下去,沉聲道,“我願意答應老掌櫃前番提過的那件事,率本壇……本壇所有北遷弟子,投入老掌櫃的門下。”
林羽七手足無措地道:“這……這……唐掌教,你這不是讓林某做了小人嗎,林某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只是……”
唐姚舉毅然道:“我知道,老掌櫃把持著這麼大一份家業,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該以貴堂口為重,不能意氣用事,壞了規矩。唐某也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若連自己的娘子都護不得,還有什麼臉面開壇授徒?唐某自願率本壇所有兄弟投入老掌櫃門下,大家成了一家人,老掌櫃幫我就理所當然了。”
“好!”林羽七把牙一咬,上前扶起唐姚舉,真誠地道:“唐兄,那兄弟就答應你了,不管這人什麼背景,多大的勢力,我林羽七都要跟他碰一碰,自己兄弟,自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
蒲臺縣北黃河岸邊,駐扎有一支衛所官軍,這是一個千戶所,千戶所的主將姓杜名龍。杜千戶四十出頭,正當壯年。這位千戶大人打了半輩子仗,憑著驍勇善戰、悍不畏死,累積軍功而升為千戶,成為這處千戶所的駐營將領。
杜千戶這官兒當得輕松,往北去有寧王和燕王這兩頭猛虎把守著大明的北大門,蒙古人只要露露頭,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胖揍,山東距關外雖近,可蒙古人根本沒膽子過來,所以他這個衛所除了兼理一下黃河道的日常瑣事,基本上是沒甚麼大事可做的。
這杜千戶是個好勇鬥狠的角色,又兼一身武功,每日比武較技,便漸漸成了他唯一的娛樂活動,一些較技高手漸漸被他提拔起來,拉到自己身邊做了親兵,以便陪他消遣時光。
這一天,杜千戶接連擊敗六個技擊高手,心懷大暢,他得意洋洋地回到自己住處,光著膀子赤著雙腳往炕上一坐,摸出自己私藏的半壇美酒,正要美美地喝上一碗,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有位姓楊的諸生老爺求見千戶大人。
“唔?一位諸生……”杜龍摸摸後腦勺,有些納悶兒,“老子字都不認識一個,哪認得什麼念字的秀才,這些讀書人,見我一個大老粗做甚麼?”
杜龍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擺手道:“叫他進來。”說完像饞嘴的貓兒似的,美美的抿了口酒,兩只眼睛瞇縫了起來。
“千戶大人,諸生楊旭帶到。”
“唔,請進來。”
杜龍趕緊把喝幹的大碗甩到炕尾,又把酒壇子蓋好塞到被褥里面,盤膝往炕上一坐,一邊起勁地捏著自己的腳丫子,一邊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模樣。
夏潯一進屋兒,就聞到一股汗味、酒味摻著臭腳丫子的怪味,差點兒把他熏個跟頭,夏潯微微一皺眉,趕緊屏住了呼吸,欠身施禮道:“學生楊旭,見過千戶大人。”
“嗯,啊,楊生員,你……找本官有什麼事啊?”杜龍一邊呲牙咧嘴地捏著腳丫子,一邊問道。
夏潯道:“還請大人摒退左右,學生有要事稟告。”
“左右,哪有什麼左右,前後還差不多。”
杜龍捏著腳,臉上的表情既似痛苦,又似舒服,他無所謂地向夏潯身後的親兵揮揮手:“你出去,楊生員,現在可以說了吧。”
“是!”夏潯自懷中摸出那面象牙牌子遞了過去,沉聲道:“學生還請千戶大人先看看這個牌子。”
“嗯?”杜千戶一把抓住象牙牌子,剛一接在手中神色便是一動,臉上滿不在乎的神情馬上消失了,再一看清那塊牌子,杜龍騰地一下就從炕上跳下來,驚疑不定地道:“楊生員,你……你是……”
杜千戶所在的軍營是青州都指揮使司轄下的衛所,他豈有不認識齊王府腰牌的道理,所以一見這牌子,就曉得是齊王殿下的人了。齊王的人可不是他一個小小千戶能大剌剌地盤坐在那兒接見的,杜千戶人雖粗,心可不粗,立即跳下地來。
夏潯泰然道:“千戶大人,學生在替齊王爺辦一些事,路經此地。路見一樁不平事,想請千戶大人幫個忙。”
杜千戶動容道:“既是齊王府的貴人,若有什麼事情,本官自該傾力相助的,只是不知楊生員……楊公子有什麼事需要本官相助?”
