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周恩來接見在京獲赦人員及其家屬時說:“中國革命是個復雜的過程,有些時候很難用誰對不起誰來詮釋歷史……”
杜聿明結束的,是另一種痛苦。他患有四種病,不過淮海戰役戰敗之前,他只知道自己患有三種病:胃潰瘍、肺結核、腎結核。第四種病是他進功德林後被管理員發現的。那日他正在洗澡,洗著洗著,雙腿打戰,終于力不可支,跌倒在地。管理員衝進澡堂,問是怎麼回事。杜聿明一言不發,其實他感到腰酸腿痛已經有些時日了。他不願知道是什麼病,更不願治療,他準備來個慢性自殺。管理員急了,命令杜聿明站起來,雙腳靠攏,這才發現他的臀部一邊大一邊小。當日,不管杜聿明願意與否,管理處送他去功德林外面的復興醫院檢查,檢查結果:脊椎結核。于是,除了給藥,管理處還在杜聿明的床上安放了一個石膏架。
獲赦之時,杜聿明的脊椎結核沒有完全康復。他向管理處提出要求,希望能把石膏架帶走,可是管理處拒絕了。管理員笑道:“我們用的是土辦法,外邊的醫療設備會更好。”是的,杜聿明稍有不適,就診的是一流的協和醫院,晚上睡覺,使用的是一張特制的鋼絲床。可是,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還是土辦法好。曹秀清取笑道:“既然你這麼喜歡石膏架,那你明天幹脆搬回監獄去!”杜聿明回答說:“老實講,我早就想去功德林看看了。有一句話叫愛屋及烏,因為我喜歡管理所的人,所以我留戀里面的環境。不過明天不能去,明天上午9點半,你和我都要去人民大會堂哩!”
1963年深秋,人民大會堂臺灣廳里,周恩來總理、陳毅副總理以及其他領導人,接見了在京的獲赦人員和他們的家屬。與第一次走進人民大會堂不同,杜聿明今天穿著一套全新的筆挺的西服,那是楊振寧請曹秀清轉交的禮物。曹秀清則穿著一件色彩光鮮的旗袍,這是她從箱底篩選出來的。落座之後,周恩來首先代表毛澤東對曹秀清從美國回來表示歡迎:“你的壯舉令人佩服,你丈夫的表現也令人欣慰,要知道,杜聿明先生對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是有貢獻的,更何況從甲級戰犯到勞動人民,這本身就是新中國才能產生的奇跡!”講到這里,周恩來把目光對準身穿中山裝的溥儀,說:“你把你和李淑賢女士結婚的時間定在五一勞動節,讓我非常感動,也非常受教育。這說明皇帝也是可以改造好的。你的進步,足以證明社會主義制度的優越性!”溥儀欠了欠身,訕然一笑道:“謝謝總理的表揚。社會主義當然要比封建制度好。從我個人而言,我是住在故宮里的第一號囚犯。身為皇帝,至高無上,可是每天二十四小時,時時刻刻有下人跟著,沒有一丁點兒自由。所以我還要謝謝命運,我用前半生的痛苦,換來了我後半生的幸福!”周恩來突然想起了什麼:“溥儀先生,第四屆全國政協會議期間,毛主席與我談話時,專門提到你。他說他看了你在撫順管理所寫的《我的罪惡的前半生》,很受啟發,學到了很多東西。只是文章里面檢討的東西太多,有點像犯人在接受審判時的供詞。毛主席說這樣大可不必,因為有些事情你要負責,有些事情是別人背著你幹的,你就不必承擔責任了。”溥儀這時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給周恩來鞠躬,待他抬起頭來,眼眶里面竟然充滿淚水。
現在說話的是陳毅,他目光定定地看著杜聿明:“你寫在《文史資料選輯》第二十一輯上的《淮海戰役始末》,我看了好幾遍。過去我們只曉得解放軍方面的情況,對你們的情況曉得不多。看了你寫的東西,才完全了解到你們當時為啥子要那樣部署。老實說,你們也不是吃幹飯的,難怪雙方動員的兵力有一百多萬,這是解放戰事中最大的戰役,也是中國歷史上罕見的戰役,真的值得研究呀。”杜聿明微微笑道:“只是本人水平不高,文章寫得不好,還望副總理多多指教。另外,拙作提到你給我寫信的事,你不會介意吧?”
相關內容在《淮海戰役始末》里是這樣表述的:
有一天晚上,第十三兵團司令李彌打電話說,陳毅派人送來一封信,問我要不要看。我問送信的是什麼人,李彌說是個被俘去的該兵團軍官。我估計信是勸降的事,就叫李彌不要送給我看。李彌說萬一還有別的事呢,我說好吧,看看無妨。陳毅的信起頭說得很客氣,中間有些話,我當時認為是威脅。其中說道:“你為什麼為四大家族服務,而不為人民服務?”什麼是四大家族,我當時似懂非懂,比較清楚的倒是陳毅開出的條件,若能照辦,我想,至少可以保全兩個兵團的十幾萬人馬。我拿著信去試探第二兵團司令邱清泉的態度,他正圍著火盆喝悶酒。我把信遞給他,他接過去看了一半,一句話未說,便將信扔進火盆了……
“我才不會介意呢!”陳毅哈哈大笑起來,“你不是在文章里頭說我威脅你嗎,那好,那好,十多年後的今天,當我們成為朋友的時候,我願意跟你說聲對不起,你看行嗎?”“不行不行!”杜聿明連連擺手,誠惶誠恐道,“應該說聲對不起的是我們。記得四年前,在中南海西花廳,我們首批獲赦人員見到總理的第一句就是這三個字。總理在黃埔軍校當過政治部主任,我們大都是總理的學生,因為我們走錯了路,辜負了軍校的培養,背離了黃埔的精神,所以我們應該而且必須道歉!”
“你們道歉的時候,我是怎麼說的?”周恩來抬了抬他那只受過傷的手臂,問杜聿明。“總理說不能全怪你們,我也有責任。”杜聿明一字不漏地回答說。“這就是了。”周恩來又說,“中國革命是個復雜的過程,有些時候很難用誰對不起誰來詮釋歷史。國共兩黨恩恩怨怨,但是我們畢竟有過兩次成功的合作,合力打擊過共同的敵人。所以如何看待國家,如何看待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運用歷史唯物主義和辯證唯物主義。比如說國民黨的特務機構,他們用法西斯的手段對待革命志士,雙手沾滿了人民的鮮血,但是毛主席在最近的一次談話中,恰恰表揚了過去的特務頭子康澤。”