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金蟬欲脫殼
對夏潯來說,接下來的日子非常平靜。他除了打理自己的生意,就是開始著手物色黑鍋接班人,同時盡可能地轉讓、售賣自己的產業,而這一切都是對外打著要回江南完婚,對齊王則大表忠心,說是為了給齊王去北平採買毛皮、獸筋等貨物。
夏潯已把陽谷之行的經過向齊王詳細稟報了,在蒲臺縣出手救人的時他也沒有隱瞞,還順口提起了打碎腰牌的事。一塊牌子齊王自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只是聽說要等到數九寒冬,才能解決皮毛獸筋的來源問題,他不免有些失望。
好在他的圈地運動正進行的如火如荼,從這上面弄到了大筆的銀錢,暫時不虞支付方面的問題。他沒想到採辦毛皮獸筋等物的本錢,夏潯會主動為他代墊,感動之下,對于夏潯要回江南完婚的事情,齊王很慷慨地答應下來。這樣一來,夏潯要挑選一個人在他不在的時候為齊王打理生意的要求自然也順利通過了。
應付得齊王滿意了,接下來的幾天夏潯就開始張羅生熟鐵的銷路,好在他以前雖未經過商,卻也不至于對生意是個完全的門外漢,再有肖敬堂這個理財高手從旁協助,經過幾天的忙碌,這件事終于理出了眉目,楊文軒的生意已經上了軌道,手下幾個大掌櫃都是人精,根本不需要他事必躬親,有了章程、有了門路,自然有人把他的生意打理的妥妥當當。
隨即,夏潯便在與生意場上的朋友一起飲酒時放出了自己要明年春天回鄉成親的消息。肖敬堂輾轉從外人口中聽說了這個消息,登時驚喜若狂,立即飛也似地趕來見大少爺。一見他便老淚縱橫地道:“少爺終于肯回故鄉了,少爺肯成家立業,老肖也就放心了。多少年,多少年沒有回去了呀……”
在此之前,通過張十三的描述,夏潯感覺到,似乎楊鼎坤、楊旭父子和他們的家族有著一些不為外人所知的恩怨,他又清楚地記得,他正式頂替楊文軒來到楊府的時候,肖管事曾對他說過,要他盡快解決終身大事,衣錦還鄉,迎娶娘子,看起來楊旭與故鄉那邊的關係非常的復雜。
而這一切的真相,只有眼前這個肖管事才可能知道的比較詳細,夏潯既然要去江南,對于楊家的恩恩怨怨就得先有個了解才行,對于他那個到現在還一無所知的未婚妻,他心里也充滿了好奇,于是他馬上溫言解勸道:“肖叔,不要哭了,這是好事啊,你何必傷心呢。”
肖敬堂擦擦眼淚道:“是啊是啊,老肖這是高興,高興的。”
夏潯按他坐下,說道:“肖叔,父親以前和我說起過家鄉的事,只是語蔫不詳,那時文軒年幼,也記不住許多,如今既然打算回去,文軒想聽肖叔仔細說說咱們家的事兒,咱們回了家鄉,總要見見族中父老的,到時候,如何相待才能拿捏準了分寸。還有我那未婚妻子,以前也……”
一聽夏潯問起,肖敬堂又是辛酸又是激動地道:“是啊,少爺還是小時候聽老爺喝醉了酒時,偶爾講講故鄉的事。少爺從小就懂事兒,知道老爺在故鄉受了族人的大委曲,從此絕口不提家鄉事,連回鄉娶親也耽擱了,少爺這樣做可不該啊,以後該好好對待少夫人才是。” 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道,“少爺小小年紀就離開了故鄉,這麼多年都沒和那邊有一絲一毫的聯係,少夫人家里都不知道少爺您是生是死,現在何處呢。還好,老肖記得少爺是六歲離開家鄉,五歲時訂的親事,那時候少夫人才剛剛出生,算起來今年正是及笄之年。有婚書在呢,少夫人家里不會這麼早就為她另擇夫婿的。”
夏潯忍不住問道:“肖叔,我那位未過門的妻子,你了解多少?”