夏潯把發生在蒲臺縣的強擄民女一事說了一遍,又道:“學生擔心那蒲臺知縣與擄人的歹徒暗中有所勾結,這里尚屬青州治境,乃是齊王爺的藩國,轄境內發生這樣的事情,于王爺的令譽可是有損的。因為事情緊急,又來不及回青州請示王爺,所以學生便想到了千戶大人,學生也知軍營自有軍營的規矩,不敢要千戶大人調動大軍,但……派出三五十個壯漢,著便服出去協助捕盜,想必不會令千戶大人過于為難吧。”
“不為難,當然不為難。”杜千戶非常爽快,一邊鈲鈲地拍著胸口做保證,一邊把牌子遞了回來,“楊公子請放心,本官馬上去挑人,親自隨公子去蒲臺縣里走一遭。”
“如此,多謝千戶大人。”夏潯微笑致謝,然後不動聲色地伸出兩指,如佛祖拈花,將那象牙腰牌輕輕拈起,優雅地丟進袖中口袋,趁機藏手于袖,使勁地蹭了蹭手指。
杜千戶看了夏潯的表情動作,不禁心中暗讚:“到底是讀書人,瞧瞧人家這作派,比個娘們兒還娘們,我老杜打死都學不來……”
徐亮、陳成、廖良才三個混混兒在大牢里關了一宿,第二天便被人悄悄帶出了大獄,獄門口有人接應著,那人把他們帶到一條隱秘的巷子,遞過三個小包裹,低聲道:“包袱里有衣服,換上,還有老爺答應給你們的賞錢,也都放在里邊了,拿了錢趕快滾蛋,先去別處風流快活一陣兒,待風平浪靜再回來。老規矩,要是不慎現了蹤跡……”
“那自然是小的們越獄逃跑了,了不起再回來吃幾天牢飯,謝花管家的賞,謝大老爺的賞。”
三個混混兒眉開眼笑,連忙換了衣服,又將包袱里疊放的寶鈔掖在腰帶里貼身藏好,點頭哈腰地向花管家道謝一番,便戴上頭笠鬼鬼祟祟地離開了蒲臺縣城。那被稱做花管家的男人抬頭看看四周,也飛快地走掉了。
寥良才三個人是蒲臺縣的地頭蛇,穿街走巷,熟稔無比,這兒穿過一家店鋪,那兒爬過一個狗洞,就算你身手再高明,也跟不住他們,可是偏就有人盯得住,因為林羽七也是地頭蛇,而且是一群地頭蛇的龍頭老大。
三個混混出了蒲臺縣城,立即加快腳步向遠處走去,離城才七八里,三人繞過大路,拐進一片樹林,正要抄小路住鄰縣去,七八條手持棗木短棍的蒙面大漢突然鬼魅一般閃出身形,將他們圍在當中。
廖良才臉色一變,狡獪的目光四下一掃,試探著哀求道:“好漢爺,各位好漢爺,我們哥仨兒都是苦哈哈的窮把式,身無分文,有上頓沒下頓的,各位好漢要替天行道,殺富濟貧,也不該找上我們哥仨兒呀。”
領頭大漢厲聲道:“少廢話!寥賴子,識相點,老實招認,唐家小娘子是被誰家擄了去?”
寥良才臉色大變,立喝道:“走!”一矮身便往草叢中鑽去,其他兩個混混兒打爛架的經驗也是豐富無比,登時錯身,各取一個方向逃竄出去,可他們再快,也快不過七八條棗木棍子。只聽棗木棍兒揮舞帶風,嗚咽作響,猶如打落水狗一般,專挑三人的足踝掃去,被這棍子挨著一下,痛澈入骨,片刻功夫,三人就被摞倒在地,抱著小腿慘嚎翻滾,叫得沒有人聲。
領頭大漢冷笑:“不給你們點厲害,不知道馬王爺三只眼!現在肯招了?”
