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是快樂的,而翻譯是艱難的。對法國作家埃里克—艾瑪紐埃爾·施密特來說尤其如此。近期,譯林出版社推出施密特四部譯作,打頭的即為《鏡子中的女人》(2013年1月出版,周國強譯)。
僅就《鏡子中的女人》即可看出施密特的趨近于經典的難度。施密特的難度首先在于他的作品定位。這位擁有哲學博士學位的小說家同時也是一位令人矚目的劇作家和電影導演,在竭力溝通媒介差異的意義上,你無法預料他下一個主題。他似乎總是處在試驗和探索狀態。這讓他的寫作充滿了狡黠,充滿了不可知的漂流和冒險元素。
《鏡子中的女人》講述了搖搖欲墜的歐洲中世紀,講述了哀感十足的20世紀,也講述了喜劇化的令人困惑的21世紀。使這些人類紀元富有自身特徵並最終契合為一的疑問只有一個:女人!顛覆男性世界的自成一體的女人!不可徵服的女人!在施密特筆下,老歐洲出產女巫般的安娜、漢娜,而遙遙相望的好萊塢則培育了自由狂想中飛速墮落的後輩安妮。僅從命名人物的詞源來看,她們構成了同一個女性心靈成長的三部曲。這也是任何一個自認“與眾不同”的女人必將經歷的前世、今生和來世,是女性視角上 “三位一體”的象徵。用施密特自己的話來說即是:“神的、精神的、化學的,那便是不同世紀所提供的開啟神秘門戶的鑰匙。安娜、漢娜、安妮。”
這部小說借鑒和集合了霍桑的憂傷、莫里哀的尖刻、塞林格的玩世不恭,寫一個聖女變為魔鬼的角色突轉、一個貴婦人的離家出走、一個好萊塢女星的齷齪人生,總之寫了所有與女性有關的不合理與驚詫,從而大膽嘲弄了世俗稱道的一切焦點。它們是:中世紀的太陽——基督教信仰、20世紀的支柱——淪為玩物的婚姻和精神分析法、21世紀的價值核心——造星運動和金錢。驚世駭俗的勇氣和深入歷史現場的嚴謹考證,令人眼花繚亂的敘述轉換和堪與老托爾斯泰媲美的心理分析只證明了一點 :女人,你不當如此生活!
這簡直就是煽動暴亂的詩篇。
為了理想,我們的生活充滿了對理性的反抗;為了和平,我們的生活充滿了暴力;為了光明,我們一直埋首于陰影。為了自由,我們人類的一部分,被限定然後被認定為弱者的那部分——女人,她們被迫以女巫的形象去追求萬物都在享有的自由。像夏目漱石追問東方之墮落一樣,這部小說追問了西方之“墮落”。它超越了娛樂和意識形態的潛在限制,超越了“長著睪丸的女人”和多情女子負心漢的俗套,寫“一個巨大的聲音徑直震撼了黑暗”!這個聲音就是:女人所要的自由與女巫、變態無關。“當她被綁在火刑柱上的時候,她光芒四射。”她的箴言無非就是人所共知的立場——“愛生命”!“像愛歡樂一樣愛痛苦!”
然而,小說又告訴我們,女人非人。她是母親、女兒、妻子和情人,唯獨不可以是一個投身于自然世界的自由人。在這部小說中,施密特展示了他的深刻,他觀察到人類生活自古皆然的謬誤與令人震驚的悲哀:女人必須以男子為鏡,方才洞察到自身的靈魂。而他人,只在這樣的女性身上看到魔性、反常和愚蠢的孩子氣。沒有人承認,她們生而自由!
這部小說最令人心碎之處,是它首先講述了女性在西方新大陸和舊大陸上共有的世俗形象,其次才講到她們的反抗。閱讀這部小說的重大意義,甚至包括我們對作者本人認知態度的評價。顯然,他認為:只有男人掌握著女人的靈魂。女人的自我理解,在同性世界里是不可能喚起反響的。除非,那個人就是她自己。
在一個生命本質受到忽視和唾棄的時代里,施密特永遠是一個象徵主義者。
他的女性主人公,是走出洞房的白雪公主,而不是懵懂的小女孩。因此,她們變成了走向曠野和星空的女巫。女性的命運史構成這部小說激動人心的魅力:橫跨數個世紀飛速掠過的鄉村風景畫、喧囂雜亂的城市之聲像讚美詩和潮汐一般遵守節律,進退自如、有序轉換的敘事場景,聰慧而不惡俗的諷刺。局部精美,而整體哀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