肖敬堂破啼為笑道:“老肖隨老爺來青州時,少夫人還是個吃奶的娃娃,老肖哪能了解少夫人的事呀,不過少夫人的娘家,老肖卻是知道的。咱們家少夫人,是真真正正的大姓世家閨女。那可是陳郡陽夏謝氏的人吶!”
“陳郡陽夏謝氏!”夏潯忙作大吃一驚狀,事實上他對陳郡陽夏謝氏一無所知。
肖敬堂滿面崇敬地道:“不錯,陳郡陽夏謝氏!烏衣巷中第一家的謝氏,謝安、謝石、謝玄、謝琰、謝靈運、謝道韞……名士輩出的陳郡陽夏謝氏,雖說自隋末以來,謝氏家族已然敗落,可是人家的身份那可是傳承千年的名門世家,出身高貴,這是有錢也買不來的。”肖管事頓了頓,接著說道,“說起來,還是因為老爺當年經商途中,救下了這位姑娘的父親,為了報救命之恩,人家才答應了與咱們結親,要不然以咱家當時的模樣,可高攀不起。”
夏潯本以為自己那個便宜娘子大不了是個中等殷實家庭的女兒,想不到居然是名門之後,不禁生起幾分好奇。
肖敬堂歡喜地講述了一番他道聽途說的有關謝家的情況,接著講起自家老爺與楊氏家族的恩怨。一說起楊氏家族,肖管事的情緒馬上低落下來。
原來,楊旭的老家在應天府秣陵鎮,與江寧鎮、金陵鎮,合稱金陵三鎮,地當往來要衝,市面繁榮。楊家是秣陵鎮第一大家族,家族以務農為業。楊旭的父親楊鼎坤在家族中只是個小人物,因為他的父祖輩是楊家老幾輩上庶出的一支,所以在家族中地位並不高,再加上祖上分下的田地不多,所以在當地只能算是中下人家。
不過秣陵鎮地處交通要衝,常有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所以楊鼎坤從小就見多識廣,他讀過書,腦瓜靈活,漸漸不安份于那幾畝薄田了,便想棄農經商。
他的舉動立即引起了楊氏族長楊嶸的強烈不滿,要知道經商是賤業,而楊家是秣陵鎮的頭一號大家族,是當地的大地主,一直務農讀書,讀書有成則謀取功名,讀書不成就做個體面的鄉紳。族長楊嶸掌握著楊家最多的田地,他不缺錢,楊鼎坤如果去經商,無疑是給他臉上抹黑,他更擔心其他各房的子弟有樣學樣,最終讓自己這個一族之長失去對家族的控制力。
因此楊嶸堅決反對,利用家族的勢力對他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但楊鼎坤是個意志很堅定的人,他不顧家族的阻攔,執意做起了生意。這一來在家族中本來就是比較受排擠的他,處境更是難堪。族長不待見的人,族人哪有不去欺負的?
