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十年來,隨著世界的窗口日益打開,各種熏風長驅直入。成長在五四之後的幾代人沒有國學根柢,在激烈的吹搖下很容易被連根拔脫。整整幾代人進入了精神遊移期,他們已沒有方位感,沒有立足點。如果說五四以後接受了一些西方文化,那也僅是只鱗片爪,根本談不上什麼根基。我們知道西方的基督教文化是同樣豐厚的,西方文明的資源也是同樣復雜的。就是說,五四以後,在文化上我們兩頭都不著邊際,無論是西方的還是中國傳統的,整整一代或兩代人都所知甚少。這里真正是割裂的一代、斷開的一代。
我們既無力判斷自己漫長的歷史,也無力判斷這短短的二十年。因為我們沒有自己的文化標準,只能懷疑一切,否定一切,同時又向往一切。盲從將是不可避免的。在這幾十年里,精神的發展和演變缺乏一個循序漸進的過程,這是在其他民族其他時期很難找到的一個現象。特別是這二十年來,我們有過多少莽撞的否定、沒有根據的懷疑,以及莫名其妙的向往。我們完全沒有建立起自己的傳統和標準,沒有一個前進的軌跡,更沒有一個過程。最起碼有兩代人,好像一下子就給推到荒漠里去了,精神的自我生存能力和更新能力都很差。
所以我們只能彷徨。既然沒有基礎、沒有方位、沒有立場,那麼我們還能到哪里去?
由于在我們這兒僅僅是一二十年的商品經濟的歷史,處于轉型期或者幹脆說是簡單的模倣期、混亂期,精神上必是一片混沌。我們不可能成長起一代以社會批判為己任的知識分子,沒有生長出與商品經濟時期的社會生態相對應的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的功能就是批判,但是我們這兒沒有他們成長所需要的時間和環境。也就是說,在所謂的“商品經濟大潮”中,我們這兒還沒有產生它的精神上的“抗體”。比如說“非典”,我們無法抵禦,是因為我們體內還沒有抗體。在商品經濟運行中,精神的抗體還沒有產生。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知識分子往往和商品社會採取一種簡單的合作與協調姿態,無法也不可能發揮自己應有的作用。所以這個時期形成了很多社會問題。
由于對商品社會只是一種協調的依附的關係,市場就成為知識分子心目中的某種權威,以至于他們非常害怕這個權威。這不僅是荒唐的,也是可悲的。過去是階級鬥爭社會,知識分子最怕階級鬥爭,一上綱上線,他們就慌了。因為不慌也不可能,把你趕到農場去就得了。現在的商品經濟市場中,知識分子同樣是沒有絲毫的抵抗力。僅僅以圖書市場為例,本來他們對于書籍是最有發言權和判斷力的,可是一拿到市場上就沒了主意。本來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平庸無聊,可只要是賣得好,有人立即就慌了,先是緘默,然後很快就跟上來,發出各種頌揚之辭。市場比起階級鬥爭的威懾力,有過之而無不及。
市場的標志是什麼?就是所謂的“大眾”,但它是打引號的。“大眾”一叫好,知識分子用來判斷的腦筋、用來表達的聲音,一概全無。
在商品經濟時代就是這種精神狀態。消費主義統領下的精神界必然呈現出“沙化”現象,即精神的沙漠化。所以在這個所謂的經濟發展時期,物質主義沒有、也不可能得到充分的揭露,人類最好的精神結晶,很容易就被紛紛拋棄。好像只有這個時期的中國人才重新發現了“欲望”。實際上這個欲望不用我們發現,它一直是存在那兒的,只要有人就有欲望。欲望的力量、欲望的規律,它在政治和經濟生活中的作用,從來都是存在的,這很正常。
在沙化時期,有鸚鵡學舌式的全盤西化;還有產自本土的市井幫會氣;有被極大地庸俗化和歪曲篡改了的儒學,即一般意義上的“孔孟之道”;也還有“公社文化”——我們現在不是殘存而是有著很強的“公社文化”,這就是我們自50年代末建立人民公社以來形成的特殊文化。這一切都空前復雜地糅合一起。所以我們不能單純地想象現在是極“左”余毒或是其他,因為早已沒有這麼簡單。在文化上,我們現在正呈現出蕪雜和混亂,而且有著極大的投機性。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真正的思想和創見偶然顯現,就會像一滴水灑到沙漠上一樣,迅速地被吸光了、消失了,無聲無臭,什麼都不可能存在,因為已經沙漠化了。所以在很長的一個階段,嘲笑一切執著的探索和嚴整的思想,都會成為一種時髦。于是就可以看到,我們這個所謂的文學界和思想界,打著叛離的幌子、“解構”的幌子,公然把人類歷史上幾千年來形成的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有些僅僅是常識性的東西——肆意踐踏。他們以污蔑和嘲弄為能事,並且在大范圍內得到歡呼和肯定,且很快繁衍為一種時尚。
這個沙漠化呈現出永恆的銷蝕力和吸納力。因為這是一片真正的沙漠,只要稍有一點思想的汁水,就立刻給吸掉了,沒有蹤影了。這種情況在國外也發生過,在歷史上也發生過——稍稍考察一下,這往往是有了失敗感的民族才出現的一種自然消散的精神狀態。它因為失敗而遷怒,四處發泄,然後又陷入極度的無聊和自私;有時,又會成為文化上一只永不饜足的怪獸,暴飲暴食卻不能消化,于是開始大肆嘔吐。
一個民族長期探索、保留和學習的一點精粹,不僅被拋棄而且被惡狠狠地跺了幾腳。文化和精神的風韻喪失了,飄流了,這個民族再也沒有什麼去凝聚它、圍攏它。
剩下的事情就是末日情懷,是變本加厲地歌頌縱欲。五六十年代的“平均化”、“板結化”固然不好,但在今天作為一種反動,那種板結完全被攪碎了。它是被一根商品經濟的棍子給攪碎的。這個棍子粗壯而強悍,它插進去稍稍一動就攪碎了。但它不是攪出更自由、更疏松的一片文化土壤,不是很利于生長的那種土壤,而是愈攪愈烈,最終攪成了一顆一顆的砂粒,攪成了一片文化和精神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