寥良才慘叫道:“好漢爺,我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們只是受人利用,我們……”
“噗!”一條棗木棍子狠狠抽在他的嘴上,幾顆門牙登時飛落,寥良才滿口鮮血,嘴唇破爛,慘叫著連聲音都喊不出來了,看得其他兩個混混面無人色,蒙面大漢走到徐亮面前,大眼中帶著冷厲的笑意,喝道:“你說!”
“好漢,我不知道你說……”
“噗!”沾血的棗木棍狠狠敲在他的臏骨上,徐亮嗷地一聲慘叫,痛得渾身都抽搐起來。
“招不招?”
“我……我不知……”
“噗!”另一條腿也被棗木棍狠狠掃中,徐亮蜷縮著身子,鼻涕眼淚一齊往下淌,慘呼道:“我真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啊!”
“有骨氣,真他娘的有骨氣!”那大漢陰笑,“把他們拖過去,埋嘍!”
幾個大漢撲上來,拖死狗一般扯起他們就走,樹林中已經挖了個大坑,坑不夠大,三個人胡亂捆了塞進去,感覺有點擠,大漢們拿腳一通亂踹,然後便往里揚土,三個人張嘴大呼救命,可是一張嘴就吃了一口黃土,只得閉口不言。
七八個人一齊動手,很快就把三個人活埋了,只是坑淺,三個人猛一掙扎,還能自土里抬起頭來,但是他們只要一露頭,當頭就是一棍子,打得他們頭破血流,如是者三五次,三個人氣也喘不上來,腦袋跟血葫蘆似的,眼見這些蒙面漢子心狠手辣,目無王法,這一遭硬捱著不招,他們真敢宰了自己,三人終于崩潰了,寥良才猛一抻脖子,血和著泥巴一頭一臉,好象剛扒出來的小鬼兒似的,慘嚎道:“我們招,我們招啊……”
與此同時,有位書生去本地縣學拜見了教諭、訓導和各位夫子,這位秀才是遊學到此的外縣書生,名叫高賢寧,高秀才家里很富裕,遊學至此,到縣學拜訪,帶來了幾方好硯,還有一些地方特產做禮物,禮多人不怪,高秀才又是個斯文知禮的人,很快就和他們熟稔起來,更和縣學的生員們稱兄道弟,成了好友。
這天早上,有個漂亮的小村姑也到了蒲臺縣,小姑娘雖然布衣釵裙,可那俊俏模樣兒著實好看。
姑娘梳著活潑可愛的三丫髻,額前覆著劉海,臉色微黃,五官靈秀,一雙大眼晶亮醉人。光看那模樣就是個標致之極的美麗小女人。她在縣城里一露面,過路的行人莫不多瞧兩眼。等她大街小巷的轉悠的半天,知道的人就更多了。過了晌午,這位漂亮的小村姑站在一條巷弄口兒,掩面啼哭起來,這一下就更引人注目了,呼啦啦便圍上一大圈人,熱心人七嘴八舌地一問,不免也替她唏噓起來。
這個小村姑叫春村兒,是個苦命的女娃兒。父母早喪,獨自一人靠給人做針線女工過活,不巧家里又被一場大火燒個精光,無奈之下,這才歷盡辛苦從兗州府跑到蒲臺縣來投奔她的遠房舅舅,誰知打聽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舅舅家,卻是鐵將軍把門。原來她的遠房舅舅去年就去了金陵,因為她這個遠房舅舅是個泥瓦匠戶,被朝廷召到金陵營造宮殿去了,也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小姑娘盤纏用盡,走投無路,只能在舅舅生了鏽的鐵鎖門前掩面痛哭。街坊們看著不免生起惻隱之心,可是他們也不是多麼富有的人家,誰舍得周濟太多?頂多好心送幾個饃,不讓這小村姑餓死街頭罷了。
善人還是有的,這不,今兒仇秋仇大老爺興致正好,輕擺折扇,一步三搖地偏巧經過這條多是窮人居住的巷子,見一群人圍著個妙齡少女,仇大老員驚訝之下連忙上前問起,得知經過情形之過,心善的仇大老爺不由一掬同情之淚。
仇大善人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心軟,最受不得這個,陪著掉了會兒眼淚,又瞧瞧這姑娘的模樣兒,便道:“可憐見的,姑娘若是無處可去,本老爺府上倒是還缺幾個使喚丫頭,你可願到我府上做事麼?一來麼,有口飯吃,二來麼,也可以候著你舅舅,他早晚是要回來的嘛。”
春村兒膽怯地道:“謝謝大老爺,小女子……還有一個親姨,現居河北霸州,小女子想去……想去投奔我姨。”
“哦……”仇秋用折扇輕捶掌心,又問,“那你可有盤纏?”