那都是些無法具體羅列的,生活中的種種瑣碎小事,就連肖管事也沒辦法講的清楚明白,可是它積累起來的欺淩和傷害,對一戶人家卻是一種無休止的折磨,這種精神上沒完沒了的折磨,很傷人。
隨著楊鼎坤這一房與整個家族關係越來越緊張,族里的小孩子們也開始學著大人欺侮起年幼的楊旭來,楊旭每次出門總是被堂兄弟們打哭了回來,而他的母親去找妯娌們講理,也常常被人氣得臉色煞白的回來。
再後來,楊鼎坤因為正是創業階段,需要常常出門在外,鄉下人家最喜歡用的也是最惡毒的攻擊手段出籠了,鎮子里漸漸傳起了有關楊家娘子的風言風語。敗壞名節,這是最叫人無法容忍,偏偏又無法辯白的事。這個柔弱女子,以一己之力硬捱著整個家族對她施加的淩辱和欺侮,忍受著他們的冷嘲熱諷、污言穢語,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下去了,她投了井。
楊鼎坤悲痛欲絕,大哭了一場,埋葬妻子之後,便帶著幼子和唯一的忠仆肖敬堂一家人離開了故鄉。他變賣了自己剛剛紅火起來的店鋪,只留下了那幢祖上傳下來的宅子。他最後一次給父母雙親的牌位上了香,第一次給自己的夫人上了香,親手給大門上了鎖,發誓總有一天,要以淩駕整個家族所有人之上的權勢地位,風風光光地返回故鄉……
肖敬堂含著眼淚把那段不堪回首的經歷敘說了一遍,夏潯聽得激憤不已。他的雙眉漸漸剔起,神色鄭重地對肖敬堂道:“肖叔,不要傷心了,咱們會回去的,咱們會錦衣還鄉,咱們會重修老宅,咱們會叫那些心胸狹隘、鼠目寸光的小人,從此只能仰視著咱們,連說怪話的資格都沒有!”
肖敬堂欣然點頭:“老肖相信,少爺一定會讓老爺和夫人含笑九泉的。”
“還有楊旭!”夏潯在心里又悄悄補充了一句。
窗外,肖荻和彭梓祺靜靜地蹲在葡萄秧下,兩個人本來是對那位楊家未來的少夫人有些好奇才跑來偷聽,想不到竟聽到這麼一段故事。肖獲雙手托著下巴,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一眨,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彭梓祺的臉上則帶著一種古怪的神氣,過了許久,她才向肖荻打個手勢,兩個人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夜深了,今晚是個月圓夜。明月當空,滿地清霜,草叢中唧唧蟲鳴。
夏潯慢悠悠地踱過葡萄架,在涼亭旁憑欄站住,低頭望著烏亮亮的池水,水中有他的倒影,卻看不清他的模樣。
一道人影慢慢從葡萄架旁閃出來,在他不遠處輕輕站定,靜靜地凝視他半晌,忽然說道:“三月之期……快要到了。”
夏潯沒有回頭,心中忽也生起些不舍的感覺,他輕輕應了一聲“是”,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他不肯說,彭梓祺便鼓起勇氣說道:“那個行刺你的兇手依然下落不明。”
夏潯趕緊道:“是啊,這人忒狡猾了些,他不出手,想刨出他的根底,實是難如登天。”
彭梓祺猶豫了一下,突然展顏笑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出重金與我家里商量一下,雇我送你還鄉如何?”
夏潯有些意外地道:“你隨我還鄉?”詫異地扭過頭來。
彭梓祺有些不自在起來,她並不冀望自己的夫君是個蓋世英雄,但也絕不可以是楊文軒這種有著嚴重道德瑕疵的人,她明知道自己不可能與眼前這個男人有什麼結果,可她就是忍不住,她不服氣,她想知道那個什麼什麼謝家的姑娘,到底有什麼了不起。
可是夏潯一問,她又心慌起來,臉上有一絲窘態、一絲狼狽,幸好有夜色幫她掩飾,她故作輕松地道:“是啊,好歹保護了你三個月,我可不希望你最終還是被人殺掉。另外嘛,我從來沒有去過金陵,六朝繁華地,我很想去見識見識。”
