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周老黑”重塑形象，發表了處女作《四川綦江戰幹團慘案回憶》

　　1940年的夏天，重慶酷暑難耐。那個烈日當頂的中午，國民黨政治部部長張治中突然把周振強叫到辦公室。周振強曾經當過孫中山的衛士，後被孫中山保送進了黃埔一期。畢業後，他先後當過蔣介石的侍從參謀、侍從副官，一次因為忘了替蔣介石提皮包，被蔣重重抽了兩耳光。所以在功德林期間，人們一見到他，總會故意問一句：“打是親罵是愛，蔣介石是不是特別喜歡你？”周振強則甕聲甕氣地咕噥道：“要問你去問蔣介石，問我幹什麼？”這個中午，張治中要問的正是周振強。

　　周振強當時的身份是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簡稱戰幹團）副教育長。該團由蔣介石自任團長，陳誠任副團長，教育長是桂永清。桂永清調任駐德國使館主任武官後，周振強出任代理教育長。那麼，這個戰幹團又是怎麼回事呢？功德林期間，周振強在他的一份交罪材料里這樣寫道

　　盧溝橋事變後，全國人民一致要求抗日。國民黨反動派深怕愛國青年學生跑到延安讀抗大，增加共產黨力量，對他們不利，因而于1938年春天在武昌南湖成立了戰幹團，以抗日救國的假面目，大量誘騙愛國青年學生入團，加以法西斯的訓練。

　　張治中問的是發生在戰幹團的一樁慘案。1938年秋，武漢被日寇侵佔前，該團由武昌撤至湖南沅陵。1939年春，該團又由沅陵遷到四川綦江。遷移途中，有些進步的職員和學生組織了一個忠誠劇團，沿途宣傳抗日。不料該團因演《李秀成之死》一劇，被國民黨派駐該團的特務密報給桂永清，說此劇在宣傳共產主義，該劇團中有共產黨組織。桂永清得報後大怒，要求嚴懲，上報給當時的政治部部長陳誠。得到批準後，桂永清便以國民黨組織部頒發的《懲治異黨條例》為依據，秘密屠殺了戰幹團二百多名愛國青年學生。

　　張治中逼視著周振強：“近日重慶輿論嘩然，戰幹團學生家長向政治部投訴無數，現在我只問你一句話：這件事情是真還是假？”周振強不敢隱瞞：“是真的。桂永清去德國赴任前一天還專門叮囑我，按照異黨清除的學生只報二十名，其余的從1938年學生入伍起陸續以開除、逃亡等名義分期報請備查；如有來文查詢學生下落的，可以用自然死亡申復……”周振強話音未落，張治中拍案而起：“共產黨的報紙沒有說錯，戰幹團就是馴獸場，就是閻王殿！桂永清身為教育長，我看他是衣冠禽獸，禽獸不如啊！”說完，張治中命令周振強速回綦江徹查此案，並將有關人員先行扣押具報。

　　功德林里，根據戰犯管理所的規定，每個在押人員都必須寫交罪材料。在周振強的交罪材料里，他揭發了這件國民黨特務屠殺愛國青年的罪行。誠然，交罪材料的寫作是被動的，而且具有表態的性質，所以功德林里的那份材料，簡略、生硬，全文不到兩千字。

　　獲赦以後，特別是擔任全國政協文史專員以後，周振強才知道寫作是自己分內的工作，他應該主動地寫，積極地寫，這樣才符合他兢兢業業、本本分分的性格。他的性格曾經體現在他的外號上。由于他長得較黑，加之他在功德林負責管理幾十個火爐的燒煤，每個火爐應該供給多少煤球，他總是事前用秤分好，一堆一堆放在地上，這樣常常把自己弄成大花臉，所以人們稱他為“周老黑”。周振強反感這個外號，因為他小學尚未畢業，幾乎是功德林戰犯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一個，所以“周老黑”這三個字在他看來，與“大老粗”那三個字的意思是相同的。當然，周振強最討厭的，還是小組學習時組長讓他讀報紙，每當讀到“貪官污史”（貪官污吏）、“雲花一現”（曇花一現）、“以化傳化”（以訛傳訛）時，總會引發人們並不友好的哄堂大笑。

　　周振強一直想重塑自己的形象，現在機會來了。不就是寫文史資料麼，又不是搞科學發明，靠的是親身經歷，靠的不是大學文憑。這樣想時，周振強找到了取勝的途徑，那就是自修語文，練習寫作。功德林期間他就買過字典，特赦不久他又去買了《辭海》。為著不放棄任何學習的機會，他模倣過女兒的造句，偷看過兒子的作文。這樣練筆數月，他終于有了落筆的勇氣。

　　“今晚你把桌子擦幹凈，我要鋪下這輩子的第一張稿紙。”周振強慢吞吞地告訴妻子。妻子反應極快：“你不是說過，你在監獄寫過交罪材料麼？”周振強皺皺眉頭，又是甕聲甕氣地咕噥：“那是請人代筆，由我口述的。現在用不著了，我要自力更生，自食其力。”

　　當日夜晚，周振強伏案疾書，寫下了那件發生在綦江的慘案。內容雖然在交罪材料中有所披露，但是他奉張治中之命徹查的詳細結果，尚不曾對人言。周振強寫道：

　　我在徹查中發現有一個十六歲的姓李的學生寫了一篇《力行哲學》的稿子，約有二三萬字，只因其中有一句“這樣亂殺人”的話，就被認為是共產黨而遭到活埋。又如我在徹查中調了一個因受酷刑而成殘疾的胡姓學生來問，他說當時大隊長硬說他是共產黨，並說他是負責通信的，因為他不承認，就用電刑逼他。他因受刑不過，屈打成招，只好承認自己是共產黨而且是負責通信的。大隊長問他用什麼方法通信，他說用無線電；又問他無線電機藏在哪里，他胡亂說是埋在後面山上。後來逼他交出無線電機時，他迫于無奈，于夜間將自己的挂表拆散，當作無線電機零件繳了去，才撿了一條命回來……

　　周振強最後寫道：

　　我將上述桂永清及其部屬屠殺愛國青年學生的真實情況報告政治部部長張治中後，他當即命令我說，對殘廢的學生要好好醫治，對所謂有共產黨嫌疑的學生要好好安慰。至于桂永清的幫兇，將扣押起來七人送軍法司懲辦，對逃跑了的三人呈報通緝。事後，為了平息戰幹團的情緒，張治中還攜帶了不少禮品，親自到綦江對學生慰問了一天。

　　周振強的處女作約有二三萬字，標題叫作《四川綦江戰幹團慘案回憶》，副標題叫作《記抗戰期間一件蔣幫特務屠殺愛國青年的罪行》，發表在《文史資料選輯》第五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