春村兒搖搖頭,忍不住以袖掩面,又嚶嚶地哭起來。
“好啦好啦,小娘子不要哭啦。”仇員外從懷里掏出一把銀鈔,遞過去,和顏悅色地道,“既然如此,老夫就幫襯你一把,喏,拿著,不要害羞。”
把錢塞到小姑娘手里,仇員外又扭頭吩咐道:“小魚兒,小魚兒。”
仇府管家花小魚兒連忙趕上前來:“老爺。”
仇員外以扇一指,吩咐道:“安排這位姑娘住店歇息,明兒一早搭騾馬行的長途客車送去渡口。唔……一個單身女子,在本地又無人照應,把她安排到林家的‘太白居’住下吧,宿店錢老爺替她拿了,‘太白居’是咱們縣最大最規矩的客棧,安全。”
鄉鄰街坊們交口稱讚,自己家鄉出了這麼一個樂施好善的紳士,能救助苦命的外鄉人,大家也臉上有光不是?春村兒眨著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淚汪汪地看著仇員外,有點不知所措,旁邊忙有人喊:“小娘子,還不謝過仇員外,那是你的大善人吶。”
“啊,啊啊,小女子謝過員外,謝過仇老爺。”
“噯,不用客氣,不用客氣,老夫這是行善事,結善果啊,呵呵……”仇秋一雙眼睛深深地凝注了姑娘一眼,一展扇子,舉走向前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花總管便趕到了太白居,林家的掌櫃、店小二們,客客氣氣地把那位苦命的小姑娘送出了門,花總管領著她,又去了趙家騾馬行。趙家騾馬行有一條長途線路,正好經過西去的渡口,每日一班車,清晨起行。花總管付了錢,囑咐趙家車馬行的夥計,把人家姑娘送到渡口下,方便她登船往河北去,這才告辭離開。
小姑娘千恩萬謝,挎著小包袱,登上騾馬行的遠途客車,踏上了西去霸州的道路。蒲臺是個小縣,這又是早上,往渡口的路上車馬絕跡,行旅稀少,只有趙家騾馬行的這輛遠途客車。騾車到了桑西渡口的時候,出現了三岔路口,往前翻過小山崗就是河渡,左右則是分別通向南北的道路,其中往南的是官道,最為寬敞平坦,這輛長途客車就是往南去的,往北的是一條小道,通往一個小村落,距此十多里地。
路口有幾個人,是從渡口和小村莊趕來準備乘車的客人,幾個人蹲在樹蔭下乘涼聊天,等著騾車過來,車子停下,車把式先把春村兒攙下車子,指著小山崗笑道:“喏,翻過這道崗,就是河渡口了,那兒有兩艘渡船,大的渡車馬和挑貨的行旅,小的只擺渡徒步的客人,姑娘你上那小船便可,要不然大船收的渡船費可比小船貴著三文呢。”
“謝謝這位大哥。”春村兒斂衽福了一禮,緊了緊身上的小包袱,候在此處的客人們次第登車,車把式向她道了別,揚鞭南去。
“奇怪,怎麼全無動靜,是沒引起那歹人注意,還是那色鬼看不上本姑娘的模樣?”易名春村兒的彭梓祺眼珠轉了轉,四下無人,不由暗自猶豫。沉吟片刻,彭梓祺暗下決心,“且不管他,沉住了氣,到渡口看看再說,如無異狀我就換了男裝再改回蒲臺縣與他們匯合。”
想到這里,彭梓祺舉步上山崗,平地走路也罷了,這一往上走,雙腿邁動,可就感覺到了那褲子有些緊,彭梓祺臉上微紅,心中暗罵:“楊文軒那個大混蛋,是真的找不到合適的衫褲,還是……還是故意整我?等這事了了,我一定找回這個場子,哼!”