“她是個姑娘家,其實她早已經知道我知道了她的身份,她為什麼願意……”月白風清,夏潯凝視著月光下這個玉一般的人兒,眸中漸漸露出一絲了然與感動。彭梓祺被他看得吃不清了,她一刀在手,本來是什麼都不怕的,現在對著楊家大少這樣一個文弱書生,卻有一種招架不住的感覺,她忽然“哈”了一聲,佯作輕松地道:“我說笑的,你還當真了不成?天色不早,睡了睡了。”
彭梓祺說著,左一閃右一閃,已經飛快地消失在夏潯的視線之內。夏潯看著她消失處搖曳的花枝,喃喃地道:“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啊……”
第二天,夏潯與肖敬堂又進行了一番長談,知道了楊旭父子與家族的恩怨之後,夏潯更加胸有成竹了,他開始把自己的打算對肖管事合盤托出:“肖叔,我這幾年在青州,生意做的紅紅火火,一方面是肖叔你經營有方,另一方面,也是因為咱們傍上了齊王這棵大樹。
“可是傍上這樣的強權人物,有利,也有弊,齊王爺為了籌措資金建造王府,現在開始鋌而走險了,人家是王爺,真出了事誰也不能拿他怎麼樣,到那時十有八九咱們就成了替罪羊。咱們現在家大業大,犯不著冒這個險。再說,我打算成親之後留在老家,咱們家的老宅子,不能永遠荒棄在那兒。
“我們要回去,齊王那里怎麼辦?想攀上這棵大樹不容易,想離開它,一樣不容易。我已經對齊王爺說過,去北平,來回得幾個月時間,回老家成親,又得幾個月,得到王爺允許,可以找一個人來幫我打理他的生意。我想趁這個機會,把咱們的主要產業和資金,全部移回江南,慢慢與齊王拉開距離。”
肖敬堂是個踏踏實實的本份商人,當初楊文軒急功近利走齊王路子的時候,他就覺得不妥,曾經勸諫過楊旭,現在一聽夏潯這麼說,肖敬堂不禁喜出望外:“難怪人家說,男人要成了親才像個男人,看看我家少爺,這才剛剛打算成親,做事想法就比以前扎實穩重的多了。”
肖敬堂連聲讚許,主仆二人籌劃一番,便開始動作起來,楊家的一些往來帳目開始進行清理,一些不虧不賺的產業開始公開盤售。
林楊當鋪的林北夏林大掌櫃很開心,因為那個楊文軒竟然善心大發,願意讓他贖買回現在由楊文軒佔有的股份,退出林楊當鋪的經營。林掌櫃的興奮之下喝了半壇子美酒,跑到祖宗祠堂又哭又笑地跪了半宿,第二天就興高採烈地張羅起錢財來。
原屬于楊文軒名下的產業里面最為賺錢的幾家店鋪,可不能用普通的手法出售了,楊文軒再忠心,也沒道理把自己的產業全都賣掉,來為齊王湊齊往北平交易的錢款,再說那筆款子雖然巨大,也不至于讓楊文軒傾家蕩產。如果這般大張旗鼓,必然引人懷疑,可是用什麼妥當的辦法,才能把這幾塊燙手山芋送出去,兩個人計議許久,也沒有想出辦法。
這天下午,夏潯正坐在書房里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自己的主要產業用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讓與他人,忽然有人來報,從卸石棚寨運來了大批的石料,請東家與王府交接,夏潯只得暫且拋下心事,帶著彭梓祺和小荻趕往新齊王府。辦完了材料交接的正事,夏潯索性帶著彭梓祺與小荻,在附近遊逛起來。
如今王府已經初具雛形,王府門前甬道上的兩座四柱三門牌樓式的石坊,也就是百姓們俗稱的“午朝門”用料就來自楊家的卸石棚寨石料廠,那些雕刻好的石柱、石臺、石坊剛一運到,就被工正所的人指揮著力工們搭建起來。
這兩座石坊各由二十八塊巨石組建而成,底座呈須彌狀,分上中下三層,下層刻獸足狀案底紋和仰蓮紋,中層刻牡丹、荷花圖案,上層刻飾花紋為獅子、麒麟、纏枝牡丹、蓮花,拐角處刻有鑽獅圖案。底座上的石柱高有兩丈,透雕蟠龍,柱頂橫匾是浮雕二龍戲珠圖案。
橫匾上“樂善遺風”、“象賢永譽”、“孝友寬仁”、“大雅不群”一類的吉祥話兒,據說是特意去陜西漢中府請了府學教授方孝孺給題的字兒,拿回來之後拓刻到石匾上去的。一道石坊都如此講究,整個王府各處建築的工程是如何浩大便可想而知了。
夏潯站在“午朝門”外,看著那氣勢恢宏、精美大方的石坊搭建起來的時候,恰有青州府小吏李拱、曾名深也站在那里看熱鬧,李拱氣憤地道:“齊王府建造不到二十年,這就耗費民脂民膏重新起造了,我大明立國不久,有多少家底可以供得皇子們如此揮霍?”
