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醒來的時候,她沒有因為身處陌生的景物中而亂了方寸,再陌生的森林都比新房子親切。
早上的一部分時間,她苦思冥想。接下來她該決定做什麼?繼續前進?再往前走有什麼意思?她會走近一座城市、一個村莊、一個港口。返回姨媽家嗎?既然要走回頭路,又何必跑出來呢?拒絕菲利普不管怎麼說都不是她的目的,她是來尋找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她不清楚。
她沿著河邊走了無數個來回,一邊思考著這個問題,從這些思慮中迸發出一個明顯的結論:她將呆在這兒。也許,她最終會遇上自己尋找的……
她激動地、興奮地回到大樹旁,把它緊緊抱住。橡樹的寧靜感染了她,她不再疑慮,只是不停地對著樹幹說她要留下來。
那一天,她前去探察大自然,她很高興能有些許時間奉獻給它,這個時間是她以前一直都無法抽出來的,不管是在以前的村姑生活中,還是在前不久的城市女孩的日子里。
她在光柱和濃影間走向微微顫動的林木深處。毛茸茸的球一蹦一跳地逃跑了,那是兔子。有時,青草陡起,那麼柔嫩,那麼新鮮,讓安娜不敢踩上去。在棕色的扁平的老蕨類植物下,冒出它們蒼白的小妹妹,伸著它們細小蜷曲的手指。在它們上面,花蕾綻放,樹葉越來越濃密,裝扮著枝椏。
一股微風鑽進樹下的灌木叢,花花葉葉像千萬只翅膀,意欲掙扎出來,鼓風而起,森林想飛了。就像被纜繩栓在碼頭邊的船只,森林希冀風的氣息把它帶向蒼穹。
安娜感到宇宙間存在著一種緩慢的、持續不斷的能量。春天拋棄枯死的細枝,埋藏腐爛的落葉,不可逆轉地來到了;它用汁液喂飽樹木,充盈了花草。聞著那些芬芳的氣息,她都醉了。
隨著矮林越來越濃密,喬木林越來越高大,安娜漸漸醒悟……有一種欲望……意欲什麼?很難確定……想要某種偉大的、最重要的東西的欲望。是的,她也和大自然一起,從冬季的麻木中脫出身來了,她和那些撲騰著翅膀的鳥兒化成了一體。
安娜微微睜著雙眼,觀望這個與人類社會不同的世界。一個真實的世界。就在城市讓土地窒息在鋪路石板下,壓垮在它的房屋下的同時,森林卻使土地繁榮昌盛。城市割斷樹幹,用它們支起屋頂,把空氣囚禁在牆壁里,讓煙霧污染天空,森林卻在這兒解放一切生命。處于這個和諧得神奇的中心,神奇得讓她弄不明白它是由什麼構成的,安娜激動不已。森林的魔法用細微的鐐銬使她靜止不動,俘獲她,迷惑她。
有兩次,她渾身顫栗。
有兩次,她以為看到遠處有個影子閃過。她趴在地上,等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發生。
也許是一只母鹿。
她很難找到吃的東西。由于沒有成熟的果子,她決定吃青草、啃樹皮。像黑土地里的血管般蜿蜒在茂密的楊柳之間的小河,她在那里喝很多水,好減少胃里咕嚕咕嚕地叫喚。
柳樹下,受它們的葇荑花序吸引,蒼蠅嗡嗡叫著……空氣在跳舞,在起伏波動,在顫抖。
接著,太陽大吹大擂地沉落了,耀眼的金光燦燦的天空中,金色的反射光從一朵雲跳到另一朵雲。
晚上,她回到橡樹下。還沒看清閃爍在穹頂上的星星便已筋疲力盡地沉入睡鄉。
早晨,一個圓形大面包高踞在樹根上。
她設想那是大樹給她的。這件禮物免除了她擔心吃食,使她得以把這一天都用在探索中——她有那麼多東西要發現啊!為此,她謝了她的植物保護人,然後嚼下了面包皮,把面包芯子留作晚餐。
