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對于傳統的脫離,速度之快出人意料。其就近背景是經過幾十年的文化與經濟的禁錮封閉之後,藝術和思想領域急于衝出積蓄日久的憤懣,進而卻在反撥中失去了冷靜;更重要的還在于西方商業流行文化的全境壓進,使中國作家丟掉了自己的思想和語言。
作家被技術和商業時代的規則、喧嘩和繁榮剝奪了一切。在前所未有的快樂磨損中,沒有了審美理想,沒有了個性,當然也沒有了想象力。以往那種散發著強烈原生氣息的獨自創作消失殆盡。
作為西方物質主義的消費文化,是現世與享受、發泄與縱欲的文化。飛速發展的科技與精神的萎縮,全面走向現代與徹底揚棄道德,二者之間造成了巨大的失衡。而中國當代文學在這種世紀末紊亂的文化版圖中放棄了判斷,盲從了時髦。
實際上禁錮和封閉下的無論是經濟還是文化,最終的後果都會一樣。欲望如水,滿溢流泄就會衝決原來的河床;水息了,也並非要落定在原來的河床中。沒有親身經歷長期封建和極“左”的精神軛制,必不會理解那種窒息的痛苦。衝毀遲早都要發生,這是一種必然;但水不僅要漫流,還要開掘自己的河道,災難性的淹沒不應該是水的歸宿。
現在則是不問歸宿的時代。放縱欲望和盡情享受既可以是現實生活,又可以包含未來的承諾。其實這不過是一場欺騙,是社會肌體走向空虛腐敗的一個過程。
禁錮與縱泄是事物的兩極。兩種狀態下都有自己生存的藝術和藝術的生存。我們不會忘記,即便在“文革”時期也有緊隨時勢的所謂“藝術”。那麼現在呢?現在我們不過是處于了另一極,不過是有了現在的“藝術”而已。可惜我們沒能及時追問,追隨“政治”和追隨“商品”的藝術,二者之間的本質差異到底在哪里?它們當然有差異,可它們的距離有我們想象的那麼遠嗎?
至此,倒不如度量一下它們的共同點:比如都在迎合一個時期的主流話語,比如都在循著社會生活的同一流向,比如都在喪失獨立的姿態。
西方流行文化,所謂的全球一體化,給予禁錮初開的中國文化界以致命的影響。中國作家幾乎在全無意料的境況下面臨了一個數字時代。對于相當一部分作家而言,他們無意或無力擺脫另一種窒息,掙脫數字與商品之網,而是直接去親昵這張網。
于是我們走進了一個最現代最蠻荒的世界。詩意的蠻荒,技術的現代。悟想之樹開始枯萎,我們不得不去操練另一種語言。
結果是,中國文學距離自己最輝煌的先秦文學的傳統越來越遠。它不再是自由和自為的,而且越來越虛脫,不再具有強大的孕育功能。
文學的自主和自為,表明的是一個民族的資質、體量、蘊含,她的精神和文化的厚度及其貯備。經濟的一度貧瘠,並不一定要表現為精神的萎靡;相反,只有此刻,她的孕育功能才開始進一步顯現。由于其本土性所決定的再生的倔膲,更由于其獨立自守的個性品格,她必會在獲取自身尊嚴的同時,引領一個更好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