曾名深嘆道:“僅是如此那也罷了,王爺還巧立名目,收斂民財,弄得民怨沸騰,可惜你我人微言輕,不能上達天聽,那些有資格上書朝廷的官兒們又個個只知明哲保身,否則,一定要參他一本!”
李拱冷哼道:“怎麼參?若不是皇上恩準,齊王敢重造王府麼?”
曾見深苦笑道:“說的也是,皇上勤儉節約,一向沒有奢侈之舉,以天子之尊,皇上一日三餐不過就是米飯一碗,小菜兩樣,外加大蒜一頭,從無山珍海味,只是對皇子們……怎麼就這般寵溺呢。”
兩個小吏嘆息不已,夏潯在一旁聽著有些心虛,雖說他不獻計的話,齊王還指不定幹出些什麼荒唐離譜的事來,這次利用圈遷勒索的也都是富人,對地方普通百姓並沒有影響,可是聽到兩個官兒當面議論,他還是有種始作俑者的負罪感。
這一來他也沒心情繼續看下去了,忙向彭梓祺和小荻打聲招呼,離開了王府工地。出了前門右拐,不遠處臨街就是一溜兒的彩棚攤子,賣小吃的、賣衣服的、賣各種首飾頭面的應有盡有。
“咦?好漂亮!”剛剛走到一處攤位前,小荻兩眼一亮,突然撲了過去。這個攤位賣的都是女兒家的頭面飾物,小本經營自然談不上什麼名貴的質料,因此便在花式顏色上巧用心思,那些首飾頭面看著都非常鮮艷。
小荻相中的是一枚櫛,也就是梳篦,篦子是不管男女都要使用的潔發工具,但是對女子來說,它還有另一個功用,那就是可以做為頭發的飾物,因此女性使用的篦子花樣翻新,式樣奇多。
小荻看到的這枚梳篦,制作成了蝴蝶狀,十分的精妙,一眼望去栩栩如生,梳篦上邊依著蝴蝶的模樣繪制了花紋色彩,而蝴蝶展開的兩翼就是用來梳理頭發的,巧思妙手,令人拍手叫絕。可是小荻剛剛伸出手去,恰好也有潤白如玉琢、纖秀若蘭花的柔荑伸過來,兩只手同時摸到了那枚梳篦。
兩位姑娘各執蝴蝶梳子的一邊翅膀,互相打量對方,小荻一身丫環裝束,頭梳三丫髻,眉眼之間還帶著幾分少女的稚氣。而那個女子大約比她大著兩歲,頭戴一頂角冠,穿一襲淡綠色的裳子,外邊又套一件薄薄的赤褐色褙子,手執一紈團扇。
雖說只大著兩歲,可這位姑娘粉面桃腮,已具十分的嫵媚風情,如果說小荻還是一只青澀未熟的果子,這位姑娘就是一枚剛剛散發出成熟香味兒的蜜桃兒了。
看清了對方的模樣和打扮,兩個女孩眼中同時閃過一抹鄙夷,手上開始較力。
“喂,是我先看到的。”較力一番未分勝負,小荻忍不住說道。
那位姑娘輕笑道:“好霸道的女子,你先看到,就是你的?”