好不容易走到一半兒,在一棵樹下站定,正想歇歇汗的當口兒,樹林中“嘩啦啦”一陣響,走出兩個手提繩索的大漢,中間站著一人,正是仇府總管花小魚。
“啊!”彭梓祺失聲驚呼,掩住櫻桃小口道:“花管家,你……你怎麼在這兒?”
花小魚滿臉莫測高深的陰笑:“嘿嘿,小娘子,我花小魚兒可是等了你很久啦……”
林羽七得知那擄奪良家女子的幕後真兇竟是仇秋仇員外,不由攸然變色。
唐姚舉一口鋼牙咬得咯隗直響,怒不可遏地道:“仇秋?我聽說過這個人,他是本縣有名的鄉紳,修橋補路、捐學助殘,從不落人後,素有善人之名,想不到背地里竟是男盜女娼,無惡不作!老掌櫃的,我要馬上殺進仇府,救我娘子!”
“且慢!”林羽七一把抓住他,“唐兄莫急,你家娘子眼下是否還藏在仇府殊未可知,那姓仇的財雄勢大,與縣太爺單生龍沆瀣一氣、狼狽為姦,他本家哥哥又在濟南府做參讚,背景不凡。如果咱們強行闖入仇府,卻不能人臟並獲,那時如何是好?”
唐姚舉目眥欲裂:“老掌櫃的,我那娘子被那姓仇的惡賊擄走至今已一日一夜,清白恐已不保。我娘子一向貞潔烈性,我若救得晚了,只怕連她性命也保全不得。老掌櫃,我知道你有難處,能幫唐某找出真兇,唐某就已感激不盡了,此事不必假手他人,我自己去。”
說著他艱難站起,向林羽七重重一抱拳:“老掌櫃的,兄弟死後,我這一壇的兄弟,都要托付給老掌櫃的了,請老掌櫃的把他們當成自家兄弟,善待他們。還有我那老娘……”說到這兒,他微微有些哽咽地道,“也請……也請老掌櫃的給予照拂,告辭!”
“掌教,我們跟你去!”羅歷、王宏光、楊彩怒目圓睜,異口同聲地道。
“唐兄!”林羽七再度攔住了他,“行走江湖,義氣為先,只要能抓住真憑實據,我林某人為了自家兄弟,又何懼那仇員外?唐兄心憂愛妻,林某感同身受。可你這麼莽撞地衝去,是能救下嫂子還是害了嫂子可很難說。仇秋下莊別業甚多,天知道他擄了人是否藏在縣城里面,你冒冒失失地闖去,枉然送了自己性命不說,姓仇的若生起戒心,銷毀一切人證物證,那不是害了嫂嫂性命麼?”
唐姚舉貫血的瞳仁微微清明了一些,反問道:“那依老掌櫃的,該怎麼辦?”
林羽七道:“唐兄不要著急,容我發動所有人手,查探仇家這兩天有沒有車輛離開縣城往各處下莊別業里去,最好掌握了仇府的準確消息,一擊而中,只要當場搜出嫂夫人,這衝擊士紳府邸便算不得罪過了。”
唐姚舉陰晴不定地琢磨半晌,才勉強點頭道:“好吧,那就麻煩老掌櫃了,兄弟……回家等你消息。”
林羽七欣然道:“自家兄弟,還客氣什麼,來人啊,馬上把本堂掌香火的兄弟都給我叫來,我有話說。”
一俟離開林府,羅歷立即迫不及待地道:“掌教,咱們真的要等下去嗎?天都黑了,又是一天過去了,嫂子她……”
唐姚舉臉頰重重地抽搐了一下,陰沉著臉道:“這里畢竟是人家的地盤,咱們初來乍到,人地兩生,硬拼不得。你從挑幾個身手好的兄弟來,趁夜摸進林府,先找到你嫂子的下落,再定行止。還有,別告訴我娘,免得老人家擔心。”
“是,我曉得!”羅歷答應著,匆匆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