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明白弗朗西斯卡姥姥討厭上帝,她表現出的恐懼更多于崇敬。她把他描繪成掠奪者、劊子手、殺人犯。而安娜卻不認為上帝是這樣的,他不會像老人家所認為的那樣插手其中。
“你呀,我的小安娜,”寡婦接著說,“你將過著從前的女人過的生活:有一個屬于你的男人,生一大群孩子。你很幸福。再者,你的菲利普,他也不醜……是不,太太們?”
她們笑著表示同意,因為要對這樣的話題表態,有的尷尬,有的興奮,菲利普十六歲,是個典型的弗朗德勒壯小夥,結實,長長的腿,細細的腰,寬寬的肩膀,淺褐色的皮膚和啤酒花色的毛發。
戈德列芙姨媽叫嚷:
“你們知道嗎,未婚夫正在街上守候他未來的妻子呢?”
“不會吧?”
“他知道我們在為她梳妝打扮,便呆在原地激動不已。快給他降降溫吧!如果說焦急會要了人的性命的話,我想,那他可就死定了。”
安娜向窗邊走去,蒙著油紙的窗框已經打開,好讓春天進入屋子里來。她小心不要割斷了陽光,便俯身在窗的一側。她認出了站在泥濘的石板路上的菲利普。小夥子唇上挂著歡樂,正和他那些從布魯日來到聖安德烈的朋友們說得來勁兒。聖安德烈是弗朗西斯卡姥姥居住的村子,離那座大城市有一古里。是的,他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往寓所的最高層探望,他熱切地、有點不顧一切地等待著她
這讓她心里暖暖的。她絲毫不用懷疑!
安娜住在布魯日一年了。在這之前,她只知道北方、沉悶的烏雲下的一個偏僻的農莊,那里土地平坦、潮濕、散發著惡臭。她和姨媽以及三個表姐妹一起過日子。這是她惟一的家,因為她母親剛生下她就去世了,沒有說出她父親是誰。她姨夫經營農場時,她從沒走遠過。姨夫去世,戈德列芙姨媽決定返回布魯日,那里有她的兄弟們。不遠處,在聖安德烈還有她安度晚年的母親弗朗西斯卡。
如果,對戈德列芙來說,返回布魯日意味著返回源頭,對安娜和她的三個表姐妹,伊達、哈德薇琪和蓓內迪克特,則是一種突變。她們從鄉下姑娘變成了城里人,從女孩變成了少女。
大姐伊達決定把自己的命運和一個男人迅速連結在一起,她熱情奔放和無所顧忌地接近那些沒有約束的男孩們,幾近男性的放浪給她幫了倒忙。就像菲利普,在他幹活的鞋鋪子里受到追捧,回答了伊達的問候後,卻追起了安娜;他每天早上給安娜送一朵鮮花,毫無掩飾地顯示出伊達被他當成了通往她表妹的跳板。
面對這種其實是十分普通的手段,伊達感到的氣惱更勝于安娜感到的驕傲。安娜看人的目光不同于她的女伴。小姐們在鞋鋪學徒身上看到芳菲照眼的漢子,安娜看到的卻只是個剛長大的孩子,高高矗立在一雙長腿上,還在為自己撞在門框上的新身軀驚訝呢。他憐愛她。她卻在他身上看到了他像女孩似的東西——他的頭發,他柔軟的嘴唇,淺淺的膚色。在變調的拐角時期,情感的躊躇中,從他低沉而響亮的嗓音里,她聽到他曾是的那個小男孩的尖嗓門。當他陪伴她一起去集市時,她凝視著他身上的某種起伏波動,不穩定地變化著的人類景象。首先是因為這一點,她喜歡,因為她對植物的生長很感興趣。
“你願意給我幸福嗎?”有一天,菲利普向她提出了這個問題。她紅著臉作出了即時的、真誠的反應:
“當然願意啊!”
“給我幸福,幸福啊?”
“是啊。”
“做我的妻子。”
這個前景就不是她那麼想要的了。怎麼,他也一樣?他這就和她表姐,和那些糾纏不清的人們一樣地思考問題了。幹嘛要鑽這個俗套?她本能地商量道:
“你不相信我不嫁給你也能使你幸福嗎?”
他閃開一些,心存疑慮。
“難道你是這類女孩?”
“你在說什麼呀?”
有時,男孩子們會做出令人莫名其妙的反應……她說了什麼不堪入耳的話了?他為什麼要皺起雙眉瞅著她?
停頓了一會兒,他露出了微笑,因為確定在安娜的建議里沒有隱藏著任何邪惡而松了口氣。他接著說道:
“我想和你結婚。”
“為什麼?”
“男人都需要有一個女人。”
“為什麼是我呢?”
“因為我喜歡你。”
“為什麼?”
“你是最漂亮的,而且……”
“而且什麼?”
“你是最漂亮的!”
“那又咋樣?”
“你是最漂亮的!”
鑒于她的試探並非出于獻媚,這番恭維也便不會在她心里引發虛榮。那晚,她回到姨媽家後只是自問:“漂亮,漂亮就夠了嗎?他英俊,我漂亮。”
第二天,她請求他說清楚自己的想法:
“為什麼是你和我?”
“你和我,有我們這樣的體貌,一定能生出一些極優秀的小孩來!”他叫喊道。
行了,菲利普確認了她所擔心的東西!他用的是牲畜飼養人的言語,讓他的最好的牲口進行交配以求大量繁殖的農場主說的話。在人與人之間,愛情,難道就是這個?再沒有別的了?她要是有個媽媽探討一下這個話題該多好啊……
傳宗接代嗎?就為了這個,圍繞在她四周的女人表現出那麼地急不可耐。連桀驁不馴的伊達都這麼看嗎?
對他的求婚,安娜陷入了沉思,沒有作答。熱情飛揚的菲利普把她的平靜當成了應允。
他如癡如醉,開始宣告他們將結合,把他出乎意料的成功悄悄告訴每一個人。
在街上,人們向安娜表示祝賀,安娜很驚訝,但沒有揭穿。接著,她的表姐妹們向她道喜,包括伊達,伊達因為她那迷人的表妹要在對手市場上消失而歡欣。最後,戈德列芙姨媽熱淚盈眶,興高採烈地拍著巴掌,因為將完成她的職責——把她已故姐姐的女兒一直引向婚禮的祭臺——感到欣慰。面對這慈愛的心靈,掉進了陷阱的安娜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好沉默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