賣首飾頭面的老板忙打圓場道:“兩位姑娘,何必爭執呢,小老兒這里還有很多種款式,兩位姑娘可以挑選一下,樣子都很漂亮啊。”
小荻繃著俏臉,很認真地道:“我就要這一只!”
那位姑娘莞爾一笑,笑得綿里藏針:“不巧的很,我也是!”
兩只手再度同時使力,攥緊了那只“蝴蝶”的翅膀,兩雙眼神狠狠地碰撞在一起,登時迸起了一串火花。
夏潯有些好笑,至于麼,不過是一柄梳子。
夏潯雖然到了這個時代已一年有余,但是有很多東西仍然不是他已了解的,比如這位姑娘的裝扮,他只是覺得這個女孩兒容顏嫵媚,衣著卻稍顯樸素,卻不知道這種裝扮實是一種制服,是青樓中人外出時必須穿的衣服。
按照大明律,伶人出門須戴綠頭巾,腰係紅褡膊,不容許在街正中行走,只能走在道路兩旁。青樓女子出門時不許戴金銀首飾,只能帶一頂皂角冠,身上必須穿赤褐色的褙子,以此與常人區別,因為這個有些羞辱性的規定,所以青樓中的女子很少出門,這一來卻也使得夏潯這個半吊子大少爺根本沒從這位姑娘的穿著上看出她的身份。
夏潯不以為然地搖頭勸道:“小荻,不過是一柄梳篦而已,莫要與人意氣相爭,你另選一只吧,多選幾個也無妨,我買給你,你瞧,這只琵琶狀的就不錯。”
小荻很不喜歡眼前這個女人,沒有什麼理由,只是一種本能的感覺,她不想向眼前這個女人讓步,執拗地道:“我不!我就喜歡這一只,就要這一只!”
彭梓祺也是女人,女人可是幫親不幫理的,她想也不想,立即走到兩人中間,伸出兩指一拈,那女子和小荻都覺手腕一震,手指拿捏不住,蝴蝶梳子便到了彭梓祺的手中。
彭梓祺微笑道:“青絲纓絡結齊眉,可可年華十五時,窺面已知儂未嫁,鬢邊猶見發雙垂。我看這蝴蝶梳子鮮艷活潑,正適合小荻,喏,拿去吧。”
小荻歡喜地的接過梳子,向彭梓祺甜甜笑道:“謝謝彭家哥哥。”然後向那女子示威地一皺鼻子。
那女子冷哼一聲,頓時有些慍意,但她瞟了夏潯一眼,看清了他的英俊模樣,雙眼一亮,慍怒的神色頓時散去,那雙杏眼含煙籠霧地再仔細餳了一餳,在他腰間那枚極其昂貴的上等好玉上定了一定,神情便變得更加溫柔了:“這位公子,你怎麼說?”
夏潯攤手苦笑道:“抱歉的很,自家的丫頭在下管得,可這位朋友,我可管不得,不過是一件小玩意兒,姑娘就不要與她計較了,不如姑娘另選一把,權做在下送與姑娘的賠禮。”
那女子眼波欲流地挪揄道:“公子好大方呢,使這幾文錢的東西,便想打發了人家。好吧,奴家也不想佔公子的便宜,既然如此,就請公子幫人家選上一個中意的梳子好了。”
她一邊說著,便輕移蓮步,款款走向夏潯,小荻腳下一閃,立即插到了二人中間,雙手插腰,努力挺起嬌小的胸脯兒,兇巴巴地道:“離我家少爺遠一點。”
那女子吃吃笑道:“喲,大老遠的,我怎麼聞到一股酸味兒啊,小姑娘幾歲啦?胸脯兒像塊搓衣板似的,挺個什麼勁兒?”
小荻被她這番話羞得小臉通紅,淚水在眼眶里打轉,險些掉落下來,彭梓祺把她拉到身邊,沉著臉說道:“與這種人爭吵,沒得折了咱們的身份,走!”