她在森林里大步行走,一邊警惕著劃過森林的聲音:狐狸捕食的尖叫,尾巴抽打在矮樹叢上的聲音,蜥蜴的劈啪聲,雨蛙響亮的呱呱聲,幼鹿輕輕的小跑聲。她抬頭仰望,試圖探明鳥雀們躲在哪里,因為,在這築巢的季節,枝葉間震響著鳥兒繁忙的啁啾聲。一只啄木鳥用嘴巴擊打著樹皮。喜鵲們嘰嘰喳喳爭吵不休。一只布谷鳥叫啞了嗓門,而隨著安娜往前走,它不住後退,在天邊怨訴。
安娜感到好玩,她記得昨晚她還認定森林是個啞巴呢。確實,持續的激情和不斷的興奮洋溢她的全身。不,她聽到的不是沉寂,而是有生命的,在刺透和生長的大自然和諧的樂章。荊棘叢和喬木林在一天里表現出豐富多彩的生命力。在翅膀的窸窣聲和細枝的斷裂聲之間不時響起動物謹慎的回應,植物的爆裂聲,溪水清朗的汨汨聲,風兒的戲弄聲……這些聲音配合著寧謐,並不有擾流水的泰然從容:受驚的兔子,墜落的松鼠發出的聲音,落在寧靜里,被吸收了,就像地毯般的苔蘚接納松針似的。
夜色降臨,她疾步走向橡樹,吃點東西,然後便沉入夢鄉。
醒來的時候,又一個大圓面包赫然在她身邊。
接下來的幾天也一樣……
神奇的事情重復次數越多,也就越來越不讓人感到怪異了。
罕見創造奇跡,重復會把它抹去。所以。安娜已把這份口糧看作是慷慨的森林給予的禮物,不再多加思索。
她已經把自己交托給她的命運。她生活在現時的氛圍中,忘掉了人類。有幾次她很想脫得光光的,像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那樣,可是,微風、太空的清涼阻止她把衣服擱下。
每晚,找回大樹父親般的肩膀,在那里卷縮成一團入睡。
“我從那里來。我回那里去。”
森林變成了她的母親,大橡樹成了她的父親。安娜在她的心受到憂慮的荼毒之前,恢復了出生時的純潔無邪。靜觀使她滿懷感恩之心。
而每天早上都有一只大圓面包等著她。
當然,有一兩次,她想守夜,可她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由于她是帶著這個問題入睡的——這個食物是從哪里來的?——她的夢便給她作出了千奇百怪的答復:它是一個紅頭發的侏儒,或者一個穿著黑衣服的巨人,或者一匹長著閃爍金角的白馬給她送來的。
接著便是晨曦把她驚醒了,柔和的陽光瀉落到面包上。安娜拿起面包,把它掰開,懷著感恩之心咀嚼著。此後,她便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森林上了。
有三次,她感到有人在觀察她。如果說有數千野獸在洞穴里,茂密的林子後面,樹叢的凹陷處監視著她,她覺察出這幾次卻屬于另一種注視。一種不同意識的窺伺。她厭惡這種印象。當這種令人不舒服的感知第三次流過她的身體時,她隱約瞥見遠處有個動物。一頭高傲的鹿正凝望著她。它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目光炯炯,粗壯的頸子,頸子上的毛色很淺,奔跑使它身上冒著熱氣。從它充分生長的角來看,它的雄壯就帶有森林的特色。它似乎是大橡樹活動的兄弟。
它瞬間便消失了。
局促不安的安娜返回她的藏身之處,躺倒在粗壯的枝椏下。
樹頂上,一只松鼠緊緊抓住樹皮窺視著她。安娜羨慕它能住在好幾百年的大樹樹洞里。
綠色的光從樹冠一瀉而下。
更高處,一只蒼鷹停住雙翼,漂浮在半空中,窺視著窩里的雛鳥。
她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