夏潯看那女子煙視媚行,說話又是這般潑辣,也覺出不似良家女子,便拱拱手,轉身欲走,那女子卻不依不饒地道:“公子剛說要送人一把梳子,這麼快就忘了麼?”
夏潯無奈,只好停下腳步,往攤上一瞅,隨意拿起一把梳子遞過去道:“這支如何?”
夏潯隨手拿起的這把梳子,是牛角制的“麻姑獻壽”梳子。這柄梳子是將牛角雕刻成麻姑獻壽的圖案,麻姑一手執仙杖,杖端係著寶葫蘆,另一手執玉盤,衣服的花紋工細勻整,素雅華麗,梳齒利用裙裾部分鏤刻出來,比那枚蝴蝶梳少了幾分活潑,卻多了幾分優雅,雖是隨意拿起,卻很適合那女子的年齡和形貌體態。
那女子並不介意他有些敷衍的態度,向他福了一禮,笑靨如花地道:“多謝公子賜梳,奴家姓紫,紫衣藤,未敢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姓紫?這姓氏倒是少見啊。”夏潯心里想著,隨口答道,“在下楊旭,紫姑娘,楊某尚有要事在身,告辭了。”
一聽夏潯自報姓名,那女子驚訝地道:“啊!楊旭,公子可是楊文軒楊公子?”
夏潯奇道:“你認識我?”
紫衣藤欣然道:“奴家雖不識得公子,卻是久仰大名,想不到竟是楊公子當面,奴家有眼不識泰山,還請公子恕罪。承蒙楊公子惠賜,小女子一定……”
她還沒有說完,就聽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道:“喲,這不是楊文軒楊公子嗎?”
聲音是從紫姑娘背後傳來的,夏潯抬頭一看,就見兩個公子哥兒像鴨子一樣搖搖擺擺地走過來。這兩個人一色的交領右衽雲紋公子袍,腳下著靴,手持一柄滿庭荷花白玉扇,頭挽道髻,橫插玉簪。
看年紀,說話的那位約在二十五六,長臉,淡眉,右頰上有個暗瘡。另一個比他似乎還年長著幾歲,長相比他差了許多,國字臉,八字胡,濃重的眉毛,狹長的眼睛,嘴叉子挺大,雖說一身書生裝扮,臉蛋子上卻有幾條橫肉,看起來有些粗鄙,偏偏神情中卻帶著十分明顯的矜持和據傲。
“紫姑娘!”說話的這人收了扇子,向紫衣藤拱拱手:“勞姑娘久等了,這位就是我表兄。”
他那表兄矜持地點點頭,傲然道:“鄙姓曹,曹玉廣。”
長臉書生又向他討好地道:“表兄,這位就是‘鏡花水榭’的紫衣藤紫姑娘。”
那人方才看清紫衣藤的模樣,已然兩眼發亮,這時微微一笑,點頭道:“不錯,果然不錯,擱在濟南府,這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紅姑娘了。”
“哈哈,表弟沒有說錯吧,表兄喜歡就好。”說到這兒,那長臉書生不屑地瞪了夏潯一眼,陰陽怪氣地道,“楊公子消息很靈通嘛,原來你也聽說紫衣姑娘近日挂牌梳櫳的事了,怎麼著?這就開始私相接觸,想要來個近水樓臺,捷足先登?不好意思,我表兄也很喜歡紫姑娘,楊公子此番怕是要失望而歸了。”
夏潯自他出現,就在瞇著眼看他,隱約覺得此人似曾相識,立即警覺到這人必是張十三曾給自己繪過畫像的人物,可他做楊文軒已經有一段時日了,當初那段記憶已經有些弱化,這時才隱約想起眼前這人的身份,不禁恍然道:“你是江之卿?”
“這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你現在才認出江某麼?”江之卿只道他是故示輕蔑,有些羞憤地道,“上一次在瀟湘館,依依姑娘挂牌梳櫳,本公子因是臨時應酬被朋友拉去,所以錢沒有帶夠,才被你楊文軒拔了頭籌。這一回可不能如你的意了,我表哥看上了紫衣姑娘,你還是趁早走人吧。”
夏潯聽他說挂牌梳攏,就已曉得眼前這位紫姑娘的身份了,所謂挂牌梳櫳,就是青樓里的清倌人長大成人,正式挂牌接客的儀式。因為是第一次,尋歡客們趨之若鶩,各自競價,勝者就能成為這個女孩兒的第一位入幕之賓。
夏潯曾聽張十三說過楊文軒在瀟湘館與綢緞莊員外江之卿爭奪依依姑娘的梳櫳權,各自揮金鬥富,最後楊文軒勝出,還大大地奚落了江之卿一番,兩人從此結下仇冤,這人也因此曾被夏潯列為刺客懷疑人之一,想不到時至今日,二人才頭一次相見。
夏潯明白了事由,便想抽身離開,可他還沒說話,那位曹公子把折肩一收,向前一點,已經指到了他的鼻子尖上:“這個女人,我要了,你走吧。你要是也看上了她,嘿嘿!等本公子玩膩了,你再來喝本公子的涮鍋水也不遲。”
紫姑娘的俏臉頓時一紅,雖然她是青樓中長大的姑娘,本沒什麼羞恥可言,但是被眼前的男人當成貨物一般爭來奪去,說得又是這般不堪,叫人情何以堪吶,可這羞辱她只能藏在心里。
夏潯皺了皺眉,說道:“曹公子,在下並不想……”
曹玉廣很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淡淡地道:“我不想知道你想什麼,你只要知道,論財,我比你多;論勢,我比你大。和我搶女人,你會死得很難看!識相點,趕快滾!”
夏潯本來就要走,聽他這話卻不禁暗生怒氣,他站住腳步,冷冷地看向曹玉廣,紫衣藤一旁冷眼旁觀,見此情景忽然心頭一動,眼前這個對她來說滿是羞辱的場面,似乎是一個極好的機會呢。
“楊公子……”紫姑娘背對著江之卿兩個人,喚了夏潯一聲,她沒有再說別的話,可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已經把她想說的話都說出來了,她的眼睛里面滿是哀求、依戀、委曲、傾慕,這目光足以激起一個男人的豪氣,足以激起一個男人的護花之心。
這一刻,紫姑娘簡直就是一個最出色的演員,用最生動的肢體語言,演繹出了一個身不由己、被人所逼,需要人去憐惜、去愛護的無助女子的角色。夏潯看電影很少感動,他對表演並不感冒,紫姑娘出色的表演沒有打動他,倒是曹玉廣兩眼望天,下巴揚起的樣子,似乎讓他很有興趣。
他端詳著曹玉廣兩只鼻孔里蜷曲的鼻毛,忽然不想走了。
曹玉廣睜開那對狹長的眼睛,喝道:“還不走?”
夏潯笑笑,很愉快地道:“曹公子也喜歡紫姑娘?啊哈,真是英雄所見略同,本來遠來是客,兄弟本該禮讓曹公子才是,不過很不好意思,在下對紫姑娘也是一見鐘情。就算你是強龍,壓得住我這條地頭蛇麼?所以……該走的是你!”
夏潯一語方罷,旁邊立即“咻咻”地射來兩道殺人的目光,盡管那兩位姑娘似乎根本沒資格管他的事。
曹玉廣好像聽到了最荒唐不經的笑話,指著夏潯捧腹大笑起來:“哈哈,之卿,你聽到了麼,他想跟我爭!他叫我走,哈哈,哈哈,笑死我了……”
江之卿陪著笑了兩聲,曹玉廣突然笑臉一收,冷聲道:“狂妄!不知天高地厚,想跟我曹某人搶女人?小心你輸得家都找不著!”
一絲詭譎迅速掠過夏潯的眼底,他微笑著,很親切地道:“既然曹公子如此自信,咱們打一個賭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